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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草竖琴(五)

第二天是十月一日星期三,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一开头是我被莱利踩到手指醒来。多莉已经醒了,坚持要我因为咒骂莱利向他道歉。她说,早晨的时候礼貌比一天中任何别的时间更重要:尤其是人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狭窄空间里的时候。法官的怀表仍然挂着,像个金苹果压弯了树枝,显示的时间是六点过六分。我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我们早餐吃的橙子,动物饼干和冷的热狗。法官抱怨说喝不到一壶热咖啡,就浑身不得劲,感觉不像人样。我们一致同意最想念的是咖啡。莱利自告奋勇,要开车进城去弄点咖啡回来;他还可以趁机去探查一番,看看情况如何。他建议我跟他一起去:“谁也发现不了他,只要他缩在车座上不露头。”尽管法官反对,说他认为这样做很蠢,但多莉看得出我想去:我曾那么渴望乘着莱利的车去兜风,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虽然明知没人会看到我,我还是兴致盎然,跃跃欲试。多莉说,“我觉得不会有事。但你得换件干净衬衫:你身上这件,领子上的泥土都能种萝卜了。”

草地寂静无声,没有愉快的沙沙声,也没有微妙的轻舞;草叶一根根立着,锋利,血红,仿佛一场屠杀之后,遍地的箭镞,我们爬坡上山去墓地,草叶在我们脚下根根脆断。俯瞰下方,景色真美:河边树林无尽地延绵,边缘波浪般起伏,五十英里犁过的农田铺展开来,间或点缀着风车,法庭高耸的尖塔之外,城中炊烟袅袅。我在父母的墓地停下了脚步。我不常来看他们,坟墓和冰凉的墓碑,这些会让我难过——跟我记忆中的父母相距太远,我记得他们活着的样子,当父亲离家去推销冰箱时,母亲总是哭泣,还有父亲赤身裸体跑到街上去的样子。我想采些鲜花来摆在墓前的陶瓶里,瓶子空荡荡地搁在斑驳泥污的大理石墓石上。莱利帮我采了些槐树的嫩芽,看着我摆到瓶子里放好,说道:“你妈人挺好的。绝大多数女人都是些贱货。”我疑心他是不是说自己的母亲,可怜的罗丝·亨德森,曾经逼着他一边背诵乘法口诀,一边在院子里单腿跳个不停。可是在我看来,他过的那些苦日子,已经得到了补偿。毕竟他有一辆理论上价值三千美元的汽车。二手车,提醒一句。是辆外国跑车,阿尔法—罗密欧(人们常开玩笑,说这车是罗密欧的阿尔法)。他是在新奥尔良从一个要进感化院的政客那里买来的。

我们一路呼啸,沿着沙土路朝镇上驶去,我总想着能有人做个见证:要是能让某几个人看到我坐在莱利·亨德森的车上,我一定会感觉相当不错。但天色太早,几乎还没人出门;这时早餐还在锅里煮着,路过的人家都炊烟袅袅。我们转过教堂拐角,绕广场一圈,在库珀驻马店和凯蒂德面包房中间的一条小沙土巷子里停下了车,莱利把我一个人留在车里,命我原地不动:他一小时内准回来。于是我在座位上摊开身子,听着驻马店草垛里那些贼家雀儿们叽叽喳喳叫,闻着面包房飘出的新鲜面包和蛋挞的阵阵芬芳。这家面包房的主人是一对夫妻,姓康蒂。C.C.康蒂先生和太太得凌晨三点就起来工作,为八点钟店开张做准备。这里地方干净生意兴旺,康蒂太太到韦莱娜的百货店里能买得起最贵的衣服。我正躺在那里闻着香味儿,突然面包房的后门开了,康蒂先生拿着扫帚出来,将面粉灰尘扫到巷子里。我猜想大概是他看到莱利的车有点吃惊,看到我在里面更是吃惊。

“你要干吗,柯林?”

“不干吗,康蒂先生,”我说,心里不禁想,不知他知不知道我们的麻烦事。

“真高兴,十月总算到了,”他说着,用手指触擦着空气,仿佛寒凉是织进布料里,他能摸得出。“我们夏天日子可难过了:烤炉什么的,热得人简直过不下去。瞧这里,孩子,有个姜饼人在等着你呢——快进来撵上他。”

我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不会叫我进去,然后打电话给警长。

他妻子迎我进了有烤炉的房间,那里的热气都弥漫着香气,看到我来她仿佛顶顶高兴。基本上大家都喜欢康蒂太太。她矮矮胖胖的,从不大惊小怪,她生得大象一样的脚踝,手臂壮实,面容刚毅,永远都被炉火映得红光满面;眼睛湛蓝,就像蛋糕上点缀的糖霜,头发花白,仿佛在面粉桶里扫过一圈,她系的围裙很长,一直到脚指头。她丈夫也系着围裙;有时候我会看到他下班后,不等把这难看的围裙摘掉,就跑到街对面菲尔咖啡馆去,跟其他男人一起,靠在墙边角落里喝啤酒:他就像油画上的小丑,拍拍打打,一身面粉,笨笨的,却很端庄。

康蒂太太将工作台腾出一块地方,给我端来一杯咖啡,还有一盘热烘烘的肉桂卷,正是多莉最心爱的那种。康蒂先生示意,我也可以要点别的来吃:“我跟他说的,我说什么来着?姜饼人。”他妻子使劲揉着面团,说道:“那是哄小孩的。他是个大人了;反正快了。柯林,你到底多大了?”

