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在资县给我购置了一套清幽雅致的别墅,里面除了那张摆放在客厅落地窗前的紫色圆形床外几乎空无一物。
每每到了夜里我总是侧躺在上面,凝视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夜空,想起你,想起那段过往的人事。
也许是离家太近的原因,我最近变得格外的想家。在离开尤溪的欢庆会后,我独自驾车一路飞驰,没有目的地,但我的心却有着归属。
熄火过后,我坐在车里良久,这是我第六次将车停在了屋前的马路,还是在夜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走出了车门,确确实实的踏在了这块土地上,走进了那座我生活了十七年的粉白小屋。
荒芜的院子本该杂草丛生,可却只有几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零星的散落在地,屋子里那橘黄色的灯光那么唐突的闯入了眼帘,同样唐突的还有脸颊两边不停滑过的泪水。
沐川便是在此时给了我一个利落而坚定的拥抱,宛若穿越过千山暮雪之后的肯定,“欢迎归来。”
只不过一句简单的问候,那些积郁在我心中委屈和伤痛瞬间便被抚平了一般。
从那晚见到公公墓旁多出的两株蓝花楹时,我便知道他替我守护着我最为重要的东西,履行着属于我的职责,我们依旧是多年前一见如故的老友,默契而心照不宣。
“我饿了。”声音有些瓮声瓮气。
沐川拿出手帕替我擦拭淋花的脸,“我做了饭。”
我点头进入屋内,许久未住人的屋子有股发霉的潮湿味,屋子里全是木质的家具虽已破旧不堪却干净得未染丝毫尘埃。
我知道,这都归功于沐川,我的老友。
原色的方形木桌配上宽长的双人凳,凳脚已有些松垮,轻轻一动它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这是我走的时候种下的,有些蔬菜的生命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顽强啊,就算不用给它施肥锄草它也如常的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性生长枯萎再生长。”
我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三年来我心中那份背井离乡独自奋斗从未与人道说的委屈和伤痛被他一句简单的暗喻便抚平了。
我微微哽噎,艰难的咽下一口米饭。
“多吃点菜,光吃饭怎么行,之前在你家蹭饭蹭久了,自己也像模像样的学着做了几道,虽然没有学到公公的精髓,但这是家的味道。”沐川将桌上的菜往我面前推了推。
很是简单的菜色,酸菜洋姜和凉拌折耳根,外加折耳根稀饭,看上去远没有餐馆的色香俱全,可我却捧着手中那个中大的瓷碗吃了整整三碗。
“有爱的味道。”我知道这样说有些矫情,可当我放下碗筷捂着撑得圆润的肚子时,不自觉的有感而发的矫情了一下。
那是我这三年来唯一吃饱的一顿晚饭,即便那只是极其简单的清粥小菜。
“今天晚上住下吗?屋子我已经收拾过了,吃饱了正好躺在床上睡一觉。”
昏黄的灯光下,我怔怔盯着沐川背对着我收拾碗筷的身影,晃晃悠悠地与记忆中的重叠在了一起。
“潼潼啊,吃饱了就拿本书去院子里转一转吧,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我再次泪眼婆娑,为那些时过境迁。
我轻轻抚过那被粉笔画满图案的墙壁,褪去颜色的梳妆柜和有些发黄的蚊帐....那段逝去的时间在这些旧物中轻轻地在指尖晕开:
“姐姐你看,婆婆做的这只猴子长得好奇怪。”奈曼举着手中的布偶猴一脸未见世面的新鲜。
“姐姐快来,今天中午的菜里有肉呢。”奈曼抢先坐在凳子上,兴奋的冲我招手。
“梓潼姐,这个周末我们去河里抓蝌蚪吧。”古莫提着小桶挽着裤脚,戴着草帽整装待发的等我点头应允。
“梓潼姐,和奈曼共度一生是我终生未了的遗憾,所以请你一定要替我完成啊,这是我唯一亏欠她的,是我们亏欠她的...”
那个时候古莫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攥紧了我的手,额上青筋乍现,手指冰凉宛若虚浮。
我泪流满面的看着不过短短数日光阴便让他瘦得形销骨立的古莫,在他期待的眼神中郑重而沉痛地点下了头。
可如今,我却把奈曼照顾得再也寻不到踪迹....
眼泪烁烁滑落,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离去时的模样,仿若横断了晦涩时光。
我钻进被窝,被套是俗气的大花,上面有着太阳晒过后洗衣粉的味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就连枕头旁那只橘黄色闹钟也滴滴嗒嗒地如常运行着,好似一觉醒来听着公公熟悉的呼噜声,婆婆忙活在厨房,点燃了灶里的火便来唤我和奈曼起床,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
“为什么这世上我亏欠的人总是那么的多,最残忍的是他们无一永远的离我而去,让我独自背负着过去的所有,没有给过我丝毫赎罪的机会,独自一人荒芜一生,是对我最好的惩罚吧。”
大冬的天气里,我放下厚重的蚊帐,只为遮挡那刻骨的忧伤。
睡在床旁地铺上的沐川久久地没有回音,待我呜咽的声音渐渐平息的时候,他才缓缓的说道,语调与床头的闹钟平行,“梓潼,你心中不适合有恨。”
我望着天花板上那道裂开的口子,凄凉的笑,“可是也不适合有爱不是吗?”
