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田一雄收队以后,把从松本太郎被暗杀现场检获的小钢斧和楠木匣子带回梅机关驻地,关起门来,研究起来。
他先拿起小钢斧端详了好半天,还用放大镜仔细看了这柄钢斧上的纹理,但是上移下移,翻来复去看了半天,但除了上面尚且粘附的血迹外什么都没发现,既没有看到中国惯常所见的打铁匠都喜欢在自己锻造的铁器上铸上自己铺号名称,也没有看到其他什么生产年份、产地之类的标识,整个看去,就是白白光光的一块钢,在亮光底下闪着唬人的寒光。小钢斧的手柄也平常无奇,它是用白檀木做的,长约五寸,尾田用手比了一下,正好相当于他手掌的虎口,木柄上也没刻下一个文字或数字,插进小钢斧上端长方形穿心洞的那头稍小,但插得严丝合缝,一丝儿都不脱体,手握的部分稍粗,尾田拿在手里挥了挥,觉得还蛮趁手。
其实,尾田是早就见识过这种小钢斧的。十三年前,他在虹口“神木剑道馆”当教师的时候,曾听说过上海滩上的黑帮中有叫“斧头帮”的,他们人手一柄小斧头,有行动时,揣在腰里就出发,到了打斗的现场,一个个拔将出来冲向对手一通砍杀,顿见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他还记得,当时上海滩的黑社会中,即便不是“斧头帮”的人,也喜欢用斧头防身或杀人,因为斧头既有锋刃又有钝部,可杀可敲,且一记致命,杳无声息。
想到这里,尾田估计,这次上门暗杀松本太郎的人,可能是上海的黑道上的人物,但黑道上的杀手一般都是有人指派的,就像多年前身为武士的自己,也曾受人指使干过这种事情,但哪个大佬与松本结仇结得这么深呢?
尾田再察看那只楠木匣子,觉得那就是一只装古董瓷瓶的器物,匣子里面铺装着裹着黄绸缎的泡沫材料,另外还有一块长长的里面缝着棉花的黄绸垫子,尾田知道,这都是用来防备瓷器震碎的;匣子很长,也很深,足以放进一只两尺左右长的瓷瓶,匣子还配有一块薄薄的插板,也是楠木质地的,可惜那只瓷瓶已经被杀手带走了,要不然可以拿来放进匣子插上插板试试看。尾田估计,那柄用来砍杀松本的小钢斧,就是放在瓷瓶子肚里或者匣子的黄绸垫子下面,否则杀手是做不到冷不防地突然出手的。
从这只楠木匣子,尾田推测,杀手很可能深谙松本太郎喜欢收藏古董的兴趣爱好,否则不会借送宝诓开他家大门来害他命的。那么,谁这么了解松本的嗜好呢?
尾田一雄还在仔细检查两件检获物的痕迹,勤务课长吉野少佐跑来通知他,影祯机关长要他去汇报松本太郎被暗杀的调查情况。于是,他马上带上小钢斧和楠木匣子就去见顶头上司。
影祯机关长似乎没有兴趣察看尾田送来的两件检获物,而是一见面就质问他:“尾田,你知道松本被杀后果有多严重吗?”
“报告机关长,我知道的,所以我在认真追查线索,全力缉捕杀人凶手!”尾田站立得毕恭毕敬。
影祯机关长继续用严厉的口吻,向尾田指出这一事件的严重性;“松本专门给我大日本皇军驻上海部队供给军需物资,而且是最大的供应商,他一死,就意味着我驻沪部队的军需物资供应链会断裂,虽说,我们不止只有他一家供应商,马上可以找替代接上,但这起案件的影响极坏,发生在我大日本在上海的势力范围里,弄得我同胞人心惶惶,反日分子胆大妄为,已经到了敢于到你我眼皮子底下来杀人的地步了!”
影祯的一句“松本专门给我大日本皇军驻上海部队供给军需物资,而且是最大的供应商”的话,顿时像闪电划开了尾田一雄的脑门。唉呀!自己怎么就没把杀手往深里去追究呢?还以为是什么上海滩的“斧头帮”之类的黑社会分子所为呢,既然被害人有这样的地位和作用,那么就说明,害他性命的一定是抗日的政治组织了。
想到这里,尾田便说:“机关长,您的话提示了我,起先我从凶手使用小钢斧这一点来判断,谋害松本的很可能是黑社会的人,现在经您一提示,我觉得此案很可能是国民党军统组织干的。”
“何以见得?”
