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三月,那本该洋溢着春光明媚的季节里,寒冷的空气却四处溢满,地里的庄稼被昨晚的霜打得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像一条极度渴望冬眠的蛇。
这下公公又该操心了,唉...我站在铁路旁的小山坡上,看着一览无遗的村庄,轻轻地叹息。
这时响起一声萧长的鸣笛,有滴清晨的露水滴落在我的脸庞,带来一阵清凉。
我将放在兜里冻得有些微红的手拿出,用中指轻轻拭去脸上那颗晶莹的水滴,嘀咕一句,“明明没有风啊?”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抬头望向身旁的树木,却不期然的撞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眸,隐藏在硕大而茂密的枝条里,这使我差点留意不到,可那双眸子太过清澈,即使是在众多斑驳的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水珠中,我还是一眼便看见了他。
他也同样看着我,这时,火车在身旁呼啸而过,发出轰轰隆隆的巨响,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嘴唇轻启,可惜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我却看出了从他眉眼间透出的寞落,伴随着不断摇晃的树木和滴下的水珠一起,浸湿了我的衣裳。
火车开过后,风渐渐地停了下来,空气里满是雨露后的清新。
“嗨。”他轻轻地开口,声音明显有些沙哑,语气亲昵得有些套近乎的嫌疑。
后来,在很多年后的我,每每想起我们初遇时的场景,我总是单手撑着下巴埋头苦想,为什么当时的我会毫不犹豫的扭头就走呢?然后,又是很多年过去后,我才给自己得出这样的一个答案——大概,像我这样的人,永远都无法直视那双纯净得毫无杂质的眼睛,只是那样站在他的面前,我便已觉无地自容....
也许那时候的我,便已预知到他将会是我生命中注定的劫,可即然那是我命中注定了的劫,又怎么可能是我想逃便逃得了的呢....
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落地声,伴着哀嚎,我连回头确认的勇气都没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卑微姿态仓惶而逃。
当我站在教室门口,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时,一声厉喝迎头劈来。
“梓潼!新学期的第一天你就要迟到吗!?作业呢?交上来吧。”王老师板着脸,收拾着桌上的标有‘快乐寒假’的作业本,那四个大字极具讽刺般的立在最中央。
我不发一言的捏紧了手默默向讲台走去,可就在我走到一半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又看了看老班更加阴沉的脸。
“怎么,没做啊?没做就直说啊!不要找一些什么忘带啊之类的借口,我今天都听腻了!”她翻了翻白眼,明显不悦的说道。
我乖乖的站立在一旁,缄默的并不多做解释。
突然,肩膀上重重的搭下来一只手。
我惊愕的回头,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那个眼神清澈的男孩。
他先是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才对着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说道:“老师,你是说这个东西吧?”
他拿出了那个熟悉的,印有一只可爱小熊维尼的袋子。
“梓潼你也真是的,昨天你在我家赶作业的时候遗忘下的,总是这么丢三落四。”
说着,他像是没看见老师伸出来准备接住的手般,只轻轻一用力便将袋子甩在了讲座上。
而他自始自终都只是看着我,看似开玩笑的无奈感慨,“真是的,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站在那里,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看着如此近在咫尺的他,听出了那句话里的认真。
而台下自他进来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的朝着我们所站立的方向,闪耀得刺眼。
我什麽都没说,默默地走到座位上,拉开凳子坐下,将桌上叠得高高的新书拿出来,一本一本的写上自己的名字。
而周围的议论声渐渐高了起来,在他走后,纷纷入耳。
大概老师也听不下去了,她用木头做的三角形尺子重重地敲打在讲座上,大喊一声:“安静!!”
这是老师们惯用的方法,通俗来讲简单粗暴且有效,但一般在这个班不会管太久。见大家似乎都渐渐静了下来,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如往常般碎碎念叨起来。
与刚刚的嘈杂相比,对我来说,并无二致。
午休时分,我如以往一样回到家中,站在泥土马路上时不时的抬头看着眼前这座有些破败的农家小屋。
它是由简单的砖块堆砌而成的平房,有的砖块表面已经塌落,露出里面白色的沙,风一吹便细细碎碎的飘走,消散在空气中。
屋子的南面和东面是盖着黑色瓦砾的柴房和厨房,唯一绿色的地方是楼顶栏杆上,那一排排摆满了的铁盆里,仙人球常年累月的驻扎在那里,四季常青。
我收回了视线,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笑得自然。然后这才迈开步子,向着屋里走去,并大喊一声。“公公,我回来了!”
我直接跃过大门口前的台阶,一个大步跨进屋里,桌子上摆放着两个用粗粝碗口盛装的小菜,一如既往。
公公从房间里走出来,咀嚼着花生,半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的耸立着。
“回来了,吃饭吧。”
“嗯。”我走过去,坐在那个有些发旧的木质长凳子上,拿起那半大的,难看且粗糙的陶瓷碗,往嘴里扒拉着饭粒。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第多少次吃着同样的菜色,一年到头里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吃着当季自家种的蔬菜,红薯,南瓜,冬瓜,土豆,地儿菜...
