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湾小镇外深秋的田埂上,秦氏三兄弟陪着金城银行副总经理钱念祖慢慢地走着看着。
前一段时间,秦朝海花了四万元法币,买下了这里一块十亩大小的田地,用于建造一座专门生产照相材料的工厂。今天,他和哥哥、弟弟专门叫了一部“祥生”出租汽车,邀请钱念祖来实地察看新厂址。他和哥哥和弟弟商量好,如果钱念祖看得好,看得高兴,就趁势与他洽谈贷款。秦朝海预算造厂总需投资十万元。他前期为买地皮已经花尽了钱,后续土建和购买设备等项确实急需“输血”。
钱念祖看了一圈,见这块田里的水稻还没有收割,呈现一片黄绿相间的色彩,四个角上已经敲下界桩桩头,桩头上钉着小木板,上面写着“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的字样。
钱念祖俯身撸了一把水稻谷粒,展开在手掌上,选了几颗放进嘴里嚼了嚼:
“嗯!这稻子倒是成熟了,好收割了!朝海啊,你的地契办到手了?”
秦朝海答道:“办到手了。”
钱念祖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秦朝江见自己的上司好像心情还好,便不失时机地提出:“我们还是到镇上的茶馆店去坐坐吧。”
钱念祖答应了,顾自走在头里。他心里觉得秦朝海这条“鱼苗”可以养了。
秦氏三兄弟领钱念祖迈进江湾老街,来到一爿名唤“来发”的茶馆店。秦朝河吩咐老板娘泡四杯今年新上市的“西湖龙井”。
钱念祖摸出一包“茄力克”牌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然后惬意地往白木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吐出一口。这时,手脚麻利的老板娘端了个托盘,上了四杯茶。
秦朝江脸上浮起笑容:“真不好意思啊,钱副总!现在还只能在这种乡下茶馆店招待你,等我二弟的工厂造起来,就可以在会客室沙发上招待您了!”
“没关系,没关系!乡下地方吃吃茶也别有风味嘛!”钱念祖显得很大度。
秦朝海见他心情还放松,便直入今天邀约他来此地的主题:“钱副总啊!您刚才也看到了,我这么大的一块土地放在那里,今后还会增价的呀!下一步,想跟您贷点款,开始造厂房、买设备,您看可以吗?”
钱念祖朝地下掸掉一截烟灰:“朝海啊!我听你哥哥讲了,你敢于顶牢日本人的吞并,坚持自家独力办厂发展,好,有种!我佩服你,看在你能顶住东洋赤佬这一点上,我同意你贷款。”
秦朝海闻言大喜:“谢谢钱副总,谢谢钱副总!”
老大秦朝江与老四秦朝河也一起连声感谢钱念祖允贷。
然而,钱念祖却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既然你要跟我贷款,除了这块地好抵押给我,你还有什么东西好抵押啊?”
秦朝海似乎早就想好:“还有我家的房子,买下来的时候就花了六千块大洋,现在肯定不止这个价了,加上我娘舅‘罗同德诊所’楼上楼下的房子,都可以作抵押。”
钱念祖吸了一口烟,稍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好的,我可以贷给你四万元,利息八厘。”
秦朝海一听没有到达他的心里预期,便道:“钱副总,是不是少了点,我想贷六万,你看可以吗?”
钱念祖却对他用手指止住嘴唇:
“我们金城银行对民族工业一贯支持,每年放款占年度营业额的四成,我答应贷给你四万不算少了!你是读化学出身的,化工大王范旭东你总晓得吧,他做氯碱前途好,又是我行总行周作民总经理留学日本时的同学,当年他刚刚开始在天津创办永利制碱厂,我行第一期放款也只有十万元,但是他就是靠这笔贷款把工厂办大了,今年年初,他‘永利‘又到南京边上造硫酸厂,结果,不但我们‘金城’,连‘中国’、‘中南’、‘上海商业储蓄’同‘浙江兴业’五家银行一道组成贷款银团,一次就贷款给他五百五十万,你看厉害吧?所以你先动起来,你发展势头好了,我们做金融的人是生眼睛的,银行收储来的钞票总是要赚贷款利息差的。”
一边的秦朝河心里盘算了一番,觉得钱念祖只贷四万元,抵押物却要得过重了,因为光是抵给他的建厂地皮,买下来就花了四万呢,于是,他便插上来说:
“钱副总,假使你只贷四万,抵押物好不好减一点?”