“十六岁。”

“跟塞缪尔一样,”她说,塞缪尔是她儿子,我们都叫他骡儿:他本就比骡子机灵不了多少。我问他们有没有儿子的新消息?因为去年秋天,骡儿连读三年八年级又被留级之后,去彭萨科拉参加了海军。“我们最近一次通信时,他在巴拿马,”她一边说,一边把面团擀平,做成馅饼皮。“我们不常收到他的信。我有次写信给他,我说塞缪尔,你最好常写信回家,不然我就给总统写信,把你的真实年龄告诉他。因为你知道的,他是假冒年龄参军的。我当时真是气疯了——一心记恨学校的汉德先生:所以塞缪尔才这么干的,就是因为受不了老被落在后面,老上八年级,他长那么高了,别的小孩都那么小。可我现在看明白了,汉德先生是对的,如果塞缪尔没有做好功课,他们仍然让他晋级的话,对你们其他孩子就不公平了。所以也许这样的结果最好。C.C.,给柯林看看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椰子树和真正的大海,四个水兵手牵手并排站着,面露傻笑,照片下面写着,上帝保佑妈妈爸爸,塞缪尔。这照片让我很难过,骡儿出去见识世界了,可我,唉,也许我该要个姜饼人。我把照片还给康蒂先生,他说:“我顶赞成男孩子报效国家去。可不利的一面在于,塞缪尔正好到了可以帮我们一把的年纪就走了。我可讨厌得依靠黑人帮忙。撒谎偷东西,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干吗。”

“C.C.老说这种话,我很不高兴,”他妻子说着,咬住嘴唇。“他知道这么说我听了难受。有色人种并不比白人更坏:有些时候还要好些。我有机会就跟镇上的人说这样的话。就比如说老凯瑟琳·克里克的事儿。真叫人恶心。她也许脾气不好,有点怪,可她是好女人,跟谁比都不赖。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打算弄份晚餐装托盘里给她送到监牢里。我敢打赌警长才不会给她伺候餐桌呢。”

所以就是这样,当一切改变之后,就再也变不回从前了: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我们再也无法取暖了:我放弃了,眼前浮现出寒冬来临,风刀霜剑逼到树上的情景,于是哭啊,哭啊,像雨水泡烂的抹布,彻底崩溃了。自从我们离开家以来我就一直想哭。康蒂太太直道歉,怕是因为她说了什么引得我难过;她掀起粘着厨房污渍的围裙给我擦脸,然后我们俩都笑了,实在可笑,那花脸画的,面粉和眼泪混在一起,就像他们常说的,我立刻就感觉好多了,仿佛哭完就轻松了。康蒂先生被我的发作搞得很尴尬,于是退到前头店面那个房间去了,我理解他是觉得男人这样婆妈不合适,可我丝毫没觉得羞耻。

康蒂太太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坐下来。“我不想装模作样,假装发生的事我都知道,”她说。“我听说是这样,多莉小姐因为跟韦莱娜有争执,所以不再管家里的事了?”我想说情况比这要复杂,我试图理顺事件,但又疑心事情也许没那么复杂。“这个,”她若有所思地继续,“听起来可能我这么说是反对多莉:其实不是。可我认为是这样——你们几个应该回家,多莉应该跟韦莱娜和平相处: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到了她这把年纪,再改弦更张办不到了。再说,这样在镇子上是坏榜样,两姐妹吵架,一个坐在树上:还有查理·库尔法官,我生平第一次替他那俩儿子感到难过。市民榜样应该行为规矩;不然整个地方都乱套了。比如,你看到广场上那辆大篷车没有?好嘛,最好去看看。一大家子牛仔。福音教派的。C.C.说的——我只知道他们吵吵嚷嚷的,跟多莉有点关系。”她气冲冲地吹开一个纸袋。“我要你回去传我的话给她:回家去。给你,柯林,带上些肉桂卷,我知道多莉爱吃这个。”

