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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孔安国教授文献学

迁到茂陵后,司马迁家离京师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司马迁可以通过父亲的关系,结识许多名人和学者,并接受他们的指导,其中包括当时的大儒孔安国和董仲舒,司马迁有幸拜他俩为师。孔安国和董仲舒是两个颇具特色而又十分典型的人物,两相对照,各领风骚。今天没有保存下来他们的画像,但后人揣摩,他俩在长相上可能不同,孔安国细瘦修长,微微驼背,密髭短须,神色严肃,终日锁眉,不苟言笑;董仲舒不过五尺,身单力薄,但身材紧凑协调,显得精明强悍,须髯飘飘,面色慈祥,风度潇洒。其次,在性格上他俩也可能各异:孔安国沉稳斯文,山岳一样,清池一般;董仲舒活泼开朗,像一团火,似一江水。第三,在教授方法上他俩也可能有不同的方法:孔安国只作指导点拨,解惑答疑,很少讲解。董仲舒擅长讲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感情投入,眉飞色舞,慷慨激昂。

孔安国是孔子的十二世孙,是个古文经学大师。汉朝初年,发生了一件文化史上的大事,被封为鲁恭王的新贵族刘余在鲁地曲阜大兴土木,拆除孔子的旧宅,为自己修建宫室,无意中在旧宅墙壁中发现了《古文尚书》《论语》《孝经》等典籍,这些书全部用蝌蚪文字(大篆)写成,周围无人能认识,于是将孔子的嫡系子孙孔安国请来,要他解读这些书的内容。从此以后,研究这批新发现的古文经典,成了一门独立的学问,习惯称为古文经学,而孔安国理所当然地成为这门学问的宗师。

当时还有一门研究用今文(隶书)书写的《尚书》的学问,被称为今文经学。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这两种相对应的学问研究的主要内容都是《尚书》,只是所研究的文本不同。今文经学研究的《尚书》的文本不是出自孔子旧宅,而是由一个秦代的博士伏生口授、晁错用今文隶书记录的,这个文本被称作《今文尚书》。

《今文尚书》的出炉详细经过是这样的: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把《尚书》列为禁书,博士伏生把《尚书》藏在墙壁内,便逃亡在外。汉朝立国以后,伏生返回故居,从墙壁里寻找《尚书》,仅剩下二十九篇。文帝寻求研究《尚书》的儒士,只找到伏生一个人。当时伏生已经九十多岁了,无法出门远行,文帝就诏令太常,派掌故晁错登门拜伏生为师,学习《尚书》。晁错可能没有看过伏生收藏的残存的尚书竹简,即使看了也不认识,只是将伏生口授的内容笔记下来。伏生的口音很重,口齿又不清,只能让女儿向晁错转译,这样的记录自然有错。况且只有二十九篇,仅就内容的丰富而言,《古文尚书》就比《今文尚书》多十六篇。

当时孔安国官任侍中,可以经常进入皇宫,从而和太史令司马谈会面。而孔安国的堂哥孔臧任太常,太常管理太史令,是司马谈的上司。孔家和司马家一定非常熟悉,常常来往。孔安国府中可能还珍藏着《古文尚书》的原本,司马迁也因此得以从孔安国那里见到这个原本,这是极珍贵的原始资料,对司马迁日后编写《史记》有重大作用。

司马迁是什么时候师事孔安国的呢?可能从他家迁到茂陵后,他就开始向孔安国学习了,但系统地学习古文经学可能是他二十岁壮游归来京师以后,应在元朔末年至元狩末年,当时司马迁的年龄在二十二三岁至二十七八岁之间。

西汉的经学既然分为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两派,那么两派之间的争论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争论的焦点是对《尚书》各有各的解说。古文经学家的治学特点是:解释较简单明了,不随便增加臆说,学术修养较高深,但政治方面较保守,不在意改革。今文经学家主张改革,对《尚书》《春秋》等书任意解释,以符合当前的需要,甚至解释一个字也要用数万言,十分烦琐复杂,由于这种治学方法迎合统治者,所以今文经学在汉朝占上风。但东汉以后,随着汉朝的衰落,今文经学也衰落了,古文经学复起,最后成为正统。

