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厂房正式运营以后,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如虎添翼。
十亩地大小的厂区,房舍精巧、布局紧凑。厂门进来,一条甬道直通三幢平房车间,先是装配车间,这是便于成品出厂运走;再是中间的晾晒车间,主要用于相纸的烘干烫平;后是最里面的涂布车间,也就是将天章造纸厂出产的华丽牌铜版纸涂布上氯化银感光乳剂和明胶溶液的工序要在这里完成,这一生产照相纸最关键的环节,秦朝海将它安排在厂区的最里边。与涂布车间平行且相距很近的,是厂区的办公楼,这是一幢两层楼房,功能也不完全用于办公,上面一层是秦朝海、秦朝河兄弟他们办公的,但下面一层却一半辟作职工食堂,一半辟作职工宿舍。
秦朝海之所以要将涂布车间安排在他的办公楼旁边,首先是为了他自己配制氯化银感光乳剂方便,其次才是便于他督促纸基涂布质量。因为涂布车间设有配方间,这个配方间几乎只有秦朝海一个人使用,里面存有氯化银粉、蒸馏水,还有称重的天平秤等。
每次需要调配生产照相纸最关键的氯化银感光乳剂了,秦朝海都是亲历自为的,哪怕他在办公室里再忙,也会放下手头工作,下楼跑到配方间,然后屏退左右,关上房门亲自操作。他舀出氯化银粉、按比例放上天平秤称出重量,再加蒸馏水,然后调制成氯化银感光乳剂。调制成功后,他才会打开配方间房门,通知工头来取走,由工头去分给工人去涂布出纸基。他做得这么神秘,盖因他好不容易发明的照相纸生产关键技术需要严格保密,担心别人一沾手会学了去,那么他焚膏继晷、辛苦研究一年多方才发明的感光技术就会六出去了。
办公楼的二楼,设有总经理室、财务室和销售部,还辟有一间相当两间办公室大小的会议室。董事长兼总经理秦朝海自然管全厂的总盘子,同时还要监管质量。财务经理秦朝河是专门坐镇财务和统计核算业务的,每天,他算帐不堪其忙。销售经理是庄玉虹,她要么往外跑,要么到了办公室就接电话、打电话。
建厂半年后,朝海牌照相纸月产量已逾一千筒,产品销售形势很好,上海和外地许多照相馆都来订货,庄玉虹真是应接不暇。
工厂毕竟建在江湾镇,离开市区秦家住的敏体尼荫路远开八只脚。最开始,为了每天上下班往来两地,秦朝河向祥生汽车公司包租了一辆“别克”小轿车,每天接送二哥、二嫂和自己去江湾上下班。半年以后,由于厂里供销两旺利润不错,加上他们三人每天上下班通勤需要,还有庄玉虹经常要出去跑销售,老大秦朝江便帮他们买下一辆金城银行抵押来的美国产“奥斯汀”小汽车,秦公馆过去的老司机阿王,又被朝江请来开车子。
新厂运营十个月下来,都很顺利,但没想到,却会在股东兼秦朝海师父的张越超那里出了妖娥子。
原来年末最后一个月,先是秦朝河照常规统计上月产品的出货量,忽然发现万方照相馆的订货数量比上月大减百分之六十五,一贯十分支持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而且还是股东的张越超,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情况?秦朝海闻阿弟秦朝河报知后,便叫老婆庄玉虹前去询问一番,他甚至还帮她亲自打电话跟师父约好时间。
刚刚过了民国二十六年元旦,新的一年又开始了,街面上照例热闹熙攘。阿王开着“奥斯汀”载庄玉虹,往虹口方向疾驰。
到了北四川路上的万方照相馆,庄玉虹以为问一下情况马上可以出来,便嘱阿王在车子里等她,自己则拎着木柄布袋下车,款款踏上上街沿走向店堂。
万万没想到,当她一踏进店堂,第一眼瞥见的竟是魏亚飞!第二眼,才看到师父张越超,陪在魏亚飞边上,两人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喝茶抽烟。
魏亚飞一见庄玉虹,便马上揿灭香烟堆起笑容,从柜台后面的靠背椅上站起,双手抱拳,朝玉虹作揖道:“秦夫人,新年新势,恭喜发财啊!”
将近两年不见了,但庄玉虹被魏亚飞奸污的屈辱却从未忘却,因此当她乍一看到魏亚飞那张戴着英国呢绒礼帽的脸,便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她拔脚就想走。
“哎,哎!玉虹,侬勿要走嘛!”张越超马上站起来,急急走出来一把拉住她,“新年新势,闲话还没讲着哪能就走啊,坐一歇,坐一歇!”
玉虹只好站住了,眼睛却不瞧魏亚飞一眼。
张越超把刚才自己坐的那张靠背椅搬出来,放在柜台外,让庄玉虹跟魏亚飞隔着柜台坐,又忙不迭地泡了一杯茶给玉虹喝,还顺手给魏亚飞的茶杯加满开水,然后又敬了一支大英牌香烟给魏亚飞,自己也叼上一支,擦了一根火柴给他和自己都点着。
玉虹坐着心想,等问明情况就坚决离去,她双膝并拢,等张越超忙乎完,便开口道:“师父,朝海电话打给侬过了噢?伊叫我来,是想问问侬,侬店里旧年用‘朝海’牌照相纸一直蛮好的喂!只有上个月全年最后一个月了,订货数量突然大减百分之六十五,阿有啥个原因啊?”