我离开面包店的时候,法庭的大钟敲响了八点,就是说正确时间是七点半。这个钟一直快半个小时。曾经请过一个专家来修理,他叮叮当当搞了差不多一个礼拜之后,提议说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放根雷管炸掉它;镇议会投票决定按全额付他酬劳,证明这只钟无可救药,仿佛令大家感到莫名的自豪。广场周围,几家商店准备开张了;门廊上扫帚挥处尘雾起,垃圾筒滚动着,惊醒了冷寂的街巷。早起鸟是一家比韦莱娜开的五分店要好的杂货店,两个有色人种小男孩神往地望着橱窗里的夏威夷菠萝罐头。广场南侧的长椅上,常年不变地坐着一群老头,安静地待着等死。再往远处,我终于看到了康蒂太太说起的那辆大篷车——实际上是辆旧卡车,蒙了一顶油布罩子,混充历史上的西部大篷马车。车子看起来破旧不堪,傻兮兮的,孤单单立在空旷的广场上。一个制作简陋,大约四英尺高的牌子,像鲨鱼鱼翅一样,顶在驾驶室上方。“让小荷马·哈尼约束你的灵魂献给神。”另外一面起了泡泡的绿漆画出一张笑脸,上头还顶着个超大牛仔帽。我绝没想到这会是个真人的画像,但旁边一条注解说是的,这是:神童小荷马·哈尼。车子旁边没人,我也没什么可看,于是朝监牢方向走去,那是幢方方正正,盒子似的砖房,隔壁就是福特汽车公司。我进去过一次,是大个子艾迪·斯杜沃带我去的,跟我一道的还有十来个小孩和大人,都是男的。他走进药店说,你们要是想开开眼,就到监牢来。看点是个英俊瘦削的吉卜赛少年,他们从货运火车上捉下来的;大个子艾迪给了他二十五美分,让他把裤子褪下来;大家都无法相信那家伙居然有那么大,其中一个人说,“伙计,你有这么大一根撬棍,怎么还会被人锁起来的呢?”接下来好几个星期,你都能辨认出哪些姑娘听过这个笑话:每次路过牢房边上,她们都会咯咯笑上一阵。

牢房的一面外墙上有幅很不寻常的图案装饰。我问过多莉,她说记得她年轻的时候,那是张糖果广告画。若果真如此,那广告语早就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就只有一张泛白的模糊挂毯图案:两个火鸟一样艳粉色的天使,吹着喇叭,飘飘悠悠悬在一个巨大、装满水果的号角里,就像圣诞节的长袜;这画面如同绣在砖墙上,看起来就像褪色的壁画,或是模糊的文身,阳光闪烁中,被囚禁的天使仿佛羽翼拂动,如同窃贼的鬼魂一般。我知道自己所冒的风险,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在外面晃,可我不管,兀自走过牢房,又兜回来,边吹着口哨,后来还轻声呼唤凯瑟琳,凯瑟琳,希望能把她唤到窗口来。我知道哪个是她的窗口:窗台上铁栏之内,我看到有个金鱼缸,后来我们知道,这是唯一一件她要求带在身边的东西。金鱼橙色的身影在珊瑚周围摇摆穿梭,我不由想起了我帮多莉找到珊瑚城堡和卵石的事情。那算是开始吧,一想到结局可能会怎样,我不禁心生寒意,凯瑟琳关在冷冰冰的阴影里,低头垂目。我祈祷她不要到窗口来:她谁也看不到,因为我转身跑掉了。

莱利让我在车里等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总算出现了,可他脾气很坏,搞得我有火也不敢发作。看来他回到了家,发现他的两个妹妹,安妮和伊丽莎白,还有在他家过夜的莫德·赖尔登都还赖在床上:不但如此,门廊上还东倒西歪散落着好多可乐瓶子,落了一地的烟蒂。莫德主动招认,坦白是她叫了几个男孩子来,听听音乐跳跳舞;但受罚的是那对姊妹。他把她们从床上拖下来,抽了一顿。我问他抽了一顿什么意思?他说,扳到膝上,拿球鞋抽她们。我无法想象这场景:这与我印象中端庄的伊丽莎白形象不符。你对这几个姑娘太严厉了吧,我说完,又赌气地加了一句:莫德这下变成坏人了。他把我的话当了真,说没错,他确实打算抽莫德一顿,不说别的,单她骂他的那些脏话,谁说出口他都不能容忍,但还没等莱利捉到她,莫德已经从后门跑掉了。我心里说,终有一天轮到莫德狼狈了。

莱利蓬乱的头发上过发油,变得整齐伏贴,身上闻起来一股丁香水和滑石粉的气味。他完全不用说,我就知道他去了理发店,也知道他为什么去。

虽然此人如今已经退休,当初经营理发店的时候,可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这位阿莫斯·罗格朗。警长,还有莱利·亨德森,哎,算起来所有人提到他都会说:那老姐们。但他们并没有恶意;大多数人挺喜欢阿莫斯,真心希望他平安。他身材小得简直像只猴子,只好踩在箱子上给人理发,他很容易激动,像一对响板那样,嘚吧嘚吧讲个不停。他管所有常客都叫宝贝儿,男女不论,反正在他眼里毫无区别。“宝贝儿,”他会说,“你该剪头发了,该买一包发卡了。”阿莫斯有个了不起的特长:他能东一句西一句闲扯,让大到生意人,小到十岁的女娃娃,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既能谈本·琼斯家的花生卖了多少钱,也能聊玛丽·辛普森的生日派对都请了谁,他能找到客人感兴趣的话题,说得头头是道。

自然,莱利会去找他打探消息。当然他马上就如实重复给我听,我立刻就想象出阿莫斯的样子,仿佛听到他嗡嗡的话音围绕在耳边:“你来了呀,宝贝儿,这有钱到处乱放就是没有好下场。别人不说,就这韦莱娜·泰博,我们都以为她赚一毛钱都要立马送银行里去。一万两千七百美元呢。可别以为这就是全部了。看来韦莱娜跟这位里茨博士是打算合伙做生意,所以她才买下了那个旧罐装厂。您可瞧好了:她给了里茨一万多美元去买设备,上帝才知道什么设备,结果发现他根本一分钱的货都没买回来。钱全都进了他的腰包。至于他本人,是踪影全无,连根毫毛都找不见;得去南美可能还能找到他。我这个人向来不去嚼舌根子,乱说人家闲话;可照我说这韦莱娜·泰博实在是太各别了:宝贝儿,那个犹太人哦,我这辈子没见过一个人头皮屑落得那么厉害的。可像她这么个聪明女人,难说,还真就着了他的道儿。加上她姐姐这一出,闹成这样,人仰马翻的。难怪卡特大夫要给她打针。可查理·库尔才真真吓死我,惊倒我了:你说他跑到那外面去找死算怎么回事儿?”

