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卿捧着两只骨灰盒,从提篮桥监狱被放出来。
当他一走出监狱,身后就响起了两扇大铁门关闭的声响,“晃当——”他没有回头,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却马上眯起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被关押了一个星期,还不一下习惯外面刺眼的阳光。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捧着的两只涂着黑漆的松木板钉成的简陋骨灰盒,顿时悲从心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儿子金章、媳妇雅芬一起被抓后才分开一个星期,居然会阴阳两隔而且连尸体都没看到。
其实,他不知道,正是由于儿子和媳妇的暴亡,他才会被那个抓他的日本特务尾田一雄放出来。那个日本赤佬到提篮桥监狱的一间会见室,向他宣布他被释放的通知,然后就叫人递上两只骨灰盒,称他们夫妻一对是在“狱中不幸病亡”的。曹国卿当场问了几个问题:他们关在哪个“狱中”?怎么会两人都会“病亡”的?是生什么病死的?为什么不通知他收尸而要把人烧成灰了才给他?尾田一雄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不由恼怒起来。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说,抓你的时候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儿子出售古董瓷瓶,导致我大日本优秀企业家松本太郎先生被暗杀,他是从犯,你们一家都要连坐,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再跟你多说一句也不要紧,他们两个都是在狱中病亡的,我们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为了保护你们中国的老百姓,必须预防可能的疫病传染,因此把他们的尸体火化了!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况且,眼下日本人势焰熏天,对方又强凶霸道,连自己辛辛苦苦、惨淡经营了大半辈子的青云轩古董店都被他抢走了,连一幅画、一块古砖都不曾给他留下,还有什么话说呢?能放自己出去已经很好了。因此曹国卿再也不敢多话了,怕多话会惹得他暴跳如雷就不放他出去了,于是他只好捧起两只骨灰盒出狱了。
一下子家破人亡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捧着两只骨灰盒无助地走在华德路(今长阳路)上,只感到冷得刺骨。
他起先最初想到的是去隆通祥茶号老板吴士贤家,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家,平时又经常合作生意,估计应该会收留自己。但他马上就止步不前了:吴士贤把自己的爱女嫁到我曹家来,如今却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自己怎么还有脸面去面对他呢?
随即,他又想到了秦家,那秦朝海不是带杀手到我店里买古董给我惹来家破人亡下场吗?他家应该回报补偿收留我。但他也马上否定这个想法,不行,跟秦家都断了这么多年的来往了,自己猛丁上门去,能讨他们的好吗?
那么,回宁波镇海老家去吧,但想了想似乎也不现实,且不论现在兵慌马乱的,即使自己回去,孤身一人一副落魄相,估计也不会讨那些乡下亲戚的好,再说自己出来混上海滩这么长久了,彼此早已生分了嘛!
要么到了宁波镇海老家之后就去投奔金树松?但转念一想似乎也不行,老金带着全家都回乡十年有余了,从来没跟自己有过来往,如今自己一介牢监释放犯,而且案子还是涉日的,老金那么精乖灵光、善谋自保,知道这个情况肯接纳自己吗?答案又是否定的。
走着,走着,曹国卿从金树松身上猛丁联想起,那个买只古董瓶子去刺杀日本老板的,莫不是杜月笙的过房儿子魏亚飞吧?尾田一雄到店里来抓人的时候,儿子不是交代了了吗?“他是朝海阿哥陪来的,人好像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一件英国出产的人字呢大衣,戴一顶英国呢绒礼帽,好像蛮有钞票的样子”,对,对,很可能他描述的这个人就是魏亚飞。但他怎么会去暗杀日本人的呢?难道是杜月笙杜先生叫他干的?
