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夏果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略微颤抖的背出卖了她的安静。
“夏果，老师来了。”我试着打破这死一样的寂静。
夏果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都睁不开。我被这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才一个周没见，这个可爱得像萝莉一样的女孩此刻就像刚从暴力街区逃出来，脸上脖子上全部是伤痕，眼睛由于正在“冷却”血液而没有办法张开，紫色的，红色的，大大小小的伤痕，布满了这个女孩的脸。
“夏果，你怎么了。怎么搞得，怎么弄成这样。”我也是惊呆了，跑到她面前，蹲下来，让自己跟她一样高。
她没有说话，尽量睁大眼睛看着我。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着急，关切，还有善良。她在想，她已经不知道被人关心是种什么滋味了，但是，现在她似乎又感觉到了，被人关心的感觉。她看着我的眼睛，那一双清澈的充满爱意的眼睛。
我过去拉她，她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发现了，她的胳膊上也有伤，准确来说，她遍体鳞伤。真的就像鱼鳞一样。我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又似乎不明白，但是我并没有多问，我只是走出去了。
她以为我走了，所以她第一次体会到心碎的感觉了，她听到自己的心像玻璃一样破碎开来，那声音，呲呲的，就是玻璃碎了的声音。她觉得世界上是不会有人关心她的，连自己的妈妈都不关心她，甚至伤害她，何况别人呢。对于我的离去她并没有多失望，只是心痛，心碎。
不过，一会功夫我又进来了。我并不知道，我那推门的瞬间，救活了一个心死的少女，打开了她的世界，闯进了她的心灵。我端来了一盆热水，一个毛巾。放下后，我又出去了。但是她不担心了，因为她知道了，我离开了，不过我还是会回来的，会回来的。等待，让她觉得生活有了趣味。我又回来了，带着各种创可贴还有纱布，绷带。
我又蹲下来，把热水放在她的旁边，我开始给她洗脸，洗去上面的血迹。她稍稍地颤抖了一下，“是有点疼，不过你得忍一下，我放了点盐进去，是可以消炎的。会有点蛰。小丫头。”她突然就冲我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冲我笑，露出整齐的洁白的可爱的小牙齿。也许，这个时候，她只是牙齿是好的。她的笑让我看到了坚强，她的笑让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心突然就软了一下，像是被揪了一下。
“小丫头，别笑，别动。”我说。
她喜欢我叫她小丫头，那让她觉得温暖。觉得像春日里的阳光。温暖并不咄咄逼人。
我温柔地给她擦洗，我看到她那红红的小耳朵，透明似的。这么美，这么可爱。我在擦眼睛的时候碰到了她的耳朵，我感觉到一种温热，那是她的耳朵在发烫。我发现我的耳朵也开始发烫了，是那么烧心的烫。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会发烫。是因为在这封闭的环境中缺氧的缘故吗？我并不知道。我那么小心翼翼，像是在修剪一朵花，一朵精致的脆弱的花朵。我开始撩起她的衣服，然后我发现，她那可人的小肚子上像是有万条沟壑，那是皮带抽过的痕迹，我的心像是被电钻钻了一下，钻出一个洞，于是，血开始喷射出来。泪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无声地却又十分激烈。为了小丫头，也为我自己。
“老师，你为什么哭了？”我的泪滴到了水盆里，响了清脆的一声。
“没事，没事，你还疼吗？”我问她，也好像再问我自己。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是不值一提的，真正折磨人的是内心的痛。”夏果永远表现得像个大人。
我又笑了，轻轻拍了拍夏果的头发。然后继续为夏果“疗伤”。
“老师，今天夏云和小白脸都不会回来了。”夏果说。
“恩。”我端着水盆要往外走。
“老师，你今晚能留下来陪我吗？”
“我会让夏云开你工资的，跟平常上课一样。”她以为我不会留下来，所以，她觉得自己得提出一个“诱人”的条件。
“那你这样说，我是一定要走了。”我说。
“老师???????”夏果没有这样无助过，我所知道的她是一个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女孩。
“我可以留下来，但是，我不会收你的钱。”我转过头，很严肃地告诉她。
她一下就放心了。拿出一本张爱玲的《半生缘》翻起来。
我笑了，笑她的天真和可爱，那种惹人怜爱的劲头。
我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小时候的贫穷让我过早的就掌握了做饭的技能，关于我的童年，我是从不向人提的，那是一段我想忘记却怎么都忘记不了的记忆。
我又一次推门走进她的房间，看到她伏在书桌旁，夕阳整个撒在她的身上，像是她本身在散发着光芒，窗台上有一株仙人掌，活的那么旺盛，那么热烈，那么真诚。她静静地，我只听到了书翻页的声音。
我悄悄走到她身边，“我做了晚饭。”
“嗯。”她放下书，随我走了出来。她走在我身后，像一只听话乖巧的小兔子。此时，她的心里就揣着几只小兔子在蹦，在跳，在到处撞。
她坐下来，吃起饭，像只小老虎。“慢点吃，慢点吃。”我一边说一边给她盛汤。