庄玉虹说话的时候,张越超脸上一直浮现着一种尴尬的神情,乍被玉虹一问,竟一下讪讪地答不上话来,只有“嗯,嗯”几声,还掩饰地抽了一口香烟。
“我来讲吧!”魏亚飞朝庄玉虹淫邪地一笑,又拿出他一贯的大模大样腔调,“秦夫人,不瞒侬讲,张老板接着秦朝海的电话,就来问我哪能办,我就讲,我来见秦夫人好了,正好三对六面,大家把事体讲讲穿。今朝我老实对侬讲,侬两年前头,当着那么许多人的面,拒绝我入股,现在我哪能啊?我加入美国‘安尼’照相材料公司了,当上他们驻沪总代理了,哼,哼!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侬回绝我,我照样吃照相纸饭!”
玉虹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侬要对阿拉朝海照相纸竞争了?”
魏亚飞呼了一口烟,斜瞟玉虹一眼,用夹香烟的手指指张越超:“侬嘴巴牢是吗?那么我再老实告诉侬一声,张老板现在勿是侬朝海照相纸的股东的,他的股份都被我吃下来了,哼!没想到吧?侬当初拒绝我入股,现在我照样当侬的股东!侬勿是还问张老板订侬朝海牌照相纸为啥一个月大减百分之六十五吗,我也可以告诉侬,伊改用我的‘安尼’了!侬可以回转去告诉秦朝海,勿要想来同我美国‘安尼’别苗头,要么伊取消‘朝海’商标和专利,由我‘安尼’出资收购下来,要么你们的工厂就专门帮我‘安尼’做照相纸,否则,死路一条!”
说完,他摸出一包“茄力克”香烟,丢给张越超一支,自己又接上一支,顾自点燃。
庄玉虹听完魏亚飞的这番话,不由大吃一惊,她问张越超:“师父,这是真的吗?”
张越超一脸僵容地点了点头,用一种可怜的声音说道:“是真的,玉虹啊,侬就叫朝海原谅我吧,我没办法呀!在虹口这种日本人的天下开店,随时随地会受他们欺负呀!我开店活下去,只好寻求保护。魏先生的‘安尼’是美国货,牌头大,质量好,日本人对美国政府又让三分,伊叫我用‘安尼’照相纸,还答应我今后把店迁到公共租界去开,我为了安耽,只好同意。玉虹啊!我也是没办法呀,侬同朝海要原谅我啊!”
庄玉虹说:“师父,用‘朝海’牌还是用‘安尼’牌,这是侬的自由,我同朝海不好逼侬的,但是侬是阿拉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发起股东之一啊?哪能会得把自己的股份转让给这个姓魏的了呢?”
她一面说,一面还手指着魏亚飞。
张越超这下头抬起了:“这个也是我没办法嘛!魏老师讲朝海是给他入股的,这个我在新厂开工仪式上也是听见的,是侬当着大家的面拒绝他入股,这个我也是看见的,现在我要靠牢伊的‘安尼’,伊要吃进我的股份,我也只好同意了嘛!”
庄玉虹有点鄙夷张越超了:“难道侬就不顾安尼照相纸比我‘朝海’牌进价贵百分之七吗?”
张越超笑了笑,掸掉一截烟灰,说:“这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啊?我给顾客印的照片收费高一点,勿就解决了吗?”
“勿!勿!勿需要向顾客提高收费,”魏亚飞挥了挥夹香烟的手,“我决定了,为了阿拉美国‘安尼’占领更大市场,我就用同‘朝海’牌一样的价钿批发出去,哼,哼!我倒要看看,是‘安尼’结棍,还是‘朝海’结棍!”
庄玉虹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啵咚”一声,她手里拿着的木柄布袋突然掉在地上了。张越超一见,马上揿灭香烟过来扶她:
“玉虹,侬哪能啦?侬哪能啦?”
玉虹被他一叫唤,醒了,她拿起柜台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然后俯身拣起布袋,凄惨地朝张越超一笑,说了一句:“师父,侬为了自己利益,就勿顾师徒情谊啦?”
“啊呀!玉虹,我有啥办法啦?我勿是为了避开东洋赤佬的欺负嘛!”张越超无奈地摊开双手。
“好的,我勿怕人家欺负”庄玉虹一语双关,狠狠盯了魏亚飞一眼,“我走了!”
说完,她就拎起木柄布袋站起身来。
魏亚飞见她要走,赶紧丢掉烟蒂,绕过玻璃柜台出来,大刺刺地一把抓她的手臂,嬉皮笑脸道:
“秦夫人勿要生气嘛!亚飞同侬一样,也是各为其主嘛!要么这样子,中午我请侬吃饭,消消气,叙叙旧……”
“啥人要吃侬的饭!”
玉虹狠狠甩了一下胳膊,却没甩开魏亚飞的手掌,对方正朝她嗤嗤地淫笑着。
“庄小姐啊!”魏亚飞忽然肉麻地改了一个称呼,“侬勿肯赏光,我倒还记得侬大婚辰光同侬跳舞的味道睐!”
庄玉虹刹时放下脸来,对魏亚飞大声道:“侬放吗?侬勿放我就叫司机阿王进来了!”
魏亚飞这才放开手,嘴巴上却还要老上一句:“喔哟!稀奇煞脱了,算侬有部汽车了,‘叫司机阿王进来’,啥辰光叫侬去看看我的汽车喏!好好交比侬的车子扎台型睐!!”
庄玉虹毅然决然地走了。她走出店堂,跨上“奥斯汀”小轿车绝尘而去,留下一股尾烟给“万方”店门口的魏亚飞和张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