我们驱车很快就出了城,一路颠簸,小飞虫撞在挡风玻璃上。经过的天空啸声激昂,湛蓝脆爽,云彩全无。可我敢发誓,我的骨头里感觉到风暴即将来临。一般来说,老年人才会有这种不适,年轻人很少闹这毛病。这感觉就好像有雷霆夹着湿气,在你的关节里轰隆作响。我疼得那个程度,感觉简直是飓风就要朝我们袭来似的,我说给莱利听,他说,得了吧,你莫不是疯了,你看看这天色。我们俩正就这事儿打赌呢,刚好车子转过一个弯,就到墓地那片了,莱利倒吸一口气,踩住了刹车;我们滑行了很长一段才停下,其间详细回顾了一下人生的重要经历。

真不是莱利的错:占着大路中间,像瘸牛拖车一样挣扎前进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辆小荷马·哈尼大篷车。那车突突突突乱响一阵,最后彻底熄了火,骤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司机爬了出来,是个女人。

她年纪不轻了,但臀部扭动的样子,很有些欢快的韵致,她的乳房那么诱惑地摩擦着桃红色的外衣。她穿着条带流苏的麂皮裙子,脚蹬一双及膝牛仔靴,她这么穿不对,因为你能感觉到,她的双腿,如果充分展露出来,一定是她最美的部分,她倚在车门上,眼帘低垂着,仿佛双睫倒有千斤重;她用舌尖沾湿了红润的嘴唇。“早上好啊,小伙子们,”她说,话音又慢又低沉,“请指教下方向可好?”

“见鬼了,你到底什么毛病?”莱利发飙了,“你差点害我们翻了车。”

“你这么说我真没想到,”那女人说着,友好地晃晃她的大脑袋;她的头发染成杏色,梳着精致的卷发,她摇头的时候,满头的发卷像无声的铃铛一样晃起来。“你超速了,亲爱的,”她自负地反驳道。“我想是有条法律禁止超速的吧,禁止什么的法律都有,特别是在这里。”

莱利说,“应该有条法律禁止这种卡车。这种报废的破烂,就不该上路。”

“我知道,亲爱的,”那女人笑道。“跟你交换好了。可我恐怕这么多人你这辆车里塞不下;我们这卡车都有点挤不过来。能给我根香烟吗?宝贝儿真乖,谢谢你。”她点着了烟,我留意到她的手特别糙,瘦骨嶙峋,指甲没涂油,有一个指甲是全黑的,仿佛被门挤到了。“我听说往这边走,我们能找到位姓泰博的小姐。多莉·泰博。好像说她住在树上。希望你能好心带我们去……”

她身后仿佛整整一间孤儿院的孩子从卡车里倾倒出来。几乎不会走路的罗圈腿小孩,黄头发鼻涕娃,到了该戴胸罩年纪的女孩子,还有大大小小一排男孩子,其中一些已经长足了身量,像大人了。我数了数,至少有十个,其中包括两个对眼儿双胞胎,还有一个裹着尿布的娃娃,被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很费劲地抱在身边。就像魔术师的兔子,孩子们仍在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直到马路上变得人口稠密。

“这些都是你的?”我真心焦虑地问道,又数了一遍,足足有十五个。其中一个男孩大约十二岁,戴着副钢边儿小眼镜,顶着个足有十加仑重的大帽子,像个蘑菇似的晃来晃去。他们中大多数人身上的装扮都有点牛仔的意思,或着靴,或系领巾。但这群人整体都垂头丧气,病病歪歪,仿佛多年以来只靠土豆和洋葱为生。他们在汽车旁围了一圈,寂静无声,鬼魅一般,只有最小的那个娃娃,砰砰地拍车灯,还往挡泥板上跳。

“没错,亲爱的:都是我的,”她回答道,一边举手拍打一个抱着她的腿跳舞的小不点姑娘。“有时大概也会捡到个把别人的娃,”她耸耸肩又说道,有几个孩子露出微笑。看起来大家都很爱她。“有些人的爸爸已经去世了;其余的大概都还活着——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死活都不关我们的事。看来你没来参加我们昨天晚上的聚会吧,我是艾达姐姐,是小荷马·哈尼的妈妈。”我问她哪个是小荷马。她眨眼四处瞅了一圈,指着那个戴眼镜的小孩,那孩子晃晃悠悠从帽子底下站起来,朝我们敬礼:“赞美耶稣。要来个哨子吗?”说着,鼓起腮帮子,吹响了一枚铁哨。

