文鸳目中,是毋恤揽着娘与小白渐远的背影,他衣衫破裂,脊梁淤痕显露却充满张力,与世皆敌的少年该有何等的勇气背负起命运的沉重。
赵鸾得到的好处是可以在中行家‘武库’挑选一把趁手的利刃,条件是要让好友‘见识’下少年的家。
内堂中赵秧与董安于俱感心力憔悴,沉默盏茶功夫,董安于轻声道:“主君,若是无事,我便去寻姑布子卿安排明日观相摸骨之事,顺便拐去知会十六儿收拾行藏,随主君前去晋阳。”
“且慢,我有话问你,”赵秧开口道:“你可知赵家食邑内现行亩制?”
“长宽各一百二十步。”董安于道:“较周朝规制长宽俱多出二十步。”
“嗯,多出二十步,百姓一年多得几两银?”赵秧问。
“臣估算为半两,”董安于道:“加上这半两,每亩田一年共得银三两半,以每户三亩地来算,每年可得银十两半。”
“十两半?”赵秧站起身在屋中踱了个来回,接着道:“便是一家一年的用度么?”
“不然,赋税要扣除一两半,每户一年的用度实则为九两银。”董安于道。
“那中行与范家,亩制多少?”赵秧问道。
“与赵家智家食邑交界处,长宽各一百三十步,其余腹地仍是长宽各百步,其意不言自明,就为撼动智赵两家根基,勾引流民迁入他们的食邑。”董安于道。
“先不说他们”赵秧道:“区区九两银,不及赵府中一顿酒席,便是一户百姓一年的用度!”
董安于遂道:“这还是好的,若是遇到灾年还要打些折扣。”
“阏于,你该早提醒我的!”赵秧道:“竭泽而渔之事做不得。”
“主君虑的极是,”董安于道:“但主君也不必担忧,我方才所说长宽各一百二十步亩制,只是新田邑周边我赵家食邑的亩制;距离新田邑稍远,赵家食邑亩制为长宽各一百五十步。”
“嗯?”赵秧凝视董安于,少顷笑道:“说到行事周密,恐怕你排第二,没人可排第一。如此甚好,可掩晋公与五卿耳目。”
“是”董安于道:“主君既将勘定亩制一事交与臣下,臣自当酌情裁定。如今六卿夺利,若是只知‘夺’,而不知‘给’,绝不会长久。”
“每亩税赋可有增加?”赵秧问道。
“不但未增,有些地方反而在减。”董安于回道:“主君可是担忧进项?”
赵秧点头不语。
“算下来一年三成钱粮补在百姓身上,饷粮用度确是有些局促,但眼下府库充盈,若是长此以往,三年之内尚且不至捉襟见肘,三年之后便要勒紧裤带了。”董安于微笑道。
“你在看笑话?”赵秧乜斜他道。
“臣不敢”董安于道。
“你敢”赵秧将虬髯大脸凑近董安于道:“你在看我赵秧脸上有无心疼钱,对不对?你就是在看笑话!”
“呵呵,阏于若不知主君所图,还真想看看主君心疼钱的模样。”董安于一本正经道。
“老董,你在赵某心中才是真正的伯乐。”赵秧道。
“主君此言实在是......”董安于思忖道:“把阏于夸的恰如其分,竟是推辞不得。”
“呵呵”赵秧奸笑。
“呵呵呵”董安于陪笑道:“主君在阏于心目中的确是千里驹。”
“互相吹捧一番倒也惬意些。”赵秧摆手道。
“不过,还不够,三年之内,我要你将府库钱粮悉数用尽!自今日起,赵家亩制最大限度可改至宽一百二十步,长二百四十步。”
“主君明鉴,百姓幸甚!臣替百姓谢主君。”董安于言毕一躬到地,赵秧心道‘又何尝不是用钱保命?’。
“百姓的日子......确是苦。”赵秧道:“今日......他倒是提醒了我。”
“十六儿心地不坏。”董安于道:“以伤换金,自古心中存孝念者,不会犯上。”
“他眼中只有其母。”赵秧思虑道。
“一样是孝!”董安于加重语气道。
“呵呵,但愿吧。”赵秧笑道:“去晋阳之事你还未曾与他说起?”
