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厂的筹建和股东的动员都比较顺利。施工确定请李和记营造厂,该厂是金城银行多年的资金客户,系秦家老大朝江通过钱念祖出面请的。建厂工程预算为十二万元,资金从股东们投入的股金中解决。
确定出资入股的,除了秦氏三兄弟外,还有宁绍轮船公司老板竺梅先、娘舅罗同德、师父张越超以及几家经常使用朝海牌照相纸的小照相馆老板,这些小老板基本上都是庄玉虹去拉来入股的。
股东中,竺梅先算是大股东,他出了五万元。秦朝海当然不知道,竺背后真正的股东是自己的前女友吴雅芬,而且这个隐形股东还是自己的老婆庄玉虹拉来的。他哥哥秦朝江曾经去动员自己金城银行的上司钱念祖也来出资当股东,但遭到了钱的拒绝,理由是作为银行负责人绝不能与客户发生个人之间的经济往来,这是职业操守使然。
娘舅罗同德和师父张越超和那些小照相馆的老板都是小股东,除了罗同德、张越超每人出股金五千元外,那几家小照相馆老板股东都是出三千元股金一家。
施工队进场十天之后,工程就正式开工了。
在江湾镇外“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厂房的施工现场,稻子已被尽数割去,田地上兀自留着一个个根茬,沿着地界四周,已经挖好了准备砌围墙的泥沟,大堆堆的青砖头已经运到堆在现场。一面糊着鲁班画像的竹匾,被用一根竹竿支着插在地基中央,下面摆着一张条凳,条凳上供着香烛和神炉。
秦门罗氏和三个儿子、两房媳妇、两个孙辈都到场了,娘舅罗同德、师父张越超作为股东也到场了,张越超还带上已经长到十九岁的女儿张素梅来看热闹。
张素梅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厚卡其布外套,下面是一条薄呢的秋裙,脚穿白线袜和白胶鞋,显得青春朝气,神采飞扬。她一出现,就吸引秦家老小秦朝河来向她和她爸爸大献殷勤。
那些小照相馆老板股东也被请来,他们之间正哈哈笑谈。金城银行副总经理钱念祖作为重要客人,被请来见证新厂工程开工。倒是大股东竺梅先,再三邀请就是推托不来,弄得前去邀请他的秦朝海很纳闷。
“李和记营造厂”的现场工程师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因为今天是正式开工的日子,所以他郑重其事地穿了西服,早早出现在现场,与作为业主方的秦朝海、秦朝河兄弟寒暄。他的老板并未到场,因觉得这是建造一座小厂,工程还不够大,自己没必要出来,所以委托负责这个工程的工程师出来撑撑场面就够了。
当这个现场工程师与秦朝海耳语几句,知道出席开工仪式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他便进工棚,领出三十多人的施工队伍,带着他们鱼贯走到鲁班像前站定,然后掏出火柴,点燃了条凳上供着的一对红蜡烛,又点燃了凳上摆着的三支线香,他拿起线香双手捻着,朝鲁班神像高声叫道:
“鲁班大师在上,弟子项和诚率工友拜谒大师,望大师保佑我们施工顺利,工程完好——”
紧跟着他的话音,他身后三十多个施工人员一齐发出喊:
“施工顺利,工程完好!”
“扑咚!”那现场工程师率先朝鲁班象跪下。马上“扑咚,扑咚,扑咚”一阵膝盖碰地的响声响起,那三十多个工友也跟着纷纷跪倒在他身后。只听他喊道:
“一叩首——”他率先朝那鲁班像磕了一个响头,身后工友也跟着磕了一个响头。
“二叩首——”他与那班人又磕了一个响头。
“三叩首——”他们又磕了第三个响头。
“蓬——叭!”突然,工地的左侧响起了大号炮仗的炸裂声,人们抬眼望去,原来是秦朝河是燃放的,还没等他放响第二个,只听见工地右边“噼噼叭叭,噼噼叭叭”,响起了清脆的百子鞭炮的响声。人们转过眼睛一看,原来是秦家十岁的长孙秦天旭拿着一根线香点燃的。大号炮仗和百子鞭炮足足响了十来分钟才停歇。
鞭炮响过以后,秦朝海便出列讲话:
“各位长辈、各位股东、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工友师傅:感谢今朝大家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参加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新厂房的开工仪式!”
