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张越超出面发起的“照相同业雅会”,在四马路(今福州路)上的鸿宾楼菜馆举行。
张越超知道自己的“万方”是一爿小照相馆,号召力比不上南京路上的“王开”,甚至不如霞飞路(今淮海路)上的“青鸟”,尽管他用的是“照相同业雅会”这样的大名头,但实际上他只敢给与自己“万方”差不多的小照相馆发请柬,好在上海滩上小照相馆多如牛毛,加上张越超发了请柬后又打去电话,放出风来说,自己不仅要宴请大家,而且还要派送照相纸,于是,那些小照相馆的小老板们倒也被他请满两桌人。
今天在众同行宗面前,张越超新理了一个三七分的飞机头,上身穿了件白府绸的香港衫,皮背带吊了一条凡立丁的西装短裤,脚登一双咖啡与白色相间的香槟皮鞋,显得新潮又时髦。他端着一杯绍兴黄酒,站在两桌人中间发表开场白:“各位同行!感谢大家赏给我面子!今朝,我要向各位介绍我的徒弟秦朝海。”
他又转向坐在与他同桌下首的秦朝海,招呼道:“朝海,立起来,见见大家!”
秦朝海应声站起,分别朝两桌人各鞠了一个躬。
张越超继续介绍道:“我这个徒弟读过震旦大学化学系,伊经过将近一年的潜心研究,终于发明出阿拉中国第一张照相纸,起了个牌子名字叫‘朝海’牌,我试用过几筒,效果还勿错,勿比日本货‘九州’牌蹩脚,顾客也没不良反映。等一息伊会发给各位每店两筒用用看,希望大家用得好捧个场,用得勿好提出改进意见。来!为祝贺国货‘朝海’牌照相纸的横空出世,为祝愿在座同行的兴旺发达,我先敬大家!”
张越超仰头一饮而尽。马上,两张席上响起一片“干,干”“喝光,喝光”的喊声。
一片觥筹交错之后,张越超高声邀道:“朝海,侬也跟各位前辈同行讲几句吧!”
“好的!”
秦朝海从来没出席过这种陌生的聚会场面,更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但今天既然师父帮自己撑了这么大的场面,自己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他学师父的样,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然后手里端着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开讲道:
“各位前辈!刚才师父已经帮我讲了,我也没啥闲话要讲,我发明照相纸的初衷,是因为进口照相纸太贵了,我想让中国的老百姓拍得起照片,用便宜的照相纸留下自己的形象,就自家摸索,研究发明,终于做出了朝海牌照相纸。天章造纸厂老板刘柏森老前辈,为了鼓励我做国货,还优惠批给我华丽牌铜版纸,所以我的朝海牌照相纸定价可以比进口照相纸低。师父叫我做出一批给大家用用看,听听市场反映,等一下,我按照在座的每家店派发两筒作为礼品赠送,希望各位前辈用了朝海牌照相纸以后提提意见,让我好再改良。现在我敬各位前辈,感谢各位前辈的提携!”
秦朝海说完,就学师父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没想到,两桌酒席上居然响起一阵掌声。刚才张越超讲话人们也没掌声,初出茅庐的自己讲话竟赢来掌声,他正在奇怪时,两桌酒席上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一个老板说:“年轻人敢于发明中国自己的照相纸,有种!”
另一个老板说:“现在市面上‘爱国家,买国货’已成潮流,朝海牌照相纸出品,可谓正逢其时啊!”
还有一个老板说:“只要物事好、定价低,就不怕外国货来竞争!”
餐后,秦朝河给来赴宴的每位照相馆老板两筒朝海牌照相纸,大家争先恐后地领,忙得秦朝河不亦乐乎。秦朝海则跟着师父张越超忙着送客。
这次“照相同业雅会”以后,朝海牌照相纸开始在一些中小照相馆不胫而走。但一些大店家还是不敢用它,说它同外国货比起来毕竟还有差距。但不管怎么说,朝海牌照相纸在上海滩的感光材料市场还是初步立下了脚跟,张越超连声赞叹“没想到,没想到!”
就在秦朝海在为朝海牌照相纸推向市场忙碌不堪的时候,庄玉虹却独自一人走进了老西门的红房子妇产科医院。
她三个月前就不来月经,越来越来疑心自己可能怀孕,她到这家以妇产科斐声沪上的医院,想让医生诊断一下自己肚子里是否有了宝宝。
一个中年女医生接诊了。她在给庄玉虹做了例行的敲诊、听诊之后,又叫她去化验了血液、小便和局部分泌物。等这三张检查报告汇齐后,她推了一下眼镜,亲切地对庄玉虹说:“恭喜侬,妊娠已经三个月了!”