“老师，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她抬起头，傻傻的可爱。
我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了句：“傻傻的小丫头。”
吃完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收拾完碗筷进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还是在翻动着那本《半生缘》。
我躺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看书。我离她离得很近，能听到她的鼻息和呼出的气体的温度。她也能感觉到我的气息和温度。我在想就是这样一个小女孩究竟经历了什么，对于爱对于恨，她怎么会有这么独特的体会。为什么她会遍体鳞伤，又为什么她的妈妈不管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不都应该是爸妈手里的宝贝吗？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放下书，没有回头。
“老师？”
“恩？”
“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如果你愿意讲，那我就是愿意听的。”我说，其实，我真的想了解她的一切一切。但是我是老师，并不能表现得比她还要积极。
“我没有爸爸，准确地说，夏云也不知道我爸是谁。反正我是当成他已经死了。夏云是一个作家。有时候她没有思路，就让路风打我，她说她看到那些鲜艳的伤口，会让她文思泉涌。每次，路风都用皮带抽我，而且我不能穿衣服。夏云让我叫，她说如果我挨打的时候能够叫出来会让她的灵感来得更快，可是我就是不叫，我咬着舌头，我觉得有好几次，我都要把舌头咬断了，可是我就是一声也不叫。路风就像是夏云的一条狗，夏云给他钱，他什么工作也没有。夏云以为路风是爱她的，对她是绝对忠诚的，可惜事实不是那样的。有很多次路风趁夏云不在家的时候领女人回来，他不怕我看见，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把我看到的告诉夏云的，因为我跟他们俩都有仇，我就等着看夏云的凄惨的下场。他想的没错，我从来没有将这些事情告诉夏云，我要看到最后她自己发现的时候的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跟她每次让路风打我一样享受。有时候打过我，她会过来抱住我，流下眼泪，‘果，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的错。你不要怪妈妈。你千万不要怪妈妈，妈妈是爱你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那个人。’有时候说的激动了，又会突然把我推开，‘你滚，你滚，我不要看到你。’就像一个精神病。路风就会在一旁看着，露出他那狰狞的面孔，这个寄生虫，吸血鬼，小白脸，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她说的太过激动，身体开始抽搐。
我往里面挪了挪，从背后抱住了她。这弱小的遍体鳞伤的身体，让我想到了我自己。
“小丫头，老师也给你讲个故事好吗？”我靠近她的耳朵，她感受到我温暖的气息。
在一个叫着宛丘的小镇，有一个小女孩，她的出生夺去了她妈妈的生命。别人都说她是一个丧门星，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她自己也这样认为，觉得她杀死了妈妈，所以她每天都不开心。她的爸爸深爱着她的妈妈，妈妈的离去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这个女孩，觉得她就是一个魔鬼，是一个专要人性命的魔鬼。所以，爸爸开始恨她，开始折磨她。他终日酗酒，无所事事。没钱买酒了就让女孩去偷。女孩不愿意，他就把她倒着吊在树上。女孩觉得她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脑袋，像是要炸开。肠子肚子都冲向了胃，一张口似乎要把它们都吐出来。
“爸爸，你就饶了我吧。求求你了。”她无力地哭泣着求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喊得久了，男人就烦了，开始用树枝抽她，抽她的屁股，抽她的肚子，抽她的小腿。“叫你给老子弄钱来，你听到没有，去给老子弄钱来。”一边说还一边抽她。
“爸爸，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小女孩终于向暴力妥协了。
但是她不是小偷，她哪里会偷钱呢？小镇上总有人搭戏台唱戏，人很多。她这个时候就混进去。趁着人多，想偷走小店里的钱。她被挤进一家杂货店，她看到店主会把钱锁到一个小抽屉里。，每次有人来买东西，店主都会把抽屉打开，去收买家的钱，然后再去给买家拿他们要买的东西，然后再回来找钱。中间有个间隙，抽屉是没有上锁的。她便想在这个时候动手。可是当她的手刚伸出去，就被人看到了。店主大吼着拿鸡毛掸子打她。“你这个丧门星，还敢来偷钱，我看你是皮痒痒了吧。”说着就去打她。人这么多，她哪里来得及躲，鸡毛掸子就像钉子一样砸在她的身上。她就像疯子一样“嗷嗷”叫着。
“死丫头，你回来了，钱呢？”男人似乎看不到她身上的伤，只是关心钱。
“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偷到。”小女孩的眼泪就在下眼睫毛上挂着，眨巴一下就能落下来。