秦朝停了一下话头,弯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接着说道:
“我秦朝海自从发明了照相纸以后,先开家庭作坊,后办大作坊,再到今天建造厂房,都离不开到场各位的支持和帮助,今天新厂房正式动工建设了,我真的很开心!刚才李和记营造厂的项工程师拜祭了鲁班大师,保佑施工顺利,工程完好,我的阿弟朝河跟侄子天旭又放了炮仗,向上苍求了吉利!借开工仪式的机会,我要跟各位股东讲,从今天开始,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不再是我秦朝海一个人的了,而是各位股东大家所有的了,希望各位今后像对待自己一样继续支持、帮助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建设好,发展好!”
大家听后纷纷鼓起了掌。
老小秦朝河等掌声停歇,便高声招呼大家:“为了感谢大家今天光临开工仪式,我们秦家在江湾小镇上的‘四宜春’饭店备了五桌薄酒,现在就请大家辛苦移步,前往用餐!”
秦朝海的话刚说完,在场人们还没来得及鼓掌,却忽然从后面传来“啪,啪,啪”几声单调的拍手声。
大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头戴呢制淡黄色礼帽,身穿英国进口的米色长风衣,领口系着玫瑰红领带的中年男子,正笑吟吟地站在大伙的后头。
秦朝海马上认出,是魏亚飞,便马上朝他走去,还老远伸出右手招呼:“魏老师,你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魏亚飞也上前两步,伸出右手一把握住秦朝海的手:“朝海啊!侬募股建厂哪能勿搭我讲一声啊?我今朝只好自己寻上门来讨个股东当当了!”
秦朝海还来不及答话,他阿弟秦朝河早就靠过来了,马上接嘴道:“魏先生,我老早就叫二阿哥跟你合作了,你现在过来,正好正好!”
秦朝海白了阿弟一眼,斥道:“他没有跟你讲话!”
随即,他又展开笑容对魏亚飞说:“承蒙魏老师抬举,魏老师要入股,朝海当然欢迎……”
“我勿欢迎!”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声女人的喊声打断了秦朝海。
大家举目搜寻,原来是庄玉虹。只见她满脸怒气,星眼圆睁,原本挺直的鼻子此刻也不住地发抖。人们面面相觑:这玉虹是怎么啦?
秦朝海也一怔,心里奇怪:玉虹为啥不欢迎魏亚飞入股,还当面大喊大叫的?但他马上想到,此刻是大场面,是最最要紧的新厂开工仪式,绝不能出什么差池,带来晦气!于是,他便制止妻子:“玉虹,今朝是新厂开工仪式,大家都很开心,你不能来扫兴的!”
转而,他又朝魏亚飞陪笑脸:“对不起,魏老师,让你看笑话了!我老婆这两天辛苦了,精神不大好……”
“我精神蛮好,”庄玉虹又发出一声喊,打断了丈夫的话,“我就是勿同意魏亚飞入股!”
丈夫秦朝海再也忍不住了,手指着妻子大声叫喊:“玉虹,你给我下去!”
庄玉虹一愣,随即“哇”地一下哭出声来,用右手捂着脸,迈开快步走了。宝儿见妈妈哭着走了,马上露出害怕的神色,大叫着:“姆妈,姆妈!”紧追几步,伸手攀住庄玉虹旗袍腰身的襻纽,一道走了。嫂嫂何晶涵见状,立即撇下婆婆向庄玉虹母女追去。
现场人们发出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他们都感到奇怪,互相疑问。
秦朝海环顾一下,便又堆起笑容招呼道:“家丑,家丑!让大家见笑了,来,来,大家先去吃开工酒,魏老师,你也一道去,想入股,我们边吃边谈!”
魏亚飞却站着不动,说道:“侬的家主婆倒怪了!明明是伊上门来拉我来入股,现在我真的带了支票来了,伊又勿给我入了!”
“啥?玉虹到侬屋里来拉侬入股?我哪能勿晓得啊?”秦朝海大惊道。
“侬去问伊呀!”魏亚飞指着庄玉虹远去的背影,“亚飞告辞!”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离去了。
“魏先生,魏先生,吃了开工酒再走呀!”小弟秦朝河追了几步出去。
魏亚飞并不停步,举手朝后挥挥:“勿客气,勿客气了!”
这时,一直没有作声的老大秦朝江,左手拉起母亲,右手拉起钱念祖,高声说道:“大家请,大家请,去吃饭,去吃饭!”说罢,他仍然紧紧拉着两人走在头里。
秦朝海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怔了好一会儿,才迈开脚步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