事先,庄玉虹并非没有估计到这一结果,但她一直希望不是这样的结果,因为她还没有正式嫁给秦朝海,一旦怀孕,肚子日大,自己大姑娘家的脸面往哪放?爸爸妈妈又远在苏州,还不知道她已经与对门邻居谈上恋爱,他们知道女儿怀孕会是怎么个态度?亲戚朋友知道了会不会看轻自己?
心一乱,她便脱口而出:“医生……我应该哪能办?”
“哪能办?只有好好交保胎了,”那中年女医生奇怪地看着她的表情。“从目前情况看,胎儿发育正常,胎心也跳得强健,只是……”
“只是啥?”
“只是侬看上去比较疲劳,好像一直没休息好,另外,营养还需要马上跟上!”
“晓得了!”
那医生又问:“结婚多少辰光了?是头胎吗?”
“唔……”玉虹不置可否,含糊地发出一声。
那医生听她没答话,只是发出一声“蚊子叫”,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叮嘱道:“还是要注意休息,不好太吃力,叫侬的家人要烧点好小菜,加强侬的营养。”
“医生!”
“哪能?”
“假使我想勿要了,可以吗?”
“头胎小人好,健康、聪明,再讲侬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胎儿在母体里已经安牢了,刮掉勿是蛮肉痛的吗?当然了,侬假使还未婚,生下来抚养有困难,现在拿掉还来得及!”
忽然,玉虹眼前仿佛出现了好几张脸,一会儿是秦朝海的脸,一会儿是苏州爸爸和妈妈的脸,一会儿是秦门罗氏的脸……这时,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张娟秀贤淑的女人脸庞,那是秦朝海嫂嫂何晶涵的脸。
“对了!”玉虹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是先跟晶涵阿姐说吧!”
打定主意后,玉虹便把桌上那三张检查报告纸揣进衬衫口袋,然后拎起木柄布袋站起来:
“医生,我回去再想想看吧!”
“好的,有啥情况随时来看门诊!”
“谢谢医生,再会了!”
庄玉虹回到秦家后门口,已是黄昏,只见小天旭一个人在门口小支弄抽“贱骨头”玩。那贱骨头是木头做的,体粗底尖、底部还镶嵌着一颗小小的轴承弹子,放在水门汀地上用小鞭子一抽,便会呜呜直转。
玉虹问道:“天旭,阿娘搭侬姆妈呢?”
“都在客堂间里。”天旭低着头继续抽贱骨头顾自玩着。
玉虹进了灶披间,果然没见人,便走到客堂的板壁前,敲了敲门,叫了一声:“晶涵阿姐!”
里面却发出了秦门罗氏的声音:“玉虹,侬下班啦?晶涵搭我一道在涂纸基。”
“我也进来帮忙吧!”
“勿要了!进进出出要曝光的。侬要么先淘米烧夜饭吧!再过一息,朝海其拉三兄弟也一个个要回来了!”
“好的!我来淘米烧夜饭。”
肚皮里什么东西在动?庄玉虹奇怪了,原先一直没觉得肚子里有啥异样,刚才去“红房子”看了医生回来的一路上,她才开始切切实实感到腹中确实有个小生命在踢瞪,以至她一路都在想:里边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长得像朝海呢,还是像自己?
玉虹想先淘米。秦家人多,连自己在内总共老小三代七口人,光是一餐饭的米,差不多要四分之一升。她用淘箩量好米,顺手打开煤球炉的封门,让闷了一下午的炉火快点先蹿起来好煮饭。然后,她淘净了米,倒进一只大号钢精锅子,加上足量的水,想端到煤球炉上去煮。
突然她的身子一阵摇晃,意识中也一下惊慌起来,她赶紧把锅子放在台子上,硬撑住身体想保持平衡,但最后还是“扑通”一下摔倒在地,连衬衫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飘出来她也不知道,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的无力,她想撑起来却似乎动弹不了,于是,只好惨然大叫:
“晶涵阿姐——”
门外的小天旭最先听到,他扔下贱骨头跑进灶披间一看,只见二婶娘倒在地上,便害怕地跑到客堂间的板壁门外,咚咚咚地拼命敲,还大声喊道:
“姆妈,姆妈!二婶娘掼跤喽!姆妈,姆妈!二婶娘掼跤喽!”