司马迁拜孔安国为师,主要向他学习古典文献和古代历史方面的知识。孔安国教授古文经学,重心在于讲解《古文尚书》,特别是向他传授《尧典》《禹贡》《洪范》《微子》等篇,这些内容是司马迁后来写作上古夏、商、周三代史时的重要依据。

孔安国既能看懂古文(大篆)的经典,也通晓今文(隶书)的著作,他向司马迁传授将今古文两种经典融会贯通的方法,这对司马迁日后写作《史记》很有益处。

司马迁后来在全部《史记》中,列举的古代文献有《春秋》《国语》《尚书》《论语》《五帝德》《帝系姓》《谍记》等。由于经过孔安国的指点,他写历史的时候,总能综合对比各种原始资料,最后选择最合理的一种。

孔安国教导司马迁说:用古文字(大篆)写成的典籍的可信度很高,它们或者是远古的原始资料的记录,或者包含着时代久远的十分可靠的文献,现今听到的一切传说,以及搜集到的百家言论,都要用古文字(大篆)写成的典籍来验证。即使同样都是用古文字(大篆)写成的典籍,如果其中的内容有矛盾,就选取较正确的一种。

有一次,司马迁问老师孔安国:“《谍记》中记载黄帝以来到周朝的君王,都记载有年龄和在位年数,是否正确呢?”

孔安国回答:“如用《尚书》来核对,这种材料不可信。”

所以后来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不采用《谍记》中的记载,只作《三代世表》(黄帝以来到周朝共和元年的世系表),而不作年表。

司马迁又问孔安国说:“《五帝德》《帝系姓》中讲述黄帝、颛顼、帝喾的事迹,是否可信?”

孔安国回答:“我用《春秋》《国语》等书来核对过其中的内容,认为大致可以相信,但那些涉及神话的部分,就不能做历史事实看。”

所以后来司马迁写《史记》,叙述上述帝王时,兼采了《五帝德》《帝系姓》中的内容,但摒除了其中许多荒诞的神话,如说轩辕黄帝“乘龙扆云以顺天地之纪”,黑帝颛顼“乘龙而至四海”,帝喾“春夏骑龙,秋冬乘马”等。

司马迁又问老师孔安国:“《山海经》也是用古文字(大篆)写的,其中的内容是否可以全信?”

孔安国答复说:“《山海经》是一部写上古地理的书,其中夹杂许多上古神话,虽是用古文字(大篆)写的,也不可全信。”

所以司马迁后来在《史记》中说:“《山海经》中所说的神怪异物,我不敢写入史册中。”如《山海经》记载黄帝和蚩尤作战的故事是这样的:蚩尤请来能呼风的风伯、能下雨的雨师来助战,忽然纵起一场大风雨,黄帝立即请来一位天女,她名叫魃(旱神),会收云息雨,于是,狂风暴雨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灿烂的阳光又照耀大地,黄帝的军队终于将蚩尤的军队围困,活捉了蚩尤并杀掉他。司马迁写《史记·五帝本纪》时,摒除了神仙助战的说法,只记述涿鹿大战的简况:“黄帝发动、率领各路诸侯军队,和蚩尤大战于山野,最后活捉了蚩尤,并将其处死。”

由以上可见,孔安国的古文经学对古文资料的选择和去留,十分严谨,不合理的绝对不用,司马迁在孔安国的教导下,以后记述历史时,从不相信臆造和妄说,去伪存真,极有章法。

司马迁后来写《史记·五帝本纪》的时候,在获取资料方面遇到了难题,因为《尚书》是孔子亲自修订的上古史经典,其开首一篇是《尧典》,说明孔子写历史只追溯到帝尧(登上帝位的尧)为止,对更古老的黄帝、颛顼和帝喾只字不提,而春秋战国时期产生的百家之言,其中虽涉及黄帝等古代帝王,却往往十分粗俗和荒诞,内容互相矛盾,司马迁实在不知道听信哪一种说法为好。

