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尤溪攀谈后的沐川直接走到我的床边,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扫视了床头边上的柜台一眼,很轻易的便看见了我那剩下了一大半便倒回保温食盒里的榴莲炖鸡汤,和我苍白的脸色,以及空气中那细微的血腥味。
他是个比我们任何人都心思敏感而又深沉的人,就像他为什么作为养子却还能爬上沐家继承者的高台,就像他终于扳倒了沐家最后一个障碍物后,却跑来这么远的地方,躲在我家屋前偷偷的哭。
他只是看着我笑而不语,却极其自然的拉过依兰的手,好似已经这样拉过无数次了般,他冲我们挥手道别,便潇洒的步入了凛冽的夜里。
我也不懂他沉默的意思,只是同样沉默着冲他挥了挥手。
整个病房里又再次只剩下我和尤溪独处静坐,夜色已深,再也没有了前来探望的人。
我靠坐在床边,盯着窗外一片漆黑的景色,黑到可以清楚的照映出我披散着长发满脸疲惫的苍白脸庞,以及那浓密的睫毛,都根根分明的映在窗户上,像书里描述的那飘荡在回廊里的鬼魅般。
我就那样看着窗户上的自己,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便也渐渐陷入了睡眠。
那是一个无比宁静的梦,如同一首欢快愉悦的轻音乐,缓缓徐徐的穿过耳旁,好似千帆已走,万水已过的了悟,却又有点初入凡尘的新奇,和一丝丝道破红尘的沧桑。
大概便是这样一副场景的梦吧,一副对于我来说足以称得上是安生的景象。
我想我应该睡了很久,朦胧中有说话的声音将我吵醒。我皱紧了眉头,听见那说话声由最开始的断断续续转为了很是清晰的对话。
“你只不过是我爸的一个情妇,你有什么权利来管我!”我听见尤溪在门外这样吼道。
那被他怒吼的人,似乎并没有介意尤溪这样堪称恶劣的态度,而是宽厚的行使着作为一个母亲,对自己使着小性子的儿子足够的包容,将早已准备好放在手提包里,最面上的一个与信封大小相同的纸袋抽了出来。
“给,这是你爸让我给你送来的,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听那轻柔的声音似乎这位‘妈妈’太过于年轻,年轻得几乎与尤溪的年龄相仿。
并且,她的声音给我一种很是熟悉的感觉,只是在这朦胧里,我一时竟想不起那声音的主人属于谁。
然后,紧接着那个纸袋被尤溪打落在地,原本很轻的纸袋居然发出了‘啪’的清脆声响。
我能够想象尤溪此刻的愤怒,却不解于他何以愤怒至此。
面对尤溪这样不讲道理的行为,那人很是淡定的将地上的纸袋捡了起来,顺势拍了拍面上压根就没有的灰,轻笑一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激动了,而且就结果而言,不管是哪件事都已经是事实了,就算你再怎么激动也改变不了的一个事实。”
末了,她又朝尤溪走了两步,盯着他说了句,“何必呢。”她说完这句话,便将那个小纸袋交到了辛集的怀里,转身走了。
只是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露出尤溪微张的嘴唇。
没有人听见尤溪说了什么,连离他最近的辛集也没有听见,因为他根本没有出声只是张了张嘴。
可那人向上扬起的唇角幅度却更加明显了,一脸胜券在握地转过了身。
在她转身的时候,她这才看见尤老爷子出现在了长长的走廊上,像一尊神似的身后还跟着一堆的‘童子’。
她并没有将内心的惊讶表现出来,而是依旧保持着娇媚的笑,淡定且端庄的走了过去,走到那尊‘佛像’前停住了脚步,礼貌的问了声“爸,您也来看尤溪啊?”
尤老爷子一身唐装笔直,双手重叠的搭在那把黄花梨的拐杖上。他杵在那里明显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面对来人还算恭敬的问候,他只是不温不火的答了句,“嗯。”
于是,那人便接着说,“那您老先忙,我就先走了。”于是她便又接着往前走去。
老爷子行事向来有些雷厉风行,他直接越过正过来迎接的尤溪闯进病房里,对着我怒目相对。
我装作一副才醒的模样,睡眼迷蒙外加一脸茫然的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位一点也不和蔼可亲的老人。
紧随其后的尤溪闪身跟了上来,他横在我们的中间,以巧妙的形式阻断了我们相交的视线,却又能看清彼此的一举一动。
于是,我便想在尤溪走过来阻断的一瞬间,揉了揉那酸涩的眼睛以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面部表情。
这样一系列的小动作,也许也被尤老爷子尽收眼底,所以他才会对我发出‘哼’的不满声,外加微扭过头去望向一边,这样幼稚的行为。
在我以前小的时候常听人说,人越老反倒越像个孩子,岁月衰老的只是他们的容颜,他们的心却在返老还童。
如果你非要问我小时候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还会记得,那是因为,给我讲起这个道理的人正是我所至爱的婆婆啊,除了她又还有谁会告诉我这样的事?除了她又还有谁愿意对我说这样温暖的话呢?
