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了。
从前坑坑洼洼的小泥石路，如今变成了宽敞平稳的泊油路。
从前风雨飘摇的单层瓦房，如今变成了洋气十足的多层小洋房。
从前一到夜里就污灯黑火唯有残星冷月苦撑微光的简陋村落，如今灯火通明地到处都洋溢着热闹欢乐的气氛，甚至还有几十名身穿斑斓衣裳的大妈在灯光球场上面就着十分容易上脑的神曲跳着各种的广场舞和健身操。
一切都变了。
唯独回家的路……没变。
走过已经休市的菜市场——虽然菜市场已经休市，里面却仍然围满了下棋的人，热闹得很。
走过架在窄河上的短桥——她曾经在这条小河里面捞过好多的小鱼小虾小蟹，还把这些小鱼小虾小蟹用火柴烧熟了喂给自家的猫咪吃。她还在这条小河里面学会了游泳，甚至还被水蛇跟在身后游了好几米。
右拐。
走下斜坡。
第一条小巷。
到了。
吴芸站在小巷巷口，双脚发软地看着眼前的小巷、看着小巷里头的第一栋房子……突然有人打开了门！
吴芸心脏一突，一个踉跄，双脚像是触电似地瑟瑟抖着后退了半步。
只见——
一名六七十岁的老头，拖拖沓沓地踢踢踏踏着一双拖鞋，仿佛悠闲悠哉却又好像满腹心事地走出家门、走出小巷，一边走，一边还目不聚焦地、若有所思地点燃手中的香烟。
火机的火苗点燃了香烟。
被点燃的香烟头，就像是一只散发着赤红微光的萤火虫……飞满吴芸回忆的微红萤火虫。
“爸……”
吴芸的声音是如此沙哑如此沧桑，跟20年前青葱稚嫩的声音根本无法比拟……
然而！
被唤作“爸”的老头却猛地钉在了原地……原本夹在老头指间的萤火虫骤然掉在地上，溅起了一地碎星……老头楞在原地，半张着嘴，不可置信地遥遥呆目看着吴芸。
吴芸激动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心脏突突突突突地乱跳，两只手不停地相互搓揉，两条腿更加意识地颤颤发抖……吴芸用力地抿着嘴巴，用力地吸住鼻子，用尽全力才勉强将哽着眼睛的眼泪锁在眼眶内。
吴芸和老头相对无言……
突然！
一声巨大的推门声连同大门碰撞墙面发出的巨响，打破了老头和吴芸之间的相对无言。
随着那声巨响传来的，是一名老妇激动得变调的苍老声音：“妞妞？！是妞妞吗？！是我的妞妞回来了吗？！”
妞妞是吴芸的小名……多年不曾有人喊过的小名。
吴芸刚才低唤的那声“爸”是那样的沙哑低沉小声……老妇居然在屋里也能够听见，可想而知，老妇每日每夜是如何竖着耳朵等待吴芸的声音。
“我的妞妞终于回来了！”
老妇激动地拖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灵便的腿脚，一脚一拐地拽着过分肥胖累赘的身躯，努力地想要走向楞在原地的吴芸。
明明路面平坦。
老妇却仍是被自身不灵便的腿脚绊了一下，眼看，老妇就要像笨重的陈年老坛一样往前倒去……吴芸吓得马上丢下手中的行李、冲过去、双手扶住了老妇。
老妇激动地抓住吴芸的手……
“疼……”
吴芸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吴芸才刚被虐待不久的手腕，根本不堪承受老妇的重量和力量。
吴芸的这声“疼”，让原本就激动的老妇和原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老头，都“唰”地流下了老泪。
老头大步走到老妇的身旁，用老而弥坚的手臂扶住老妇，不让老妇继续抓住吴芸继续弄疼吴芸。
老妇当然舍不得弄疼吴芸……老妇转而激动地抓住老头的手臂，两老就这么相互偎依着泪眼看着吴芸。
面对老头和老妇的泪眼……吴芸惭愧地低下了头，眼泪因而簌簌掉在地上，仿佛掷地有声。
“爸……妈……对不起……这些年……我……”吴芸哽咽得根本无法继续往下说。
“不要说了。”
老妇伸出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疾病而发抖的手，轻轻拉住吴芸……老妇生怕会弄疼吴芸，却又怕如果她不抓住吴芸、吴芸又会再次离家出走，并且一走又是二十年。
下一个二十年……
谁又能够保证还能再见？
老头对吴芸说：“小到大，妞妞每回一回家就喊饿……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饺子，现在饺子还在锅里面热着……我们赶紧进屋，吃饺子去。”
吴芸用力地咽了一下，硬是将不断往上涌的酸楚哽了回去。
吴芸问：“妈怎么知道，我今晚会……”那团酸楚汹涌地反击，直将吴芸已到嘴边的“回家”淹没。
老头说：“这二十年，你妈天天都会做好饺子在锅里热着……你妈说，你一定会回来吃她做的饺子的……”
老妇打断老头的话：“就你话多！妞妞肯定累了，我们别站着说话了！”
老妇抬起发抖的老手，轻轻抚摸吴芸开始花白的头发，心疼极了。
老妇对吴芸说：“妞妞啊，一会儿吃饱了，你就早点回房间休息。这些年，我们一直都给你留着房间。这些年我腿脚不好，你爸就抢着给你的房间打扫卫生。你爸说，等你回家……”
老头打断老妇的话：“好了好了，不是说妞妞累了饿了吗？我们回家再说吧！”
回家……
吴芸终于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泪奔了。
“爸……妈……对不起……当年我不应该就那样一走了之……是我不孝……我不应该……”
“一切都过去了。”老头和老妇一同打断吴芸的话，笑着，却又无法自已地老泪纵横，“只要你回来就好。
吴芸用力地咬着牙，却仍是忍不住眼泪。
明明心头有千言万语，吴芸却只能一个劲地向老头和老妇点头，眼泪随着她的点头在她饱经沧桑的脸上蜿蜒滑落。
“乖妞妞，咱们不哭，啊！”老妇哭着笑着，蹒跚地走到吴芸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挽着吴芸的手臂。
“走！我们回家吃饺子去！”老头抬手用力一擦眼泪，大步走过去捡起吴芸的行李，大步走到吴芸的另一旁。
他们三人，一同，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