这时他想起了老师孔安国的教导:“在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人担任部落联盟领袖的五帝时代,人们结绳记事,象形文字系统还在草创阶段,这些原始帝王的事迹,大部分只保留在民间的口头传说中,所有的文字记载都是后来根据传说补记的。所以要复原五帝时代的历史,还是以搜集民间的口述史为最佳途径。”

司马迁按照老师的指示,于二十岁时开始游历全国的名山大川,去采集有关上古帝王的口述史,经过他细心的寻觅,发现了不少五帝留下来的遗迹,找到了很多当时儒士不重视的文献,他还将四方父老的叙述认真记录下来,融会贯通,去粗取精。他由此断定,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五帝是确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有关他们的传闻大致可靠。

司马迁记得,老师孔安国曾对他说过,黄帝是五帝的宗祖,因为《礼记》和《易》上都说,“黄帝正名百物,垂衣裳而治天下”。这就是说,给一切事物都规定一个统一的名称的是黄帝,规定民众都要穿衣服的也是黄帝,有了黄帝,才产生礼仪,华夏才进入文明时代。司马迁认同老师的这个见解:将黄帝定为宗祖是恰如其分的。司马迁还通过调查发现,黄帝以下的四个帝王的世系是前后相继的,他们的事业也是上下相承的。例如,颛顼是黄帝的孙辈,帝喾是黄帝的曾孙,帝舜是黄帝的七世孙。因此,司马迁将《五帝本纪》定为《史记》的第一篇,他的《史记》从黄帝写起,而不是从帝尧写起,就是确认黄帝时代是华夏历史的源头。由于作为中国史学之祖的司马迁和《史记》的影响,黄帝现在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十三亿人公认的祖先。

《五帝本纪》的写作方法,也是司马迁向孔安国等古文经学家学来的。该文通篇只有三千四百五十字,但所依据的文献至少有十余种,如今文(隶书)或古文(大篆)的《尚书》《大载礼》《国语》《左传》《墨子》《庄子》《孟子》《韩非子》《战国策》《礼记》《吕氏春秋》《淮南子》等。这种严谨的治学方法,只有孔安国这样的古文经学家才有。

孔安国还教导司马迁说:如果古文献中对同一件史事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在写历史的时候,不一定只保留一种,也可让两种共存。

司马迁后来写《史记》时,多次采用孔安国教给他的这个方法。例如,关于殷、周两朝的始祖,在今文(隶书)经书和古文(大篆)经书中的记载是不同的,古文(大篆)经书上说,高辛氏生下契,契成了殷朝的始祖;高辛氏生下后稷,后稷成了周朝的始祖。高辛氏是谁?就是五帝之一帝喾,是黄帝曾孙,男性。这就是说,殷、周两朝的始祖都是有父亲的。但今文(隶书)经书上说,商朝的王族的第一个祖先是契。契没有明确的生父,契的母亲吞食了一只神奇的燕子(神的化身)产下的蛋,通感而有孕,结果生下了契;周朝王族的第一个祖先是后稷,后稷也没有明确的生父,他的母亲是炎帝后裔有邰氏的女儿,名叫姜嫄,有一天,姜嫄在野外看见一个大神的脚印,就踏上去,结果受到感应,怀了孕,生下了后稷,又名弃。司马迁让这两种说法都保留在《史记》中,《史记·三代世表》中记载了第一种说法,即两朝的始祖都有生父。《史记·殷本纪》和《史记·周本纪》记载了第二种说法,即两朝的始祖都没有生父。因为,两种说法都有古代传说作根据,都是远古真实历史的留影,并非后来的今古文经学家的杜撰。无父的神仙感应怀孕说是母系氏族社会的留影,当时每个人都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是谁;父生说是父权制时代的留影,当时已进入文明社会,每个人不仅知道母亲,也知道父亲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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