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按照那些个宁绍轮船公司职工提供的地址,找到康脑脱路(今康定路)西摩路(今陕西北路)交叉口的一幢花园洋房。这里就是竺梅先老板的私人住宅,如今被改设成伤兵医院了。
他刚走到大门外,就见一辆军用卡车将刚受伤的官兵从前线拉过来,一眼瞥去,车上的官兵们都血肉模糊,不忍卒睹。
昔日曾经十分幽静典雅的花园住宅,如今变得如同一只嘈杂的蜂房一般。花园里,晾满了刚洗好的白纱布绷带和血污的军衣,一些穿军装的人和穿白大褂的人不时在园子里穿进穿出,大家都步履匆匆的。走进一楼客厅,只见偌大的客厅里,沙发、钢琴等昔日的摆设都被移到一边,地板上一张接一张的草席上躺满了等待医治的伤兵员,有的神色痛苦,有的则不时发出让人心碎的呻吟。
忽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飘过来——
“……孙夫人冒着枪林弹雨,来到十九路军的伤兵医院,看望在前线作战中受伤的伤兵,她还穿起白色的护士服,给一位十八九岁的重伤员喂饭……”
这声音是那样的动听,又是那样的熟悉。秦朝海不由举目搜寻。
忽然,他看到有一个白色的熟悉的背影,正跪在一个躺在地板草席上的伤兵身边,拿着一张报纸在高声朗读。这个背影身穿护士服,显得很娟秀,很美丽。
客厅临时病房的嘈杂声都静下来了,在场的伤兵员、医护人员和前来劳军的人们,一起向她望去,大家都听着这位女看护清亮柔美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
“孙夫人舀起一匙热汤轻轻吹着,柔声地说:‘你为民族流了血,流了许多血,不吃好,身体怎么复原呢?’她还用温暖柔和的手轻轻擦去这位年轻伤兵额头上的斑斑血迹……”
啊,“孙夫人”?她读的不就是关于高贵典雅的孙中山夫人宋庆龄亲自来到中日凇沪抗战伤兵中间喂饭的新闻吗?秦朝海前几天在报上读到过,此刻他一眼瞥见,果然,那女人手里的报纸还登着一幅新闻照片:宋庆龄手持一块日军扔下的弹片,站在被我军失而复得的上海北火车站前留影。秦朝海当时看到这张照片就激动万分,孙夫人做为一介女性,尚且不怕敌人的残暴,我等血性男儿,不冲上去更待何时?
那女看护刚刚读完,这间优雅客厅改成的临时病房就爆响起领头呼喊口号的声音:
“感谢孙夫人!”
四周立即竖起手臂的树林并响彻雄浑的和声:“感谢孙夫人——”
“消灭日本鬼子!”
“消灭日本鬼子——”
“抗日到底,雪我国耻!”
“抗日到底,雪我国耻——”
口号声声,秦朝海再定睛看看那个美丽的背影,不由失声叫出来:“雅芬!”
那白色的美丽背影一回头,白白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这下秦朝海看清了,她正是三年不见的昔日恋人吴雅芬!
“朝海——”吴雅芬也显得很惊喜。
“雅芬,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
吴雅芬站起来,她头戴护士帽,身穿护士服,全身洁白宛若一株早晨带着露珠的白桦树。此刻,她没有回答他,更没有与他要紧叙旧,只是问他:
“朝海,你不是对我朗诵过法国公园里那首纪念法国飞行员环龙的诗吗?来,现在你就和我一起,再向伤兵员兄弟朗诵一遍,好吗?”
“好!”秦朝海瞬间感到热血沸腾起来,他大跨几步到雅芬身旁,挽起她的手臂,高声地用国语说道:“开始——”
有了死亡,才有产生,
法国是受了这种痛苦,
使得他认得命运是在那儿,
光辉啊!跌烂在平地的人,
或没入怒涛的人!
光辉啊!火蛾似的烧死的人!
光辉啊!一切逝去了的人!
……
朗诵完毕,吴雅芬挽紧秦朝海的手臂,一起走到被临时移到屋角的那架钢琴边,她朝琴凳坐下,端坐在钢琴前,扭头转向秦朝海:
“来!我们再合作唱一首《马赛曲》吧!”
秦朝海大声应道:“好的,让歌声来激荡我们战士们的斗志吧!”