天旭的敲门声和呼喊声马上惊动秦门罗氏和何晶涵,何晶涵猛一打开门,先冲了出来,秦门罗氏也跟着一起出来。
何晶涵一眼看见了跌倒在灶披间里的庄玉虹,便叫起来:“玉虹,玉虹,侬哪能啦?”
秦门罗氏也看清是庄玉虹摔倒在地,便着急道:“玉虹啊!侬哪能掼跤啦!”
何晶涵冲到庄玉虹身边,蹲下身:“姆妈,侬帮我一把,我把玉虹先背到侬亭子间去!”晶涵与罗氏婆媳俩一个背,一个托,硬是把玉虹撑到二楼亭子间,把她平放在秦门罗氏的床铺上。
“玉虹,侬到底哪能啦?有啥不适意?”秦门罗氏着急地问道。
玉虹不响,双眼紧闭。
“姆妈,先让伊歇一息,我下去倒点糖开水来给伊吃吃。”
何晶涵下到楼下灶披间,天旭就交给她三张纸片,说是地上捡到的。晶涵拿来一看,原来是红房子医院血液、小便和局部分泌物的三张化验单,“玉虹有喜了!”她心知肚明,赶紧倒好白开水,再舀了三匙白糖,用只调羹拌了一拌,马上端上楼去:
“姆妈!玉虹是怀孕了,伊一直勿讲,刚刚还掼了一跤,真要命!”
“真的吗?侬咋晓得?”
“伊今朝到‘红房子‘去检查过了,喏!三张化验单上讲得蛮清爽!”
何晶涵将三张化验单朝婆婆面前一伸。
婆婆说:“我又看不懂!”
这时,床上的庄玉虹仿佛被这对婆媳的对话声惊醒了,黝黑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晶涵眼尖,看见了,便高兴道:
“玉虹醒了,玉虹醒了!”
秦门罗氏回身一瞥,果然见庄玉虹翻动起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同星星一眨一眨,便赶紧拿起何晶涵泡来的那碗糖开水,说:“玉虹啊!侬吓死我了!来,我喂侬先吃点糖开水!”
秦门罗氏坐在床沿上左手拿着糖水,右手勾起庄玉虹的头颈,准备灌她,但她口张开,却不喝,说了一句:
“秦家姆妈,我哪能办啦?”
“哪能办?只管生下来!侬爷娘没在上海,有我呢!”
正在这时候,楼下传来秦朝海雷霆般的声音:“谁搞的啦?我这点好物事全部报废了!”话音刚落,又听到“乒乓”一声玻璃瓶狠狠摔地的声响。
秦门罗氏赶紧跑到小楼梯口:“朝海,侬做啥掼家生?”
“关照了多少遍啦!暗房勿好进光,一进光,物事就会全部曝光,侬看看,我出去前头配好的氯化银涂剂,还有涂好的这批纸基,全部泡汤了!”
接着,又是“哐啷”一声,好像是什么铁罐头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做母亲的听二儿子这么大喊大叫大摔东西不肯休,便恼火了!她腾腾腾地下楼,骂道:“是侬老娘曝光的,侬哪能啊?是人重要还是侬的照相纸重要啊?玉虹怀了侬的小人了,还掼了一跤,我做娘的要勿要冲出来救其?”
“啥?玉虹怀了我的小人了?她人呢?”秦朝海的声音一下低下好多。
“在楼上!”秦门罗氏手指楼上,余怒未息。
秦朝海三脚并做两步,上到亭子间。一见床上的庄玉虹,便扑到她的身旁,急急地问道:“玉虹啊?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你怎么一点也不跟我讲?”
“三个月了……”玉虹还没说完,她那对明亮的星眼便泌出晶莹的泪花。
秦门罗氏一见,马上安慰道:“玉虹啊,侬勿要担心!是侬帮朝海发明成功的,阿拉秦家不好吃没良心。今朝开始,侬就住进来吧,我同晶涵来好好服伺侬。”
何晶涵也附和道:“是啊!玉虹,侬就去向英商电车公司辞职,来阿拉屋里来静静交待产吧!”
秦门罗氏又说:“下个月,我老太婆就塌出老面皮,领朝海到侬苏州屋里去提亲,假使侬阿爸姆妈同意,朝海同侬马上就结婚,侬再顺顺当当地把这小人生下来!这样子,侬在外头也没啥失面子啦!”
“对,对!我要跟姆妈一道到苏州去提亲,我要明媒正娶把你娶进秦家门!”秦朝海抓住庄玉虹的手,贴到自己的唇边。
庄玉虹破涕为笑了。她觉得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汩汩流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