杜月笙主张抗日的立场上海滩上众所周知。早在六年前,“一·二八事变”发生才七天,他作为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的一名理事,就与会长史量才、副会长王晓籁和理事虞洽卿、张啸林、刘鸿生等海上闻人,以该会名义致电林森、汪精卫、蒋介石等国府军政高官,呼吁火速增兵上海打退暴日。去年“七七事变”引发全面抗战以后,他又表现出极大的爱国热忱,不仅个人拿出大笔钱款支援抗战,还发动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筹集了数量惊人的毛巾、香烟和罐头食品,送到凇沪会战前线的国军将士手中。特别是在凇沪会战中,他还派出自己帮派的成员搞情报、当向导、搞暗杀,全力协助国军抗击日本军;战役结束后,他又与国民党军统头子戴笠合作,在上海建立了情报网。曹国卿知道,魏亚飞很小就给杜月笙当过房儿子,长大后又拜杜先生门下当学生,因此他估计,魏亚飞很可能是奉杜先生之命去行刺日本老板的。
想到这里,曹国卿此刻脑中的思路开始清晰起来,对,还是先去隆通祥茶号到自己亲家吴士贤家再说吧,比来比去,还是他可能靠得牢一点。
从华德路去南市老城厢上的方浜路,还蛮远的,曹国卿被关了七天刚刚放出来,手里又捧着两只骨灰盒,已经走了不少路,似乎再也走不动了,他便叫了一辆祥生出租汽车过去。没办法,落魄之人,到了“隆通祥”以后也只能叫亲家帮助付车钱了。
但没想到,曹国卿一到隆通祥茶号就不啻引发吴家一场“地震”——
吴士贤一见他捧着两只骨灰盒进来,不由一怔,当得知是女儿和女婿的骨灰时,他顿时哭出声来。他老婆起先听伙计来报是亲家上门了,便高兴地下楼来招呼,但当一见两只骨灰盒也吓得后退了两步,又当她得知里面盛的是女儿女婿时,马上就号啕大哭起来:
“天啊!呜……呜,雅芬啊——侬勿是蛮好在‘青云轩’做少奶奶吗?哪能会得一记头就没了啦?雅芬啊——我可怜的女儿啊,呜——哇……”
从提篮桥监狱出来到现在,曹国卿一直没有哭过,现在看到自己亲家亲家母痛哭流涕,他才真正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便一下哭了起来,他的哭先是像小溪流潺潺的,马上变得像江涛拍岸,再下去就像洪水滔天了!吴士贤的两个伙计拼命劝也劝他不住。他哭得顿足捶胸,呼天抢地,哭声震动了茶叶店外的方浜路,引得路人纷纷挤到店门口来围观。两个伙计只得临时自己作主,推开围观的路人上了排门板了事。
晚上,曹国卿和吴士贤在楼上前楼,用家乡宁波话倾诉起来。
听了对方的叙述,吴士贤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女儿雅芬是怎么死的。她嫁到曹家去后,一直安分守己甘当一个媳妇和妻子,即使丈夫金章卖掉一只古董瓷瓶也跟她毫不搭界,又不是她引秦朝海来的,日本人怎么就要她也连坐了呢?再说,国卿讲了,他们三个抓到贝当路日本宪兵队,经过再次审讯以后就没再见到了,那么雅芬被关到哪里去了?她怎么就会生病死了?怎么连尸体也不让家属验,日本赤佬真是坏啊!吴士贤恨得咬牙切齿。
两人说着说着就扯到秦朝海了。他们都感觉奇怪,这个小赤佬怎么就避他避不开呢?当初,老城隍庙吃了“讲茶”,他们两人都自觉自愿出了五千大洋,摆平了同秦家“吞股”和“赖婚”的宿怨,怎么十年都过去了,这秦朝海还是不依不饶呢?还要害得曹国卿如今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是可恨,孰不可恨?
“不过,亲家啊,我怀疑那个日本老板是杜月笙的过房儿子魏亚飞杀的!”曹国卿突然神秘地对吴士贤说。
吴士贤闻言一惊:“侬有根据吗?”
“讲根据嘛,倒也有一点,因为据金章交代,秦朝海陪到我店里买瓷瓶的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一件英国人字呢大衣,戴一顶英国呢绒礼帽,这勿是魏亚飞的年龄和冬天习惯的穿打吗?再讲其又叫秦朝海陪来,既然同这小赤佬熟悉,我看十有八九是魏亚飞了!”
“那么侬打算咋弄弄?”
“我打算寻上门去?”
“寻上门去?”
“对,我要去寻着其,假使真的是其杀的人,我要其对我作出赔偿!”
“伊赔得出吗?两条人命啊,还有侬的一家一当啊!”
“哪能赔勿出呢?其有昼锦路上介大一座魏府,老头子又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董、震旦大学的董事,其的过房爷又是杜月笙,其都赔勿出,啥人赔得出啊?”
“这倒也是的,这样子讲来,亲家,侬就在我屋里先住落来,等明早子,我陪侬一道去昼锦路去寻着魏亚飞,我也要问问其看,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没了,其对我到底哪能算?”
两个同乡兼姻亲又同仇敌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