“这不行!你没有大老板、大企业作担保,这点抵押物是必须的。”
“那么利息能不能再减轻一点?”
“我给你的利息已经算轻了,你去打听打听,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贷个五百元给个人水果摊,利息也要收一分唻!”
秦朝江向小阿弟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适可而止。
那钱念祖也不多话了,把烟蒂朝地下一丢,借口自己事情多要走,于是三兄弟只好陪他仍然坐上来时那部祥生出租汽车,一起回市区了。
晚上,在秦家的三层阁,宝儿已经入睡,秦朝海坐在床边横竖不想睡。他原来盘算,钱念祖那里应该能贷出六万到八万来的,没想到他仅仅允贷四万元,这样,建厂的资金缺口实在还太大了。
庄玉虹见他愁眉不展,便一屁股坐到到他身边:“朝海,侬勿要焦虑,我这搭有一千元,是婚礼上我娘偷偷塞给我的,叫我结好婚自己买物事算作嫁妆,现在我就交给侬拿去办厂吧。”
说完,她拿了一把椅子,爬上大衣橱顶,摸出一张钱庄庄票,递给秦朝海。
秦朝海一惊,他没有想到玉虹竟然都舍得拿出体己钱!举目看她,她那如星星般闪亮的眼睛是那样的坦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了回去:
“玉虹,这点钱对我造工厂讲来也是杯水车薪,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玉虹还是把庄票轻轻放到朝海的手里:“侬搭我已经是夫妻了,还要推点啥?我钞票勿多,但是聚沙能成塔嘛!”
朝海心一酸,拿庄票的手微微微有些颤抖:“要么算我借侬的。”
“夫妻就是同命鸟呀!我的钞票就是侬的钞票。还有啥借勿借的?”
被玉虹这么说,秦朝海只好收下。
这时,忽闻楼梯一阵脚步声响,秦朝海开门去看,原来是哥哥朝江、弟弟朝河上来了。他们到了门口,朝江伸头张了一张,见宝儿已熟睡,便向二弟招招手,示意他到晒台上去。朝海会意,便叫玉虹先睡,自己跟着阿哥、阿弟脚后跟走到晒台上。三兄弟便依偎着晒台的铁栏杆说开了。
“朝海啊,我想到你办厂资金短缺的问题,就睡不着,所以拉朝河上来同你一道再商量商量。”秦朝江望了望天边的一钩残月,说道。
秦朝海紧了紧睡衣的领口:“阿哥,我想过了,现在我是办厂不是当年办作坊,要解决资金问题,只有搞股份制,吸引人家的钞票投进来,风险共担,利益按股分享,这样才能有力量发展,否则靠我们独家去撑,实在力不从心。”
秦朝江马上点头:“这倒是个办法。我在美国留学的最后一年,选了一家中型商店家去实习,记得这爿店就是股份制的,连弟兄几个投钞票进来,也都折算成占多少股,美国人就是这样,亲情归亲情,股份归股份,弄得清清爽爽。”
小弟秦朝河接嘴道:“哎——被大阿哥这样一讲,我看我们兄弟三个也要明晰股权,再去募股。”
秦朝海说:“是的,亲兄弟,明算帐。朝河,你就抽空把我们三兄弟自从开始办家庭作坊到现在的资金投入,都算一算清爽,折算成股份,我发明的成果,也要折算作干股,算清爽以后,我们弟兄各人对新厂的投资入股份额就明晰了。”
秦朝河点点头,表示懂了:“好的,这样三有三十一,弄清爽股权份额,就好动员娘舅、张师父都来出钞票入股了……”
秦朝海打断他道:“娘舅、我师父,顶多入点小股,还不足以支持造起工厂,我现在建厂资金缺口实在太大了!”
秦朝江从天边收回目光,看着二弟征询道:“要么我去寻外滩的英国汇丰银行再贷一点款?不过外商银行的贷款条件都蛮苛刻的,既要有抵押又要有担保。”
“算了,阿哥,我们造厂的地皮也抵出去了,连娘舅的物事也给我抵出去了,而且一时又寻不到大老板来做担保,怎么去找汇丰银行贷款呢?”秦朝海否定道。
秦朝河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说道:“那么只有继续募股一条路了?
秦朝海肯定道:“是只有继续募股一条路!”
三层阁里,庄玉虹没有入睡,她一直在用心谛听外头晒台上朝海他们兄弟三人说的话,心里在盘算怎么帮自己丈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