“臣打算现在就去告诉他。”董安于道。
“我便与你......一同走两步,如何?”赵秧忽然来了兴致道。
“自当照主君之意行事。”董安于答道。
秋林苑与赵氏宗祠之间的偏僻处,丛生的蒿草在土丘之上茂盛繁衍,正值初春时节草长莺飞,各色小花一簇簇点缀其间,既清淡怡人又生机勃发。
赵鸾和文鸳都有些练武的底子,此时奔走跳跃如履平地;间或一股煮肉的香气飘进两人的鼻子,近些便看到毋恤娘和鱼鼓在灶房里忙活,另一间屋舍中传出谈笑声。赵鸾和文鸳来到门口,早被毋恤娘亲看到,忙放下锅盖对她二人弓腰垂手道:“大小姐......”
“小姨娘不必拘礼,若要以礼相待,倒是我们该对你客气些。”赵鸾拉着文鸳道。
毋恤娘两只手‘抠唆’片刻不知该放何处。鱼鼓聪慧已认出文鸳是女扮男装,忙在一旁笑道:“二位小姐屋里请,孟谈师兄与申佳在里面热闹。”
文鸳担心自己小姐身份似乎不便忙道:“那让他们出来一见?”
“无需矜持,在我家便由我做主,”赵鸾拉着文鸳进屋道:“你三人猫在黑黢黢屋内作甚?怎不点灯?”
“见过大姐”申佳见赵鸾闯进来即刻拱手施礼道,毋恤和张孟谈也上前施礼。
“客套什么?又不是外人。”赵鸾笑道:“你们倒是应该款待这位‘文少爷’,她可是专程来访......十六儿的。”
“哈哈,文少爷想必也是喜爱十六弟的豪气,既来了,便和我们兄弟把酒言欢如何?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申佳本是无心之人,遂邀请道。
“好啊!”文鸳笑嘻嘻看着毋恤道:“不知......十六儿可否相邀?”
毋恤道:“昨日见到文鸳小姐......今日便又见到了。”
“小姐?”申佳惊讶道:“恕我眼拙,文小姐请谅。”
“你这陪挨打的,不但没有挨打,反而让他多挨了几棍子。”文鸳嗔笑道。
“谁说不是!”申佳道:“早知如此......便不该贸然出头。”
“八哥,兄弟皮糙肉厚不妨事的。”毋恤急忙道。
“还说不妨事?”文鸳凝视毋恤道:“期间你已昏厥,当看不出来么?”
毋恤腾的脸红,结巴道:“无,无须小姐费心。”
赵鸾叱道:“不知好歹!文鸳都急的掉泪了,你却无事人般,枉人家怜惜你。”
“鸾姐姐!”文鸳急忙道:“莫胡言乱语。”
赵鸾道:“我说的句句在理,怎不能说他?况且论起来我是他大姐,有何说不得?”
文鸳嘟囔道:“那么厉害做什么?”
赵鸾伏在文鸳耳前悄声道:“莫非妹妹心疼他?”
“呀!”文鸳登时双颊嫣红,愤怒的握紧粉拳道:“姐姐想讨打吗?”
张孟谈道:“文鸳小姐,我等商定改日同去寻晴儿,把冯德祐老掌柜所需狼毫送去。”
文鸳忽然指着那条悬在屋中的绳索道:“此物有何用?”
“睡觉”毋恤简洁的答道。
“嗯?”除了鱼鼓和毋恤娘在门口不以为然,屋中几人都是惊讶出声。
文鸳试着用手拉一拉绳索,好奇的看着毋恤道:“牛蹄筋似得,怎生睡觉?”
申佳和张孟谈也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可以在绳子上睡觉的,便也疑惑的看向毋恤。
毋恤道:“没什么稀奇的。”便跃身上了绳索,伸懒腰、侧卧、翻身打挺,然后飞身落下地来。
“哎呀!”文鸳掩口跳脚道:“太厉害了!”却把头上的公子巾震落在地,一头青丝倏忽卷落,月牙似的眼眸溢出笑意。
“可否教我?”文鸯大眼睛盯着毋恤道。毋恤虽年方十四,但个头却已相当于十五六岁的少年,比着文鸳高出半个头来,许是经历蹉跎故显得沉稳;此刻面对文鸯眼中闪烁的眸光道:“它不比床铺,文鸳小姐恐难消受。”
“可以的!”文鸳道:“自今日起我便拜你为师练这卧索功。”
“孔子曰:若想学得会......便要师傅多受累。”赵鸾摇头摆尾笑道:“拜师不能只用嘴说,还要有拜师礼的!”
