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秦朝云的丧事一办好,老大秦朝江就继续奔波找工作,但跑许多荐头店(民国时期上海方言,指职业介绍所——笔者注),不是嫌工资低就是嫌不对路。民国十七年的春天,上海市面上的经济还在复苏当中。
一天,他疲惫地来到三马路(今汉口路)上的一家名为“申江”的职业介绍所。里面有个掮客(民国时期上海方言,指中介服务人员——笔者注)见他进来,便主动搭腔。秦朝江便顿起精神来说,想找合适自己的工作。一边说,一边掏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毕业证书给对方看。
“噢!先生是美国留学生啊?”对方马上有点肃然起敬,将证书递还他。
秦朝江接过证书放进长衫里袋:“是啊,不晓得贵所有啥合适的工作帮我介绍吗?”
“先生既然是美国留学回来的,英文一定勿错?”
“还可以吧。”
“那末我领侬到外滩汇中饭店,去澳洲商人威廉士那里应聘试试。”
“澳洲商人威廉士?他做啥生意?”
“咸肉生意,”那掮客回应,“伊从来没到过上海,这是第一趟来,想来推销澳洲出产的咸猪肉,但是伊想么想来上海这座‘冒险家乐园’淘金,又勿懂中国闲话,胆子又大得邪气,装了一千吨货色就漂洋过海来了,现在物事已经到了上海十六浦码头,就是寻不着一个懂英文的人帮伊跑街,急得要命!”
朝江又问:“他开出的工资条件如何?”
“底薪每月二十块大洋,另外再按照侬推销的业绩,抽成百分之五。”那掮客介绍道。
朝江听了,便一口答应:“好的,我去!麻烦先生帮我介绍,如果成功,佣金一定奉上。”
秦朝江觉得这份工作适合自己,于是双方约好,明天上午十点在外滩汇中饭店门口碰头。
第二天上午,秦朝江提前到了汇中饭店门口,到了十点钟,那掮客果然准时来到,他带秦朝江一起入内。原以为他会带秦朝江登堂入室进到威廉士住的房间里面会谈,没想到茶房拦住他们,说要上去通报后得到客人允许才能上去。过了一会儿,茶房领着一个高高瘦瘦长着一蓬金黄色大胡子的白种人下楼来。那白种人一见掮客和秦朝江,就操一口英语自我介绍了姓名、国籍,然后带他们到汇中饭店里面的咖啡厅去坐坐。
威廉士四十多岁的年纪,当他一听到秦朝江用带有美国口音的英语后,就决定要用他了。他和秦朝江各付两个银元的佣金,打发那掮客走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带秦朝江到十六浦码头仓库去看他从澳洲运来的货色。
当码头仓库管理员打开高大沉重的大铁门时,秦朝江见到了威廉士从澳大利亚远道海运过来的货色。那是一只只差不多有四尺长、一尺半宽的木板箱,堆在仓库一角,如小山一样高。威廉士领秦朝江走上前,撬开一只木箱,只见箱子里盛满了颗粒粗大的盐,以及盐堆里面露出来一只只腌透的猪大身,其红白相间,肥瘦相当,外行一看也能知道这是上品咸肉。
威廉士告诉秦朝江,他是听说中国人的钱好赚,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更是值得来冒险,因此此行想先来试水咸肉生意,如果成功了再想开一家洋行,经营澳洲的其它特产。秦朝江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这装咸肉的木箱质地十分优良,板很厚、且细密、颜色红红的。他想,这么厚重的木箱板放在节省吝惜的中国都要当家具料作了,可是在地大物博的澳洲,那里的人却拿它来盛咸肉,真是太奢侈了!因此他忍不住问,这箱子是用什么木料做的?威廉士说是红松,他还介绍说,澳洲盛产红松,这种木头质地细密坚实,用来盛装腌制品能不透气、不跑味,一只猪,按前后四条腿被斩成四大块,粗盐一堆,正好放满一只箱子。他叫朝江帮他好好推销,只要销得好,他不会亏待的。
告别了威廉士,秦朝江沿着黄浦江一路向北走。走着,走着,他瞥一眼身上的长衫不由苦笑起来。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原来穿惯了西装和皮鞋,更是从未做过市场推销的活计,可是如今家败了,一大家子人嗷嗷待哺,他作为长子长兄不得不挑起养家重担,当然只好弃西装革履而穿上长衫布鞋了。下午的阳光照下来,照得他稍稍有点感到慵懒,他马上伸出右手手指掐掐太阳穴,努力抗拒倦意,一边走一边思忖,谁是他第一个推销的对象呢?