吴雅芬一脸凝重,先弹奏了一串前奏,然后与秦朝海一起亮开嗓子,唱道:
专制暴政在压迫着我们,
我们的祖国鲜血遍地,
我们的祖国鲜血遍地,
你可知道那凶狠的兵士,
到处在残杀人民,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
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他们从你的怀抱里,
杀死你的妻子和儿女。
公民们,武装起来!
公民们,投入战斗!
前进前进!
万众一心!把敌人消灭净
……
弹好唱完,吴雅芬站起来,朗声说:“伤兵员弟兄们!你们安心养伤吧,我们会对你们尽心尽力的,我们愿意用自己的绵薄之力,来抚平你们的伤口,让你们尽快重返前线去杀敌建功!好了,你们休息吧!请放心,我们时刻在你们身边服务!”
说罢,吴雅芬朝秦朝海嘴一呶,示意他到外面去。于是,秦朝海便到客厅外头连接花园的走廊里。吴雅芬也前后脚来到,她一出来,就问:
“朝海,你怎么也会到此地来的?”
“我带一家老小去乘船逃难,正好在码头上碰着竺梅先老前辈为前线将士募捐,他讲到办了这爿伤兵医院,我一听,当场决定要来劳军抢救伤员。你呢?”
“我也是听说竺老前辈办伤兵医院缺人手的消息,就跑来当义工看护,已经做了两个多礼拜了。”
虽然是战乱下的意外邂逅,况且又是久别重逢,但秦朝海只觉得与吴雅芬已不复当初。尽管一眼看去她还是那样的端庄美丽,可是细细端详,他还是发现细密的皱纹已经悄悄爬上她的前额,眼角还流露着一种凄苦的沧桑。刚才乍一见到她,确实有一种惊喜之感,但如今两人真的单处在一起,话却又不知从何讲起了。他还感到吴雅芬不像过去,一见面,话就如泉涌而出,就像此刻,她微微蹙着眉尖,仿佛心底有话嘴上却说不出来。
忽然,他忆起与雅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师父张越超的万方照相馆里,记得她当时分手前曾提及新婚丈夫曹金章患上鸦片瘾她明天就要陪他去宁波镇海乡下戒断,这一晃就是三年了,还是不妨先问问这件事吧。于是,他又开腔道:
“记得最后一次跟你碰到,你说要陪金章到乡下去戒鸦片瘾,他后来戒掉了吗?”
雅芬终于露出笑容:“终算戒断了,他戒得苦我也陪得吃力,刚去的时候,他的瘾头老是要发作的,我只好去买一付铁链条来,他鸦片瘾一发作,我就把他锁在床上,两手两脚都锁牢,他嘴巴叫难过,还吐白沫,我别转头只当不看见,要吃饭了,我喂他,拉尿拉屎我用扁马桶帮他接,就这样子,硬滋滋过了半年,他才真正戒掉了!”
听着,听着,秦朝海突然想到,她嘴中的“他”就是气得他妹妹秦朝云自杀的人,下面的话便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冷场了好一会儿,还是吴雅芬先开的口:
“朝海,秦世母身体好吗?你家里人都好吗?”
“唔……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都逃难到镇海乡下去了,现在就只剩阿哥朝江同我两个人在上海,一家人家现在真的是‘生死两茫茫’了!”
“朝江阿哥为啥不去呢?”
“他现在是金城银行的中层了,大难来临,行里需要他嘛!”秦朝海忽然感到烦躁,“好了,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既然来了,能够在这里做点啥?”
“男看护太缺少了,你在这里可以帮助伤员换内衣内裤,可以接屎尿,可以背人,可以帮伤员翻身,总之,这里男看护太需要了!”
“雅芬,你做点啥呢?我记得你又不会做护士的打针、包扎生活。”
“我好做护理员呀!我会喂饭,还会喂药,还可以……”她迟疑了一下才说,“还可以帮伤员擦身体。”
“都是男人啊,你一个年轻女人,不难为情吗?”
“抢救伤员嘛,顾不了这许多了,朝海,你就跟牢我一道做护理,好吗?”吴雅芬抬起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看着秦朝海。
刹那之间,秦朝海仿佛又找到了当年与吴雅芬两情缱绻的感觉了。但当他一看到花园里匆忙出没的人影,看到那一圈圈晾着的如招魂幡一般飘动的绷带,便忍住了,于是就点点头说:
“好的,我们要争取多抢救几个伤员!走吧,我们干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