“有了这东西,”他妈妈一边把碎发捋到耳后,一边说道,“鬼也要被你吓一跳。而且还很实用。”

“两毛钱,”那孩子叫价道。他的小脸苍白,面有忧色。帽子一直压到眉毛。

如果我身上有钱,一定就买他个哨子了。看得出他们在挨饿。莱利跟我有同感,反正不管怎么说他掏出五毛钱买了两个哨子。“上帝保佑你,”小荷马说着,将硬币放进嘴里,使劲用牙咬了一下。“这年头假币太多了,”他妈妈有些抱歉地解释道。“干我们这个的,没想到还得担心这种麻烦,”她说着,叹了口气。“劳驾你们好心帮我们个忙——我们没法继续走了,没油了。”

莱利对她说这样是浪费时间。“那里已经没人了,”他说完,启动了车子。另一个被我们拦在后面的驾驶员,已经在鸣笛催促。

“她不在树上吗?”在汽车马达不耐烦的轰鸣声中,她的话音显得很哀怨。“那我们上哪儿才能找到她啊?”她伸手试图拦住我们的车。“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我们……”

莱利发动了车子。我回头,看到他们一群人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望着我们离去。我对莱利说,我为他们感到难过,说我们应该至少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

他回答说:“也许我知道。”

他的确知道很多,阿莫斯·罗格朗详细给他讲了这位艾达姐姐的事迹。尽管她以前没来过我们这里,但阿莫斯时不时出去旅行,据他说,曾经在波特尔一处集市见到过她,波特尔县城离我们这里不远。显然巴斯特牧师对她也不陌生,她一到达,巴斯特牧师立刻把警长找来,要求他下禁止令,不许小荷马·哈尼团伙开展任何形式的集会。他说他们是些骗子,执意说这个所谓的艾达姐姐是闻名六大州,臭名昭著的妓女:想想吧,十五个孩子,却连个丈夫的影儿也没有!阿莫斯本人也颇拿得准,说她没结过婚;但在他看来,一个这么吃苦耐劳的女人值得尊重。警长说,难道我麻烦还嫌不够多吗?又说:也许那些傻瓜们倒是主意正得很:坐在树上,不管闲事——给他五分钱他就出门去加入上树团伙。老巴斯特对他说,要是这样,他就不配做警长,应该把警徽交出来。同时,艾达姐姐未受到执法人员干涉,在广场的老橡树底下召集了晚间祈祷会和游艺活动。我们这座镇子上,信仰复兴活动很受欢迎;有音乐,有机会唱歌,露天集会。艾达姐姐和她的一家人尤其轰动;连平常怪话颇多的阿莫斯都说,那个小荷马·哈尼,跳舞甩绳子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大家都玩得很尽兴,除了来砸场子的巴斯特牧师和夫人。惹毛了他们的不是别的,而是孩子们亮出“上帝的晾衣绳”时,这根绳子上有些衣服夹子,你可以把捐款夹在上面。好多人从来都不肯往巴斯特牧师的募捐箱里丢一毛钱,这次却大方地挂出了整块的美元钞票。这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他跳起来离场,直奔泰博巷的大宅,跟韦莱娜进行了一番简短高明的交谈。他认识到,如果想采取行动,必须获得她的支持。据阿莫斯说,巴斯特牧师刺激韦莱娜,说有个信仰复兴运动的淫妇,说多莉是异教徒,是耶稣的敌人,要韦莱娜维护泰博家的名誉,务必将这个女人撵出城去。艾达姐姐那时候很可能根本都没听说过泰博这个姓氏。但韦莱娜还是强撑病体,立刻开始工作;她给警长打电话说,瞧啊,朱尼厄斯,我要这些流浪汉清除出我们县的边界。这是命令;老巴斯特主动请缨,监督此事实施。他陪同警长到了广场,当时活动结束了,艾达姐姐和她那帮孩子正在清理场地。最后打起来才收场,主要是因为巴斯特,他指控艾达姐姐非法赢利,坚持要没收“上帝的晾衣绳”募捐的钱款。他拿到了——还附带了几道抓痕。许多旁观者帮艾达姐姐说话,可根本没用:警长告诉他们说:第二天中午前,必须出城离开。听完这些之后,我问莱利,为什么,既然这些人受到这么不公平的对待,你不帮他们呢?你绝想不到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最最开诚布公地说道,像这样一个荡妇,不配跟多莉交往。

树下一堆篝火烧得嘶嘶作响;莱利收来了枯叶点火,法官被烟呛得双眼含泪,正着手准备我们的午饭。我和多莉两个懒在一旁。她一边摆纸牌游戏,一边说:“我恐怕,真的怕,韦莱娜是再也见不到她的钱了。你知道的,柯林,我疑心最让她难受的不是丢了这么多钱。不管怎么说,她信任那个人,里茨博士,我是说。我时常想起瑁蒂·劳拉·莫菲。就是在邮局工作的那个姑娘。她曾经跟韦莱娜非常亲近。上帝啊,瑁蒂跟那个卖威士忌酒的人私奔,结婚,对韦莱娜是个多大的打击啊。我不是批评瑁蒂;要是她爱那个男的,这么做是最合适的。但这其实都是一回事,瑁蒂·劳拉和里茨博士,也许韦莱娜平生只信任过这么两个人,可他们俩却都——唉,谁碰到这样的事都会心碎吧。”她心不在焉地摸弄着手里的纸牌。“你前面说了句什么——关于凯瑟琳的。”

“是说她的金鱼。我看到金鱼摆在窗台上。”

“没见到凯瑟琳?”