稍一想,他自然想起了父亲秦儒本的同乡老友朱连生,如果把朱连生的开的“朱大成南货店”作为他推向市场的第一个目标,第一炮打响,往后就会顺利得多。但转而一想,他又否定了。自从娘舅罗同德代表秦家去找曹国卿和吴士贤喝茶,探访阿爸死前“四指之秘”以后,四位同乡老板竟一下不再往来,特别是妹妹朝云寻死,这冤结就打得更加死了,尽管这与朱连生不搭界,但毕竟互相间的感情不同当初了,既然如此,自己现在又何必去热面孔贴人家的冷屁股呢?
就这么一边想一边走,秦朝江不知不觉走到了外滩南京路口。忽然,他记起南京路上不是也有一家宁波老板开的“五味坊南货店”吗?对!去那店碰碰运气怎样呢?
他记得曾经听阿爸说起过,这五味坊南货店,最早是一个宁波流浪汉摆在外白渡桥的一只鱼摊头,不料他居然会一路做发,到了清朝咸丰三年,他的后代竟在上海闹市南京路上购地造房开南货店了,至今,这爿南货店开在南京路已经七十多年了,仍然屹立沪上商业热土而不倒。朝江想,这“五味坊”的发家史真值得自己学习,善小而为,柔弱胜强!只要像该店那么干,就不相信自己堂堂一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会无出头之日。有了目标,他的脚步自然快了许多。
秦朝江来到五味坊南货店门口,见这店外头是一堵高高的粉墙,中间开了一个石库门,门两边墙上写着巨型大字:
两洋海味、闽广洋糖、浙宁茶食、南北杂货。
走进店堂,迎面见到一幅中堂,上面用端方的字体写着一首诗,但却不知何人所作,却讲得都是宁波人的口味。诗云:
春意盎然尝银蚶,夏日炎炎食咸鱼。
秋风萧瑟持醉蟹,冬云漫天品糟鸡。
店里的经理姓沈,宁波鄞县人,他与秦朝江一对上乡音,马上就热络起来。秦朝江自尊心强,没有对他自我介绍是“桐油大王”秦儒本的儿子,也没有对他说起自己是美国留学生,他只想硬碰硬地去尝试推销一遭。没想到,对方听说货色是来自遥远的澳大利亚产的咸肉,顿时来了兴趣,说:
“敝店经营的基本上是来自全国各地有名的土特产,外国货色倒是从来没有销过,先生如果抬爱,敝店愿意率先全上海试销。”
秦朝江一听,很高兴,马上说:
“沈经理能够试销澳洲咸肉,这太好了!这样吧,我给你的进价是银洋五角一斤,明天就把货色送上门,你看进多少?”
沈经理再是老乡,毕竟是商人,在商言商,当然要讲求精明。他想了一下,伸出左手的三根指头,说:“阿拉店里也有咸肉,但卖到现在,全是卖宁波土腌咸肉,现在要卖侬的澳洲咸肉,市面上老百姓的口味是勿是对路,还勿晓得,我就先进三百斤试试看吧。”
“好的,那么我给你的进价算五角一斤吧!”秦朝江对牛刀小试的成功暗暗欢喜。
然而,那沈经理却摆摆手:“我看就算四角五分吧,货色侬先车进来,因为勿晓得好勿好销,我就不预付本金了,但是我一卖掉,马上会给侬结账。”
一下被斩掉五分一斤的进价,而且还要不收他预付款而先给他铺货,秦朝江想想心里有点肉痛,但一想能打进全上海南货业的头块牌子,对以后进军其他南货店、肉店和小菜场,也许会有带动效应,于是便咬咬牙答应下来。
傍晚,秦朝江回到家里。在客堂间,他一说白天经历的事情,大家都说他的头开得好。母亲秦门罗氏还说,开头成功往后就会更顺达。小阿弟秦朝河说,倒是二阿哥研究发明好像不大顺当,他制取氯化银液,仍旧履试屡败,还埋怨屋里人上上下下到晒台晾衣裳、送饭啥的,弄得他心烦,他就用一只洋线团木芯子做了一只滑轮,缚上一只竹篮头,关照从此任何人都不准到他楼上去,给他送饭可以用这只篮头吊上吊落送,马桶满了他会自己拎下来倒,他还讲,发明不成功决不下楼。
秦朝江这才注意到,原来从不晾衣裳的小天井里,现在“张灯结彩”晾满衣物了,再跑到后面楼梯口一看,果然有一只篮子连着一根细绳子往上吊着。他本来想上去看看二弟朝海,但一想他有关照,就不去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