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超和女儿素梅逃难到在秦家住了有一个星期了。
每天的报纸和电台照例传来讼沪会战的新闻。有消息说,闸北一仗打下来死尸叠起来像小山一样高;“大世界”门口落下一颗日本炸弹炸死许多人;南京路先施公司也吃到日本炸弹……
每当看到或听到这样的消息,张越超便忧心顿生,发愁什么时候可以回虹口重新开业。女儿张素梅倒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每天早晨仍然带着十三岁的秦家长孙秦天旭和九岁的秦家孙女宝儿到花园里做广播体操。
三个孩子开始做广播体操的时候,秦门罗氏先盛了一碗南瓜粥给张越超吃,还还抱歉地对他说:“越超啊!每日早饭都给侬吃南瓜粥,真难为情啊!”
张越超双手接过南瓜粥碗,说:“蛮好了,秦师母,要勿是你们收留了我爷俩家头,阿拉性命也不晓得到啥地方去了呢!”
秦门罗氏又从陶瓷钵斗里搛出一碟什锦菜,端到张越超的面前:“侬莫这样子讲哪!秦家有今朝,还勿是靠侬帮忙啊!”
“勿好意思,勿好意思!”张越超就着什锦菜吃起南瓜粥来,“秦师母啊,我只是帮忙,侬现在是救命,把我同素梅爷俩家头救下来了,还要天天给阿拉吃下去,这样子天天住下去,我真怕把你们吃空掉了!”
“越超啊,侬是朝海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所以侬莫摆在心上,有阿拉秦家吃的就有侬同素梅吃的,只是这场仗也勿晓得打到啥辰光,阿拉囤的米要细水长流,烧粥拼点南瓜进去,米好省省吃,望侬同素梅莫笑话我老太婆小气!”
“秦师母啊!看侬讲啥的闲话哟,要勿是侬啊,阿拉爷俩家头今朝连南瓜粥也吃勿着呢!”
张越超说的也是实话,时下上海打仗,黎民百姓朝不保夕,能有南瓜粥喝,什锦菜吃,实在是幸福之至了!
天旭把客厅里的落地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响,好让他和素梅、宝儿在花园里做操听得清楚点,这就连秦门罗氏和张越超在餐厅里也听得很分明:
“第八节,跳跃运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
秦门罗氏听了,笑着对张越超说:“侬看,侬爷俩家头来了多少好了!素梅每天给天旭、宝儿当老师,现在学校都停课了,好在有素梅来教他们啊!”
这时,张越超忽然停止吃粥,用一种探询的眼神看看秦门罗氏,声音也嗫嚅起来:“侬,侬讲起素梅,我,我,我有……嗳!还是勿讲了吧!”
秦门罗氏觉得他大概有什么话要讲,便说:“嗨!越超啊!侬莫见外呀,都是自家人,有啥的事体讲出来哪!”
“我有个想法,闷在心里好几天了,勿晓得好勿好对侬讲出来?”张越超还是在迟疑。
“侬讲哪,啥事体?”秦门罗氏索性面朝张越超坐了下来。
张越超三下两记吃完早饭,伸起右手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我讲出来,假使侬和朝河勿同意就当我没讲过啊!”
秦门罗氏奇怪了,他到底有什么事,这么难开口说,还牵涉小儿子?于是她就逼问了:“越超,阿拉都自家人了,侬真的莫见外哪!侬到底有啥个事体,还同朝河搭界?”
“秦师母啊,我有个想法,闷在心里好几天了,”张越超终于说了,“侬一直在屋里忙家务可能勿晓得,侬的朝河对我的素梅一直有好感,素梅也对朝河印象好,阿拉素梅今年廿一岁了,勿小了。朝河呢。好像也廿六了吧?假使侬勿嫌弃阿拉素梅做媳妇,我想是勿是先给他们订个婚吧!这样子,阿拉爷俩家头住在你们秦家也师出有名啦!”
秦门罗氏一听,高兴了:“好啊!侬也讲出了我的想法了嘛!我也看出,朝河对素梅有好感,我听讲前年朝海造工厂,侬带素梅到现场,朝河就偷偷约出伊出去白相,这两年素梅读高中紧张,朝河厂里事体也忙,两个人来往确也勿多。但这一个礼拜来,他们两个人经常在花园里嘁嘁啜啜,好像有讲勿光的闲话,既然他们两个人感情好,我看是也给他们先订婚,等战争结束了再结婚。”
张越超见罗氏同意,便高兴了:“谢谢秦师母看得起阿拉素梅,等一息伊进来吃早饭了我问问伊心思,好吗?”
秦门罗氏便说:“好啊,我也正好回避一下,到楼上去问问朝河的心思,再同朝海夫妻俩还有晶涵,一道商量商量。”
张越超笑着地说:“好!”
战争中的日子总是惶遽的。在秦门罗氏力主下,当天下午,秦朝河与张素梅的订婚仪式就在秦家客厅里举行了。
由于是战时,一切只能从简,男女双方没有邀请客人,没有摆酒,甚至连一顿像样的饭也烧不出来。秦家老小和司机阿王算是男方家人,张越超一个人算是女方家人,大家都会齐在客厅,分享了一只阿王临时出去到法国侨民开的华伦西点店买来的奶油蛋糕,就算热闹过了。倒是这只蛋糕,让饥肠辘辘的天旭和宝儿吃得很开心。
正像上海老话讲的“大户人家穷,还有三担铜”,秦家作为男方,还是拿出一对金元宝、一双玉如意做为订婚礼物,赠给张素梅。秦门罗氏还说:“在宁波老式人家,订婚称为‘小定’,除了元宝、如意,还要送上二百盒蜜糕、二百罐茶叶,但现在外面打仗,我老太婆只好礼数不周了!”