他轻笑出声。“可是梓潼,你爱过谁?”床沿上方再也没有了声音传来,耳畔是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声,沐川侧躺过身,也闭了眼。
临近响午,冬日杲杲阳光温柔的洒在绿色滤网的窗户上,好似某种召唤般我悠悠转醒那呼吸声还在持续,我撩起蚊帐的一帘,沐川神色宁静的躺在那里,表情柔和嘴角微勾。
会是怎样的一个美梦呢?我双手撑着下巴趴在床沿,静静地看着那抹颠倒众生的浅笑,难得的慵懒在床。
这间屋子的窗户是靠西而立,屋子里是不谐世事,不晓时间的安宁。渐渐地有几缕西斜的夕阳照进这隔世的屋子,透过那片笔直密集的竹林斑驳的洒在沐川适时睁开的眼眸里,星星点点的闪着光。
我一时有些看呆,闪光消失在他揉眼的动作里。
“早啊。”
大概是睡得有些迷糊,嗓音还带着一丝惺忪。
“饿吗?今天换我来给你做顿饭吧。”我并没有点明,对于两个同样厌世的人,这座屋子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昨晚睡得可好?”沐川懒洋洋的靠在门边,尚还有些不清醒的看着我转悠在厨房的身影。
“离开的这三年,再也没有比昨晚睡得更踏实的一觉了。”我如实答道带有无限的感慨,“不知从哪习来的认床毛病,如同娇生惯养的小姐般,是不是很可笑?”我翻炒着锅里的饭菜,终是几年未曾动过这些东西,动作略显木讷,“牙膏已经给你挤好了,刷牙准备吃饭吧。”
“是啊,能睡这么沉的夜晚屈指可数。”他表示附和,拿起杯子满嘴泡沫,咿呀不清,可我还是听见他说:“我们不过都是恋家的孩子。”
家吗,我手中的铲子落在锅里发出咣当的声响。
沐川,你的家又在哪里?
回过神来,原来我对你一无所知。
“沐川,在成为养子之前,你的家在哪里?”
“不记得了。”你埋头吃着面条,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地方。可我就是隐隐感觉那是你不愿多说的伤。成为一个弃子,本就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如若真不记得该多好。
“这些年手艺都生疏了,起锅时还有些硬,你先将就着吃点,等会我们出去买菜,晚上给你顿好吃的。”
一同入睡,一同早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这样繁琐而平静的生活好似一对新婚的夫妇般,恬静而美好。
可于我们,终是求而不得的遗憾。
被夕阳染成茜色的天边煞是好看,为了在这样的余辉中多做停留,我们特意从后山出发,绕了远路,不急不缓的走在田野小道上。
“不过几载时光,那棵苍翠的柏树也被人拔去了枝根。”
我顺着沐川望去的方向,“你说的是崖边那棵古老的柏树吧,在那里呢。”
沐川循声望去,“哦,那一定是我记错了。”
我的指点好似反倒增添了他眼里的落寞,轻轻蹙眉。唯有他,我一直不得其解。
随着夕阳渐落的余辉,我们闲散的步伐终于踏在了小镇的街道上。依旧是破旧的路灯,微弱的光线覆盖范围极其有限,整个街上全靠街边住户楼家的灯火透过窗户勉强点亮。但入目可及处更多的是属于世界本色的黑暗,掩盖着那条一到下雨便泥泞不已,坑洼不平的烂马路,还有常常摆弄着俗恶面容的街坊....
曾经厌恶的一切,在此刻竟熟悉得让我热泪盈眶,仿若那一场场令我梦魇不断的伤害从未发生,我也从未离开过,美好得一如当初的模样。
我突然有点感激这几日来的泪如雨下,发达的泪泉陷入了盛夏常有的干枯,像打了哈欠般只是微微润了眼眶,发红的鼻子也隐在口罩下,无人察觉。
在街上行走着的为数不多的人群都不能用稀稀拉拉来形容,三三两两或结伴或孤单或匆忙或散漫的行走在暗黑的街上。
铁路下坡处的几家店铺更是早早的关了门面,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小镇的街道别说是晚上了,就连最为热闹的早市也只有在赶集的日子里才算人多,摆摊的人多,买东西的人也多。
整个小镇的人几乎都聚集在一起,人头攒动,接踵擦肩,那个时候,公公也坐在市场外的某个台阶上,头顶炎夏烈日,仅有一把蒲扇一顶编织帽;严冬寒风萧瑟,仅靠一件缝缝补补多次的军大衣。
然后就这样每天日复日年复年的在那个背无所依,前无所靠的地方枯坐一上午,偶尔为竹篮里的蔬菜喷洒着水珠,和买主讨价还价,他就是靠这样的方式将我养育长大,力所能及的给予我最好的生活条件。
走过那条小巷有家镇上最大的超市,由于靠近车站算是晚上关得最晚的一家,不过八点过的样子,这个时间是城里最为热闹的夜生活的开始,而在这里超市里显得异常冷冷清清,除了无精打采的老板坐在吧台盯着屏幕上方的电视一脸的昏昏欲睡外空无一人。
荧幕上正好上演着当下收视率最为火爆的宫廷古装剧,在一个露天的温泉里,一名女子从氤氲的水中帽了出来,及腰的长发遮挡了纤细的背部,莹润的水珠滑过雪白的手臂,是冰肌的玉骨;她微微回眸,婉转秋波间是仙姿的佚貌。
往往这种美人沐浴的香秀场景都逃不过被人撞破的俗套,正好这时从屏风后面出现一名男子,他信步走来拍手称赞,“好一副靡颜腻理的美人出浴图!”
画面突然中断,播放广告。
“拍摄的时候应该是冬天吧,北方的冬天那样寒峻....”沐川不知觉的握上了我冰凉的手,似乎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给予我力量,为这些年我独自承受的一切。
“你怎么能把自己照顾成这般瘦弱的模样。”
我有些许的感动,“能活到现在已是我最大的努力,我没有更多的心思去关心自己活成了怎样。”如今这些话,我已能像这般平静的阐述,还能带点半开玩笑的语气,“总还是比第一次见你好吧,至少我光鲜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