“没有,就只有金鱼。康蒂太太人真好:她说她要往牢房里送点饭菜。”

她掰开一块康蒂太太的肉桂面包卷,挑出里面的葡萄干。“柯林,假设我们答应他们呢,就是说我们妥协,那么:他们就会放了凯瑟琳,对不对?”她眼睛往上瞟,望着树的高处,仿佛在搜寻一条秘密的通道,沿着树叶直通树顶。“我该不该——认输?”

“康蒂太太认为你应该:她说我们该回家去。”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因为——她说过。因为你向来都是,总是息事宁人,她说的。”

多莉微笑着,抚平她的长发,穿过树梢的缕缕阳光,在她手指上撒下斑驳的光点。“我有过选择的机会吗?这就是我想要的,一次选择的机会。知道自己本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纯粹由自己决定的生活。那样我就安心了,真的。”她的目光转向树下,静静地望着莱利在掰树枝,法官俯身对着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还有法官,查理,如果我们认输,会让他很失望。一定会,”她把手指跟我的勾在一起,继续说,“他对我很亲,”一段漫长到无法计量的停顿,我的心里天旋地转,这棵树仿佛是把大伞,朝里收拢起来。

“今天早上,你离开的时候,他向我求婚了。”

法官仿佛听到了她的话一般,立刻直起身子,纯朴的脸上,重又浮现出学童般的笑颜,青春焕发。他挥挥手:多莉也挥手作答,她面上那动人的神采,实在令人难以释怀。仿佛一幅早已司空见惯的画像,被清洗干净,有人乍一转身,不经意看到,发现了画面上血肉的光泽,还有那明亮的色彩,此前不被察觉的色彩:不管怎么说,她再也不是躲在角落的一抹阴影了。

“好了——别不高兴,柯林,”她责怪道,我想,她一定看出了我怨恨的表情。

“可你有没有……”

“我从来没有获得过这样的特权,为自己拿主意;上帝啊,轮到我拿主意的时候,我知道是非对错。还有谁?”她又转开话题,搪塞我道,“你在镇上还碰见谁了?”

我真想编造出个什么人,编个故事把她拉回来,因为看起来,她正在朝未来进发,而我却无力跟随,落在后面,还是从前的样子。可当我描述起艾达姐姐,大篷车,那些孩子,讲起他们怎么会被警长冲了场子,我们怎么在路上碰到,他们如何问起那位住在树上的女士,我跟多莉又重新聚首,像一条小溪,只是被小洲阻隔,暂时分流。虽然说如果让莱利听见我出卖他,那就太糟糕了,可我还是往下说,把他说艾达姐姐这种女人不配跟多莉交往的话重复了一遍。她听了哈哈大笑;随后又突然严肃起来:“但是这太坏了——从孩子嘴巴里把面包抢走,而且用我的名义。真不要脸!”她很坚决地戴正了帽子。“柯林,起来;我们俩要去散散步了。我敢打赌那些人还待在原地没动。反正,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法官试图阻止我们,他说如果多莉想出去走走,他可以陪我们一道。多莉回答说他最好还是继续干活:她跟柯林一起足够安全——我们只是出去抻抻腿儿。经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头那点小嫉妒小醋意立刻烟消云散了。

跟往常一样,多莉是急不来的。她的习惯,哪怕是天下着雨,她走在普通小道上,也是慢慢悠悠,跟逛花园一样,眼睛敏锐搜寻着各种奇珍异卉,名贵草药,掐一枝嫩薄荷、甜芸香、迷迭香什么的,用香味来熏衣服。样样东西都是她第一个发现的,她唯一的,真正称得上虚荣的也就这一点,她希望由自己,而不是别人,来喊出某些独特的发现:一串鸟脚印儿,屋檐下的冰凌子——她总是在叫快看那片云彩是只猫的形状,星星里有条船,霜冻上有张脸。我们就这样慢慢地穿过了草地,多莉拣了整一口袋枯萎的蒲公英,一根雉鸡毛:我想等我们走到大路边,太阳就该落山了。

幸运的是,我们不需要走那么远:一进到墓地,我们就看到艾达姐姐和她那一大家人,正在一座座坟冢间安营扎寨。那场景就像是一座悲伤的游乐场。姐姐们在给那对对眼儿双胞胎理发,小荷马在用口水和树叶擦靴子;一个快成人的少年,背靠着一块墓碑,瘫坐在地上,用吉他拨出忧郁的调子。艾达姐姐在奶孩子;小宝宝卷成个粉红色耳朵的形状,躺在她怀里。发现我们来了,她也没起身,多莉说道,“我想你是坐在我父亲上面了。”

的确那是泰博先生的墓,艾达姐姐看看墓碑(尤利亚·芬威克·泰博,1844—1922,优秀的战士,亲爱的丈夫,慈爱的父亲),说道,“抱歉,士兵。”她把上衣扣起来,孩子开始哭闹,她站起身来。

“不必客气,我只是——想做个自我介绍。”

艾达姐姐耸耸肩,“他也害得我有点背疼了,”随即捏捏自己的背。“又是你啊,”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说道。“你朋友呢?”