“公公,瞧你这走得急冲冲地,来,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尤溪嬉笑着上前搀扶起板着个脸的尤老爷子,靠在墙边坐下,坐在那个与他极为相符,样式像个太师椅的凳子上。
当然这不是最有趣的,有趣的是尤溪那狗腿的模样像古装剧里那皇上身边的公公,而这位‘公公’正表面殷勤,脸上却分明写着‘得赶紧把这尊佛给送走啊’的字样。
而这尊表面接受着供奉的佛,脸上分明也写着‘哼,不管你说什么,我今天就不走’的字样。
我甚至还顺着刚刚的思绪脑补出了这样一幅活色活香的宫廷画面:周围是古色古香的故宫,尤老爷子身边的保镖全部换成了男扮男装的侍卫,男扮女装的宫女,而尤溪则是那个穿着太监服脸上堆着恭维的笑,将手中的茶杯递到坐在椅子上的老佛爷手里的公公。
而尤溪原本正常的语调,在我脑补后的画面里听来,就像是哑着个嗓子,还翘了个兰花指,娘里娘气的说道:“老佛爷您请喝茶~(公公你喝茶)”
于是,就在尤溪将茶水递到尤老爷子手上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我这一笑不要紧,只是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那样的突兀,突兀得使尤老爷子刚接过的茶杯的手微微一晃便摔落在地,雪白的茶杯在接触到地面时便四分五裂的散落开来。
其中的一片就那么恰巧的落在地面后,却又从地面弹起划过尤老爷子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鲜血立马流了出来,在我们大家都瞪大了眼睛
的注视下,顺着手指滴得悄然无声。
就像深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漫长而绵延,却飘落得无声无息。
后来,我常常想起小时候,那些指着奈曼的鼻子,理直气壮的说奈曼是扫把星的时候。
我便想,也许,我才是那个真正的扫把星,因为我这个扫把星让奈曼有了那样悲惨的经历,有了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黑暗历史。
不止是奈曼还包括我身边所有的人,连带着我自己都不可自拔的深陷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时间仿若静止了般,周围的空气也都好似不再流动,显得那样的寂静。
一秒两秒,连三秒都不到的时间,他们终于在沉寂中爆发,纷纷围堵上来,将尤老爷子一把抱起,飞速的奔向了急诊室,尤溪也满脸焦急的紧跟在其后,头也没回的出了大门。
原本不大的病房由开始的人群堆满,到现在独留我一人依坐在床头,感受这喧嚣后的骤然清静。
如果我的内心,也能如这般静谧...
尤溪再次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安然的靠在枕头上,闭着双眼,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舒适模样。
他应该很是生气的吧,如果今天不是尤老爷子,而是我的公公被割破了血管,而那位罪魁祸首却悠闲的睡着大觉的话,我一定会是生气的。
所以,尤溪你为什么还要以这样温柔的语气,这样关切的话来问我,“怎么样,是不是把你吓到了?你放心,我公公没事了,好在伤口不深。”
然后,他看着我不断颤抖着睫毛,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脸颊,轻叹一声,“我知道,你都担心得焦躁难安了,又何必为难自己装出一副闲适安睡的模样。”
于是,我便再也忍不住的睁开眼睛,眼泪瞬间便唰唰地从紧闭的眼眶里掉了下来,像一连串断了线的水晶珠子。
是的,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伪装,他看破了我的伪装,看破了我对于所有的老年人都有着相同的关怀。
我想,每一位被公公婆婆带大的孩子都会有着这样的感受,这仿若如同一种本能。
尤溪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轻轻地替我擦拭掉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我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他。
“你没有觉得自从你来到这里之后,遇见我之后,你的生活更加糟糕了,你有没有觉得我就是一个扫把星,是会给人带来厄运的存在?”
我紧紧的盯着他,我生怕错过他脸上每一个浮现而过,或疑惑或思考的表情。
可是,都没有。
还好,都没有。
他只是双手捧着我的脸颊,认真的看着我,没有疑惑也没有思考的微笑着,带着宠溺的将一句那样悲伤的话说得这般的柔情。
他说,“那就请你一定要将这份厄运带给我,为了不让其他的人受到伤害,因为遇见你,太过于美好了,连厄运也都变得美好起来。”
我想我当时应该感动的,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的。
可是,我居然十分冷静的看着尤溪渐渐向我靠近的脸,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
虽然,我的确是在看着尤溪,可是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那站立在门口的尤老爷子身上,我知道他会替我阻止。
果然,他再也站不住的咳嗽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此刻无比寂静的病房里的我们听到。
可尤溪并没有停止向前越近的动作,他在快要靠近我干涩的嘴唇时调转了方向,他湿润的嘴唇轻轻地摩擦过我的脸颊,停在了我的耳旁,呼着暖暖的热气说:“这种事情果然还是不适合当着长辈的面做啊。”
然后,他迅速的从我身旁抽离,快步的走向门口。只是在他走向门口时,曾回过头来冲我狡黠的一笑。这一笑他特地选在了那横在中间的合并起来的帘子处,恰好的在尤老爷子所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知道尤老爷子早已站立在那里的不只是我。
这样的他,是他现在想要我慢慢看到和了解的模样,更接近于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