并且它无处不在,洁白的米粒里,热气腾腾的炒菜里...总之凡事摆放在桌上能吃的东西里,都有着它的身影。
大概那时候的我是真的厌恶了的吧,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从未再吃过这样的菜色,却也再也吃不到了。
饭间,公公剥着花生,抿着小酒,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我新学期的情况,我都一一将其美化后笑着答道。
看,我早已在多年前便学会了不坦然才隐瞒,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孩,在未遇见你之前便是。
饭后,我独自走在僻静的小河边,我常常呆坐在岸边,时而静坐,时而仰躺,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的这样一呆便是一整天。
正在我如往常般呆愣发神间,突然被一声惊叫吓醒,那声音极为尖锐的将“有蛇”两个字传入我的耳里,连带着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噗通’声。
可我只是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便已条件发射的向后跑去,天知道我有多么害怕那软绵绵的东西,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在这个季节里怎么会有蛇这么荒唐的事?
“喂!骗你呢,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
我记得这个声音,它是那样熟悉,在我之后的人生里,曾无数次的出现在我午夜梦回间。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去,遥隔一条岸江,他站立在河水的另一边,一脸戏谑的看着我。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我们之间最合适的距离,不存在伤害和被害,
可他却总喜欢将你圈固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距离。
于是,他伸出脚,在还尚有些寒冷的季节,毫不犹豫的踏进河里,像个无所畏惧的勇士,有那么一瞬恍了我的心神。
他站在水中略显艰难的一步一步行走着,清澈的河水在他走过的地方,浑浊由下向上的泛开,如同晃荡的小船,还带着涟漪,轻轻地向我驶来。
“真是可惜脏了这水。”
在我轻轻吐出这句话时,他的脸明显阴了一半,不禁在心里诽谤一句,这女子真是毒舌。
这时,他已从河里走上岸停在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原本干净的裤子被河底的淤泥覆满,顺着水稀稀嗒嗒的往下滴着。
在我还未来得及讽刺他这身狼狈模样的时候,他突然拿出一条假蛇在我眼前来回晃动着,并大喊:“看,被我抓到了!”
“啊!!!”我尖叫着捂着脸,活生生的被直接吓趴在地。
他诡计得逞的在我身后笑得花枝乱颤,颤得那湿透的衣服在洒了我一脸的水后,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更是明亮得开出了一朵花来。
那是我这一生中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如他人一样的眼睛。即使是在很多年后,他也依然是他,初见的他,可我,却再也不会是我了,早已不是,从未是过。
这样的他让我心中那股逃离的欲望再次涌上心来,他似乎看破了我的想法,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如果每次,在我想要逃开的时候,你都能抓住我的手,该多好。
“你一定要记住,我叫尤溪。”
那时,他拉着我的手,郑重其事的看着我,说了一句当时让我很想发笑的话,可是,最后的我们,却让我哭了....
我并不想知道他为何突然的自报家门,所以我只是微皱着眉,淡漠回绝:“你是谁与我无关,我也不希望与我的任何事情有关。”
只是我这样的淡漠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奏效,所以他才会那样回道:“你知道吗,人一生当中,认识的人是有限的,而在这十亿人当中我们能够认识,是必然的。”
他加重了握在我手上的力道,紧紧的捏着,他甚至说得那样认真,让我一时反驳不了,甚至我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莫名的在加速跳动着。
那么,在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里,我是不是可以把这悸动解释为——我发春了....
正在这时,不知何时出现在河岸上方的田坎处的来人,在我们望向他的时候,慌忙的回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扛着锄头路过。
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忽略他那眼里闪过的鄙夷,以及他嘴里嘟囔的话语:“果然和妈一个样,都是贱人,小骚货。”
尤溪转过头来看着我,皱着眉头,似乎不知是该对我表示歉意还是应该怜悯,可是不管哪一样,我都不需要。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不紧不松,“我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一个人的生活,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一点。”说完便甩开那只明明冰冷却如烙铁般炽热的手。
在我走后,尤溪窜出的那片芦苇里一直还默默的站着另一个人,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只是我恍若未觉。
旁晚时分,我蹲坐在屋前,对着眼前这株凋落的葡萄藤和那棵渐渐枯萎的李子树,潸然泪下。
当初婆婆曾牵着我幼小的手,亲自挖土种下它们时的场景一一浮现在我眼前,模糊而美好。
可是,自婆婆走后,它们便开始接近死亡,如同追随婆婆而去般带着某种决绝,这般毫无生机的模样,让我想起婆婆临终前曾握着我的手,奄奄一息的开口,唤着我的小名:“...潼潼...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会有出息...才不会...”她甚至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杀手人寰,留下当时只有六岁的我,独自离去。
那时候的我没有哭没有闹,安静得如同一只的木偶,没有任何表情,无喜而无悲的木偶。
我有时会望着屋后的山坡,不同于静坐在河边,我会一直不停的思考一个问题,人死之后会怎样呢?有灵魂吗?会升天吗?等,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
直到后来我便开始明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故乡会随着时代变了模样,思恋着你的人在他老了死去后,你便不会再被人记得,你的坟前也会渐渐的被野草长满,无人打理,无人问津,直至最后变得荒芜。
世界更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有所变化,不会因为你,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
这便是世界,这才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