“死丫头，要你有什么用，钱你都给老子弄不到。”说着，又开始用树枝抽她。
女孩也不躲了，就站在那里任他打。甚至，她都不哭了。从此之后，她发誓，再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男人自己开始去偷。有时候，他能偷个几百块，然后花几天。有时候，偷不着，被人发现了就打一通。他挨了打，回家就拿小女孩出气，把她吊在树上，然后用树枝抽。他一直都是这样打她。而她再也不会为这个男人流眼泪了。她觉得，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生物！肮脏，下流，愚蠢，暴力。他再也不是她的父亲。她恨他。
后来，男人开始得心应手了，越偷越大。一开始，是偷小卖部里的洗发水什么的拿去换钱，后来是别人家院子里的牛羊，再后来，就是家电。人都是这样吧，当尝到一点好处后，就开始想着要更大的好处。所以就开始犯错，越来越觉得不幸福。根源都是贪心。
但是，哪有这么好的事呢？男人在一次去店里头家电的时候，跳进了警察的陷阱里。警察已经注意他很久了。在逮捕过程中，男人进行了反抗。所以，他用斧头砍伤了一个民警。在送去医院的路上，那个民警死了。
小女孩知道自己的父亲被逮捕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这就是中国光大邻居们的作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是，她的内心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波折，没有惊讶，没有恐慌。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甚至是，心中有份窃喜，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虐待你了，那个可恶的男人要远离你了。
我跟小姨一起来到监狱看他已经是他的判决下来之后。执行死刑。我在厚厚的玻璃一端，他在另一端，他的头发被剪掉了。光头的他似乎比以前变得精神了些。我坐在他面前，不说话，也不看他。
“死丫头，为什么不抬头？”他还是这样称呼你，可是似乎少了些狠劲，甚至有些温存在里面。
“死丫头，你抬头看看老子，老子就要死了，你抬头看看老子。”他见你没有抬头的意思，变得暴躁起来了。
“4327，好好说话，不要大声喧哗。”狱警跑过来制止他。
“丫头，爸爸错了，爸爸错了。你抬头让爸爸看看你，让爸爸看看你，爸爸就要死了，就要跟妈妈在一起了，你高兴不高兴？爸爸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丫头，爸爸错了，你原谅爸爸吧，爸爸是爱你的，爸爸真的是爱你的。”他说的很激动，他站了起来，企图去抚摸小女孩。
狱警跑过来把他狠狠地按在了桌子上。
“丫头，丫头，你抬头看看爸爸吧。爸爸错了，你原谅爸爸吧，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要好好地活着。”他还在嘶喊着。
站在女孩身旁的小姨一直在抹眼泪。
小女孩抬起头，不看他，“你死吧。死了你也不会这么痛苦了。你就要见到你最爱的女人了，你还有什么可心痛的。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吗？”说完，就跑开了。她在心里发过誓，再也不会为这个男人流一滴眼泪。他不是她的爸爸，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她只有自己。
几天后，在梦中，小女孩听到枪的声音，惊醒了。小姨告诉她，那个男人已经执行死刑了。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心跳停止了，随即又恢复了。然后“恩”了一声，用来祭奠那个男人。后来，小女孩一直跟着爱她的小姨一起生活。
小姨有着幸福的一家三口。有一个女儿，名字叫佳佳。小女孩去他们家的时候刚六岁。小姨的女儿四岁。一直喊小女孩姐姐。小女孩也非常喜欢这个佳佳，把她当亲妹妹看。玩什么。或是去哪里都带着她。小姨对她好，她就对佳佳好。她知道要知恩图报。小姨并没有工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虽读过高中。但知识大都忘记了。只是那股气质，让人觉得不仅仅是农民这么简单。姨夫是一个出租出司机。每天早出晚归，去县城里开车载人。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总体来说也还是幸福的。只是，藏在小女孩心中的伤痛，就像烙印一样，永远地印在她的心里了。她经常在梦里梦到那个男人，他还是之前的模样。他依旧把她倒吊在树上，用树枝抽她，满嘴的脏话。面目甚至比之前还要狰狞，小女孩觉得自己痛得就要不能呼吸，肚子里的一切都赶着往脑子，嗓子眼冲，像是洪水一样。多少次，她都是这样从梦中醒来，然后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不停地问自己，自己是谁，自己在哪，总是在醒后很久，她才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了那个男人，她是一个没有爸妈的小女孩。从此，摆脱贫穷，摆脱那个一直纠缠着她的噩梦，摆脱那个可怕的小镇成了小女孩一直以来的梦想。
但是这幸福却止于一个午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