“我想……”多莉顿了一下,一群孩子开始在她身边聚拢起来,她有点不安;“是不是你,”她又继续说,尽量不去理会那个掀起她的裙子,紧张研究她双腿的小男孩,那家伙比只小兔崽子也大不了多少。“你要找我?我是多莉·泰博。”

艾达姐姐把小孩换了个方向,腾出一只手环住多莉的腰,结结实实拥抱了她,仿佛她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然后说,“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你,多莉。孩子们,”她像指挥棒一样举起了手中的孩子,“告诉多莉我们从来没说过她半个不字!”

孩子们大摇其头,嘟囔着,多莉看起来很感动。“我们不能离开这个镇子,我一直跟他们讲,”艾达姐姐说,开始讲述自己遭遇的困境。我真希望能有张她们在一起的照片,多莉穿得很正式,就像她脸上蒙的面纱一样,很过时,而艾达姐姐嘴唇丰润,身材窈窕。“就是钱的问题;他们都拿走了。应该把他们统统抓起来,那个恶心的老巴斯特,还有那个警长,姓什么来着:他以为自己是勇金刚呢。”她歇口气;两颊泛红像树莓的颜色。“坦白说就是,我们被困住了。即便是我们听说过您,乱讲别人的坏话也不符合我们的理念。哎,我知道那只是个借口;可我想,你应该可以说明真相然后……”

“我不是那种人——天哪,”多莉说。

“可你能做什么呢?只要有半加仑汽油,也许没有这个,那么能喂饱这十五张嘴巴,还有十美元?我们进监狱可能还好过这样。”

于是,“我有个朋友,”多莉骄傲地宣称,“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会知道该怎么做。”从她话音中的愉快与坚定,我能判断,她对自己的话是百分百坚信不疑。“柯林,你先回去,告诉法官有人要跟我们一起吃饭。”

我飞快地奔过草地,草叶割着我的腿也顾不得,仅仅因为我等不及要看看法官的反应。结果果然没让我失望。“我的老天!”他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十六个人呢!”他看看锅里咕嘟着的那少得可怜的炖菜,丧气地低下了头。为了不让莱利难过,我试图解释说多莉去见艾达姐姐这事不是我挑唆的;可他只是站在那边,拿眼睛瞟着我:要不是法官赶得我们手忙脚乱,他可能就会口出恶语了。法官把火扇旺,莱利打来了更多的水,然后又往炖锅里加了沙丁鱼、热狗肠、翠绿的月桂叶子,实际上,手边有什么我们全都倒了进去,包括整整一盒苏打饼干,法官号称这会让汤更稠,还有几样东西错误混进了锅里,比如说咖啡粉。经过这番忙乱,我们像家庭聚会上的厨师一样,又紧张,又兴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站到一旁,为自己庆功:莱利打我一下,表示原谅,和同志般的友情,当那群孩子乍一出现时,法官强烈表示欢迎,把他们都吓坏了。

直到全体都到齐了,他们才聚拢过来。多莉忧心忡忡,仿佛女人去参加下午场拍卖会,要给人看斩获的成果似的,将孩子们领过来介绍。孩子们轮流报上名字:贝丝,劳瑞尔,山姆,莉莉,艾达,克莱奥,凯特,荷马,哈利——轮唱的旋律到这里出现了停顿,因为一个小姑娘不肯说出名字。她说这是秘密,艾达姐姐回答说如果她认为自己的名字得保密,那就保密好了。

“他们都很烦躁,”她说。那沙沙的嗓音和沉重的眼睑都挑得法官不由心动。他握住艾达姐姐的手很久才放开,脸上的笑容也未免太过,一个男人,不到三个钟头之前才跟另一个女人求婚,在我看来,他现在的表现未免有些奇怪。我希望多莉如果留意到这点,会犹豫要不要答应他。可她说,“他们当然烦躁:都饿坏了吧。”法官闻声大力拍手,冲着一锅炖菜得意地点头,打包票说马上就好。同时,他认为孩子们最好去溪水边洗干净手。艾达姐姐赌咒说他们要洗的可不仅是双手。要我说,他们早该洗洗了。

那个名字保密的小姑娘很麻烦;她非要让爸爸把她驮起来背过去,不然不肯去洗。“你也是我爸爸,”她对莱利说,莱利没有反驳,将她驮到了肩上,小姑娘痒痒得一直闹腾,到溪水边一路不停地闹,还用手蒙住莱利的眼睛,害他脚步不稳,绊倒在葡萄藤上,小姑娘于是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莱利说他受够了,你下来吧。“求你了:我悄悄告诉你我的名字。”后来,我没忘了问莱利,那孩子名字叫什么。她叫德士古·汽油;因为这几个字真是太美了。