何晶涵代表大房,庄玉虹代表二房,都给张素梅送了一百元一只的红封袋礼金。
秦家虽逢战难却还重视礼数,这倒使张越超面有惭色了,他对秦门罗氏说:“丧家之犬,两手空空,一切只好等战事平静以后再补了!”说罢,他勒下腕上戴了多年的“亚米茄”手表,硬生生套到秦朝河的手腕上。
秦朝海目睹了自己阿弟同素梅订婚的全过程,心里无比高兴,居然忘了外面正在打仗,他“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拎下来久已不用的德国产“莱卡”照相机,一冲进客厅就招呼道:
“来,来,来,都到花园里去,我来给两位新人拍张订婚照。”
张越超苦笑了一下道:“朝海,还是勿拍了吧,现在同日本人打仗,侬拍好我也没办法冲印出来呀!”
“不管它!”秦朝海挥了挥手继续张罗,“外头打得残酷,我们照样求美,来,去拍!”
于是,在场的人们都马上行动起来,何晶涵和庄玉虹拉着张素梅和秦朝河上去换衣服,秦天旭和宝儿则欢呼着忙着往花园搬椅子。
很快,上楼的人们又下来了,大家汇聚到花园里。趁着斜阳,秦朝海一按快门,“咔嚓”一声,一张黑白订婚照便拍下来了。战争环境下,新人的笑容是尴尬的。
拍好了订婚照,秦朝河建议再拍一张秦、张两家的合影照,不管人头到齐没齐,总归也算给家庭留下个中日凇沪战争中的照相纪念吧!
众人都说好,九岁的宝儿更是雀跃。
但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七八个钟头,大概到了晚上十一、二点光景,秦家花园已经酣然入梦,草间墙下蟋蟀发出动听的低鸣,忽然,有人敲响大门,“嗵嗵嗵!嗵嗵嗵!”这敲门声既急促又惊惶。
睡在花园小平房里的司机阿王先听到了敲门声,他马上从床上爬起来,来不及穿上外衣,就汗衫短裤的跑过去问:
“谁啊!”
“是阿王啊?快开门!”
阿王一听,是王以新的声音,便赶紧开门。
门一开,果然是王以新,身边还有李兴龙,但他们后面还有十七八个人,全都“呼啦啦”一下涌了进来,几乎个个面孔都是烟火色的,活像灰堆里刨出来一样。
王以新对阿王说:
“快去叫醒二先生,江湾的工厂被日本人的飞机炸平了,我同兴龙好不容易带着工人逃出来!”
楼上,秦朝海、庄玉虹带着宝儿刚刚睡着不久,阿王上来一敲门,夫妻俩便惊醒了。玉虹去开门,知道厂里工人都逃出来了,现在人都在楼下客厅,便返身叫秦朝海快下去。
秦朝海赶紧下楼,往日宁静雅致的客厅,如今一下子变成一个沸反盈天的难民所了,沙发上、椅子上、地上全坐满了人。
王以新一看到秦朝海,便上来说:“二先生,今天日本飞机轰炸江湾,我们的工厂被炸掉了,我和兴龙只好带大家逃出来了!”
这时,秦朝河也下来了,他急迫地问道;“厂里有没有死人?”
“没有!”
“你们晚饭吃过了吗?”
“没有!”
王以新给秦朝海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换个地方说话,秦朝海会意了,便跟阿弟说,赶快去阿嫂同玉虹烧饭给他们吃。阿王在一边听了,也说要一道帮忙。秦朝河便马上去安排了。他跟阿王讲,还是煮卷子面吧,好快一点,烧饭还要烧小菜,太慢了!阿王点头称是。
秦朝海带王以新来到餐室,倒了一杯水给他。这才知道,上午,李兴龙出去侦察敌情,得知日本飞机可能要来轰炸江湾,便跑回来通知,王以新便和他提前带领全厂工人出去躲避,好在人走光了,所以厂炸了人倒都还在的。
秦朝海心里肉痛着,但嘴上还是关心着工人们的安危,又问:“好像人数不对啊?”
王以新又告诉他:“逃出来的时候,有十二个宁波镇海人说直接回老家先避一避,所以他们一到市区,就到十六浦去搭船了。”
秦朝海忽然想起,他同李兴龙都是魏亚飞安排的密探,便又问:“魏先生知道你们逃出来吗?”
王以新回答他:“半路上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估计快到了。”
厨房里,何晶涵、庄玉虹忙着用大锅煮面,张素梅则忙着切葱,她们打算先给他们每人吃一碗阳春面。晶涵忙中偷空对玉虹说,好在我月头辰光抢购了许多卷子面,今朝正好派用场。
客厅里,阿王忙着给大家倒水喝,秦朝河则手持厚厚一大叠钞票,给每位工人派发一百元遣散费。他嘱大家明天先回家乡保命,何时复工,我会发通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