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来发茶馆店里参加股东会人们的认真劲相反,作为股东之一而且还被众推为协理之一的秦朝河,今天却多少显得有点吊儿郎当。他借出了项工程师的自行车,载着张素梅索性离开了江湾老镇,到镇外田野阡陌上一路骑行。
“朝河阿哥,你要带我到啥地方去啊?”素梅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问。
秦朝河眼看前方,骑得分外卖力:“你难得来一趟江湾,我要领你好好玩玩。”
“我怎么难得啦,去年新厂开工我不是来过的吗?”素梅怕初夏的和风吹走她的水手帽,便摘下拿在手里,两条辫子便迎风飘荡起来。
朝河当然不会忘记,去年深秋的新厂开工仪式上,张素梅也是由她爸爸带着来的,那天素梅穿着厚卡其布外套和薄呢秋裙,白线袜、白胶鞋,衬着她那雪白的肤色,显得那样的青春朝气!仪式举行过后的回市区途中,他曾有意无意地向二阿哥打听她,二阿哥说她已经是申新女中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子了。
“噢——对的,那趟你来我忙着,没好好陪你,所以今天补上。”朝河赶紧说。
“朝河阿哥,你真好!”
听到素梅夸奖,朝河骑得更加卖力。初夏的风吹来清新的气息,微微卷动着田野里墨绿色的稻浪,路边的柳树婀娜摇曳,好像在鼓动这对年轻人去爱的远方。
忽然,秦朝河身后响起张素梅的叫声:“哎——停一停,停一停!”
骑车正骑得兴起的秦朝河别转头问:“怎么啦?”
“你看,漂亮吗?”张素梅兴奋地说。
秦朝河顺着张素梅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左前方有一片荷塘,影影绰绰看到好像荷叶已经拔节张开了。他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乡下荷塘有啥稀奇啦,老城隍庙九曲桥的荷花池,好好交要比它漂亮了!”
“唔——我要去看看嘛!”素梅在书包架上撒起娇来,“九曲桥的荷花池同它不一样的,它有生气,有野趣!”
秦朝河只好依她,刹住自行车,和她一起下车,然后把车架在路边,准备一起去那荷塘。路边有条清澈的水沟,水哗哗流着。秦朝河见了,腾地一下纵身跨了过去,落在对面的田埂上,紧接着,张素梅也刷地一下,矫健而敏捷地跨了过来,她在落地的一刹那,竟伸出手臂趁势挽住了秦朝河的手臂,这让他顿时觉得血流上涌、兴奋难耐,便情不自禁地用手臂夹了夹,生怕它会突然消失……
在荷塘边,秦朝河掏出手帕铺在绿草滩上,让张素梅坐下来,然后自己也紧挨着她坐在草滩上。举目看荷塘,只觉满眼绿意,一根根细细的青茎娉娉婷婷地托起顶端轻盈宽舒的荷叶,有好多张荷叶上还盛着几颗露珠,绿荷长得繁茂,一支支、一盘盘互相挤挤挨挨袅娜玉立,这就使一张张荷叶摇过来又侧过去,叶盘里的颗颗露珠便滚过来又翻过去,显得分外晶莹圆润,上午的阳光一照,荷叶里的露珠闪烁出明亮的光芒。时令还未进入盛夏,满塘的荷叶虽然茂盛但那一茎茎荷花苞却只朝天抽长而未开放。张素梅双手抱住裙摆遮盖的的膝盖,静静地欣赏着,白皙的脸上挂着动人的微笑。秦朝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久久地看着,眼神不忍离去半会儿。
忽然,他死盯的模样被素梅发觉了:“朝河阿哥,你做啥看得我这么牢?”
“噢!没,没……”秦朝河赶快移开眼睛也望那荷塘。“素梅,你欢喜荷花,等荷花开放的时候我可以陪你去杭州看,西湖里的荷花顶顶好看啦!宋朝诗人杨万里有首诗讲,‘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描写的就是西湖荷花。”
“好啊,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出过上海,真想出去跑跑”张素梅脸上现出无限向往的神色。
秦朝河也受了感染:“是啊,我也老想出去跑跑的。你晓得我高中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吗?”
张素梅收回目光,感兴趣地看着秦朝河:“不晓得。”
“我当时的理想是当一名新闻记者,一支笔一本簿子就闯天下了,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这有多少风光!”秦朝河说着不由激动起来。
张素梅不解:“为啥后来你不去当记者,而是去当你二阿哥的帐房先生了呢?”
“唉——”秦朝河发出一声无限追悔的长叹,“当时我二阿哥刚刚发明成功照相纸,办起了作坊,我正好高中毕业要报考大学,就为我的新闻记者理想征求二阿哥意见,因为他刚从震旦大学肄业嘛,我就问他学新闻报考哪所大学好?没想到,他要我回家帮他作坊管帐,我当然不肯,结果正好娘舅来,他叫我帮二阿哥两年,等他生意稳定了再去读大学学新闻,我的姆妈又搬出宁波老话,讲‘娘舅大石头,讲话独句头’,意思是娘舅一言九鼎外甥一定要听,就这样,我就放弃考大学当记者,想只帮二阿哥两年,等他的作坊稳定了再去考大学,没想到我这一帮,就是三个两年——六年光阴眨眼过去啦!”
“那么现在你二阿哥生意总稳定了吧,都造新工厂了嘛,你总好脱出来去实现自己理想了。”
“勿来事了!我离开课堂六年了,高中知识忘记得差不多了,考不了大学啦!”
张素梅一把抓住秦朝河的臂膀,热烈地说道:“没关系的,朝河阿哥,我来帮你,我帮你借书,帮你复习,你有不懂的我还可以帮你寻老师!反正我要帮你实现当新闻记者的理想!”
秦朝河再也忍不住满腹的情愫,他张开一只手掌一下捏住素梅的手。素梅一惊,猛地抽回手,好像生气似的别转身子。朝河醒悟了,他尴尬地笑笑,下意识地移开她坐过去一点。
“素梅,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可能再去考大学了,我已经脱不出身了,二阿哥造新厂,今后更加需要我了,再讲包括你爸爸在内这许多股东的钞票都投进来了,我再有理想,也要顾全大家的利益呀!”
“你哪能就不为自家着想着想啊?”张素梅急了。
“我不为自家了,我要为大家,再讲,我现在也是一个股东,大家有,我自家也会有,我同‘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已经密不可分了。”
“朝河阿哥,你的心肠真好!”
张素梅“朝河阿哥”的一声叫,顿时唤醒了秦朝河的身份意识,是啊,自己比素梅大五岁,再说她还在读书上高中,似乎不该对她有非份之想。于是,他便先站起来:
“走吧,估计股东会开得差勿多了,要吃中饭了!”
素梅一听,便高兴地站起来,跟着朝河离开了荷塘。两个青年男女又重新骑上自行车,往江湾小镇飞驰而去……
却说新厂建设进入尾声。按照秦家兄弟在造厂之前的分工,小弟秦朝河基本上都泡在江湾工地督工和协调工程事务上,老二秦朝海则以管理好方浜路侯家弄作坊的日常生产为主,当然,作为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也经常坐车去工地看看。每当他看到工程有进展、新厂在“长大”,心中就会生起喜悦之情,觉得新厂一旦落成,他就更可以大干一番了。
但没料到,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当他刚刚从江湾新厂工地风尘仆仆地回到侯家弄作坊他的办公室时,有两个头戴白色警帽、身穿黑色警服、脚缠黑色绑腿的汉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向他迎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