“因为敌人要断供我上海驻军的军需物资,破坏我们的后勤补给,所以才要对松本下手,再说,军统上海站的站长陈恭澍本来是国民党军统系统有名的四大杀手之一,本案的作案手法符合他的套路。”
听到这里,影祯的脸板得紧起来:“这样看来,本案就更非同小可了!军统分子都敢到我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人越货了,再不狠狠打击怎么得了!”
尾田双脚后跟一碰,头朝影祯一垂:“哈伊!我争取尽快发现线索,尽快缉捕凶手和他的幕后人物!”
“不仅如此,你还要争取破获整个军统在上海的组织,起底他们所有的特工人员,然后一网打尽!”影祯依旧声色俱厉。
“哈伊!我前一段时间已经在追踪陈恭澍系统的人了,但他们很狡猾,一会儿在租界出没,一会儿在华界惹事,这次他们到我日本国的势力范围杀松本,虽然得手了,但毕竟留下痕迹了,我将顺藤摸瓜,铲除那些军统分子!”
看到尾田一雄有决心破案抓人,影祯机关长总算放松了脸部肌肉,他朝尾田裂了裂嘴,算是笑了,说道:“尾田君,我前不久刚刚嘉勉了你,希望你再接再厉哟!”
“愿为帝国效劳!”尾田又是双脚后跟一碰,头朝影祯一垂。
也许让影祯、尾田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上门刺杀松本太郎的军统分子已经逃出虹口日本势力范围,来到了华界老城厢南市的罗同德中医骨科诊所。
正月初三那天,罗同德一家还在过阴历年,阿王突然驾着“奥斯汀”上门,罗同德出来一看,车下下来的除了秦朝海外,居然还有魏亚飞和两个陌生的年轻人。那魏亚飞一身破烂的棉袄棉裤,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是一个背着另一个,他无比惊诧,但却暂按疑问,马上双手抱拳表示欢迎:
“啊哟!魏先生,新年新势,恭喜恭喜!侬难得啊!大年初三就同我外甥上门来!”
魏亚飞也笑了笑,抱拳道:“恭喜恭喜!罗医师,向侬拜年啦!”
秦朝海也向娘舅祝福了新年。罗同德将他们迎进了诊所。他见背人的年轻人将被背的那人轻轻放上诊疗床上。
魏亚飞一坐下,马上开门见山地说:“罗医师,新年新势来给侬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他又指着诊料床上的李兴龙,“我这个兄弟执行任务的辰光受了伤,朝海讲还是请娘舅侬看看,所以阿拉就冒了风险到侬此地。”
罗同德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执行任务”是什么意思,只是一听那躺下来的人“受了伤”,便出自医生的习惯上去看了。
“哪里不适意?”他问道。
李兴龙抓起右裤腿回答:“这里,很痛!”
罗同德一看,李兴龙的这条右腿已经肿胀,并且变形,还出现瘀血,皮肤上形成了一片紫斑。他一揿下去,问李兴龙:“痛吗?”李兴龙马上痛得哇哇叫,他便有数了,说:“骨折了,是股骨膝盖脱臼了!”
他又伸出右手,展开大拇指给李兴龙搭脉,还问:“哪能一回事体?”
魏亚飞立即抢在李兴龙前头说:“伊是跳下来掼了一记,就觉得着右脚痛起来了!”
罗同德又问:“刚刚掼吗?”
“不,四天了。”这回是李兴龙自己回答。
“哪能好拖这么长辰光的?骨折了要及时治疗的!”罗同德责怪道。
秦朝海便帮他们解释:“娘舅,不瞒侬讲,他们是抗日英雄,是为了打日本人受的伤!”
谁想罗同德听到这句话马上脸色变了,看看李兴龙的伤脚,又看看魏亚飞、王以新,好半天,才嗫嚅道:
“那……那我就不敢医了,我医了……日本人要算我‘资敌罪’的……现在南市华界都被他们占领了,你们……还是快点另请高明吧!”