文鸳嗔道:“鸾姐姐便是如此款待妹妹的?”
申佳却问道:“大姐,此论确是孔丘师傅的教诲吗?我却没有留意到,可否详细道来?”
赵鸾捂了肚子咯咯笑,张孟谈亦是抿嘴乐;唯有鱼鼓在门外皱起眉头,心下黯然,她悄悄挽了明月的手道:“肉已飘香,可以让他们用饭。”
明月忙对大伙道:“屋内窄小,都来外面坐吧,今日有肉犒劳大家。”
夕阳余晖把连绵的草丘染成嫩绿,众人齐动手将方桌抬了出来,一应停当,赵鸾欲入座却被文鸳拦住,笑着先请毋恤娘坐下,明月不知所措,申佳与张孟谈亦是好言相劝,终是请毋恤娘先坐了,毋恤心中感激文鸳,遂入灶房端出大釜,釜中肉香浓郁,申佳拿起酒坛道:“这是我娘自己酿制的美酒。”便你斟酒来我布菜,热热闹闹的即将开吃。
“都住手!”却是一声大喝传来,众人惊疑,只见一票人疾行而至,为首的乃是凤姬与庄姬,她二人身后跟随一众黑衣汉子,各持棍棒刀枪,说话的是庄姬,她赶到近前看着桌上热腾腾的肉食道:“这分明是我的梅花鹿!”她指着毋恤与明月嚷道:“野种、贱人竟然偷了我的梅花鹿卤了吃。”
“龙生龙凤生凤,贱人的崽子便是会偷!这次当面逮住,看谁能包庇得了你们!”凤姬也红着眼叫道。
“你们看清楚了?这是你家的梅花鹿?”赵鸾却是不惧冷笑道:“莫不是今日祭家法儿子吃了亏,便寻来出气的吧!”
“哎呦,大小姐也在?竟与这野种混在了一起,难怪家主被这野种欺瞒,竟是有人做了他的后盾。”凤姬讥讽道,她平日便极泼辣,今日清扬挨了胖揍,更像是‘将凉水浇在热油上’气火难消,恰巧听说庄姬的两只梅花鹿丢失,便依着性子来找茬,原本便是没有梅花鹿做引子她们也不会与毋恤娘俩善罢甘休,何况今日拿到了‘证据’,那更是要搅闹一场出了胸中恶气。
“便是做了后盾又如何?”赵鸾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像极了赵秧,发起火来比伯鲁还像个爷们儿,她对凤姬道:“爹今日刚祭了家法,你们便舞刀弄枪的来寻事,胆子也太大了吧!”
“那贱人指使她的野种偷了我家梅花鹿,这些肉便是证据,说到天边也是我们的理,我难道还怕了?”庄姬狠狠地道。
“不许侮辱我娘”此刻毋恤站起身来,将娘挡在身后,指着釜中道:“此非是你家的梅花鹿。”他心道‘我只说今晚带了小白去搞那两头鹿,怎奈这会儿两条鹿却不见了?’
“野种!莫以为今日家主祭了家法,你便翻身成了少爷,你那娘依旧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巴!今日若不教训与你,我便不是赵家的五娘了!”凤姬怒道。
“你们冲我来,天大的事我担着,若再侮辱我的娘亲......。”毋恤听那凤姬羞辱娘亲,心中的怒火便升腾起来。
“哼!野种还要抵赖动手不成?”凤姬冷森森道:“你且回头看看那贱人。”
众人俱都回头望去,便见有一人形似鬼魅出现在明月身边,一手握着腰间剑柄,一手搭在毋恤娘亲的脖颈之上,面无表情,看着毋恤!
“血煞!”毋恤失声叫道:“你,你万不可......不可伤了我娘......”毋恤的眼圈便红了,他低声哀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