“啪!”屋里突然发出一声响。众人一惊,回过神来一看,是魏亚飞摸出手枪朝桌子上一拍,一脸怒气冲冲。
只听他大声叫道:“今朝侬医也要医,勿医也要医!现在是中国人同日本人,两种人两个国家,侬自家选!”
罗同德一下怔住了!他是同魏亚飞打过好几次交道了,但从来没见他有过这么凶,更没见他舞枪弄刀的,现在见他板起一张恶脸,又摸出一把手枪,心里不由发起抖来。
秦朝海见状,赶紧劝娘舅罗同德:“娘舅,人命关天,你就快点给他医吧,他为了国家抗日,出生入死,受了伤,又拖了四天,现在好不容易到了你诊所,哪能再推他出去呢?再讲现在日本人不是还没查上门吗?侬正好抓紧医他,我们做得动静小点,不会惹日本人上门的。”
罗同德被枪逼着,想了想外甥的话,同意医治了,但又说:“骨折治疗勿是一天两天的,老话讲,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医过以后,后期的康复与功能锻炼相当重要,辰光也比较长,你们不可能蹲在我这里,要想办法有地方去。”
魏亚飞收起了手枪,插回绑在右小腿的枪壳子里,说道:“养伤的地方我有,侬今朝只管给我这个兄弟医好了。”
马上,罗同德卷起了衣袖,说:“你们出两个人,拉牢伊的右大腿,我先来给他骨头复位。”
魏亚飞闻声,便招呼王以新,两人按罗同德指示,一人一边,四只手紧紧抓住李兴龙的右大腿。罗同德一边叫他们“抓牢、抓牢”,一边顾自用双手抓住李兴龙的右脚背,发出“嗨”的一声喊,“呱”的一声,骨头复位了。
接着,罗同德又取来一只呈“L”的木制牵引架,拉出顶端的绳子,用绳子下端的橡皮吸口吸住李兴龙的右脚掌,他在一拉绳子,马上,李兴龙整支右腿就呈一条直线被高高吊起,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时,罗同德再取来石膏和绷带,给他仔细包扎起来并上了石膏。
做好这些,罗同德才直起腰,长喘一口气,说:“好了!”众人在一边看着,也跟着呼出了口气,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
罗同德又取来一付木头拐杖,对李兴龙说:“我送一付拐杖给侬,这只脚勿好乱动的,要走路就撑撑拐杖,三个月以后来拆石膏。”
李兴龙接过拐杖,问道:“石膏拆掉了会同以前一样好吗?”
“所以我刚刚讲过了嘛,我医过以后,侬后期的康复跟功能锻炼相当重要,康复锻炼得好,是可以恢复同以前差勿多的,不过,就像一件衣裳破脱了缝起来总归有痕迹的,以后还是要当心的。”
魏亚飞问:“要配药吗?”
罗同德道;“骨折复位就靠石膏膏牢伊的,没药好配,回去以后,伊假使还喊痛,就买一只雄鸡杀脱,沥出血来,再舀相同数量的白酒,冲服下去,马上就会勿痛,对筋骨折伤神效无比。”
“好,谢谢侬,罗医师!”魏亚飞摸出一张一百元面额的法币放在诊桌上,“刚才有所冒犯,对勿住了!”
罗同德一见,赶紧抓起那张钞票往魏亚飞破烂的棉袄口袋里塞:“魏先生,侬见外了,抗日救国,匹夫有责,你们为国家,为阿拉老百姓拼性命,我为你们医一点毛病难道还勿应该吗?”
“桥归桥,路归路,你能够医我弟兄,付钞票是理所当然的!”
魏亚飞想要把钱又掏出来给罗同德,却被罗死死按住不让他掏:
“魏先生,侬再这样子就是抹杀我中国人的良心了!”
魏亚飞只好作罢:“那么就谢谢了!”说完,就招呼王以新、李兴龙“走了!”
秦朝海马上走在他们前头:“我叫阿王开车送你们!”
“好!”魏亚飞同意了。“朝海侬勿要去了,陪娘舅说说话,就叫阿王送送阿拉好了!”
李兴龙撑起双拐,魏亚飞同王以新一边一个守住他,一起出门,上了阿王的“奥斯汀”。一上车,魏亚飞才对阿王说:“去昼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