溪水最深处只到膝盖;两岸长满了绿色苔藓,又光又亮,春天时,河岸上开着白色的连翘花,还有矮种紫罗兰,是筑巢水上的新蜜蜂们顺手的食物来源。艾达姐姐在岸边选了个地方,监督孩子们洗澡。“别耍花样——要让我看到动作。”我们果然看到。突然间,有到了结婚年龄的女孩,一丝不挂蹚来蹚去;还有男孩,大大小小,聚在一起,都光溜溜的。幸好多莉跟法官待在后面没过来;我真希望莱利没过来,因为他感到尴尬的样子,让人看了不免尴尬。可是,严肃说来,只有当我见到他此时的表现,才理解了他那种拘谨里面的悖论:他非常想得到别人的尊重,结果别人的缺点却仿佛成了他的错。

那些著名的以青春、林地和水中为题的画作——后来的那些年,我多少次漫步穿过博物馆冰冷的房间,在这样一幅画面前停下脚步,久久站立,回想往昔的场景,我幻想中所见,并非当日的实情,一群冻得鸡皮疙瘩满身的小孩,在秋天的溪水里戏耍,而是像画面描绘的,强壮的青年,还有粘着钻石般闪亮水珠的姑娘,涉水而来;那时我就好奇,现在仍然在好奇,他们怎么来的,去往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那么不寻常的一家人。

“贝丝,往头发上淋点水。劳瑞尔,别打水了,我说你呢,巴克,快住手。大家都洗干净耳朵后面。天知道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可是随后,艾达姐姐就放松下来,由着孩子们自己玩去了。“难得有今天……”她在青苔上坐下来,睁大眼睛径直看着莱利,“是有一点,嘴巴,还有一样的招风耳——香烟有吗,亲爱的?”她说,丝毫不理会莱利对她的不屑。她平静的表情,刹那间浮现出少女时的影子。“难得碰上今天……”

“……但那地方更惨,没什么树木,只有孤单单一幢房子,像稻草人一样戳在麦田里。我不是抱怨:我有妈妈,爸爸,还有姐姐杰拉尔丁,我们很知足,有很多宠物,一架钢琴,每个人都有副好嗓子。但日子不容易,活儿很多很重,家里只有一个男人,况且爸爸身体又不好。帮工难得碰到,来了也做不久,没人愿意在外面待太长:有一个老家伙我们都很喜欢,可他喝醉了酒,想把房子烧掉。杰拉尔丁比我大一岁,长得好看,我们姐妹俩都模样不错。她快十六岁的时候,有了个主意,要嫁个男人,跟爸爸一起来经营这块地方。可我们所住的地方,根本没几个男人可挑选。我们读书识字都是妈妈教的,就学了那么点东西,离我们最近的镇子在十英里之外。镇子名叫尤福莱,这名字来自一户人家的姓氏;当地人说尤福莱就是有福来:因为地处山上,有钱人会到这里来避暑。于是,我记得那年夏天,杰拉尔丁在尤福莱的瞭望宾馆找了份端盘子的工作。我星期六常常搭顺风车去找她,在她那里住一夜。那是我们俩第一次离开家。杰拉尔丁不是特别喜欢城里的生活,可我却特别兴奋地期待每个星期六的到来,盼圣诞节跟盼过生日加起来那么盼着。那里有个跳舞场,一分钱都不用花,有音乐,还有彩灯。我常会帮杰拉尔丁干活,为了让她能早点下班,我们可以尽快去跳舞。我们手牵手走在大街上,我常常不等喘匀气息就跳起舞来——根本不用等舞伴来请,五个男孩才匀到一个姑娘,况且我们还是最美的两个。男孩子们倒没什么,是跳舞让我着迷——有时大家都会停下舞步,专心看我跳华尔兹,我对舞伴,从来都只有匆匆一瞥而已,他们换得实在太快了。有些男孩会跟我们到宾馆,在我们窗户下面呼唤,出来呀,出来呀!还唱歌,他们真是傻呀——差点害杰拉尔丁丢了工作。我们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实实在在地考虑晚上的事。她一点都不罗曼蒂克,我姐姐;她最关心的,是追求她的这些人,哪一个最能帮到我们家里。她挑中了丹·瑞尼。他比旁人年纪大,二十五岁,长得不是很帅,招风耳,雀斑,没什么下巴,但是丹·瑞尼稳重,聪明,身体壮实,能举得起一大箱钉子。夏天结束的时候,他到了我们家,帮忙收麦子。爸爸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他,妈妈说杰拉尔丁年纪还太小,可也没有特别反对。婚礼的时候我哭了,因为那些去跳舞的夜晚结束了,因为我和杰拉尔丁再也无法亲密地躺在同一张床上了。但是当丹·瑞尼接手了家中事务,一切仿佛都正常了;在他的照看下,地里收成非常好,我们也都很好。只是冬天的时候,我们围炉而坐,有时热气熏得,什么东西搞得我头发昏。我就起来,只穿着裙子,到院子里去,仿佛感觉不到冷,因为我也变成了寒冷的一部分,我就闭上眼睛,一圈一圈地跳华尔兹,有一天晚上,我并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丹·瑞尼走上前来,将我搂在怀里,跳舞逗我玩。但那不是玩笑。他对我有感觉;很久以前,从开始我脑子里就知道。但他从来没说过,我也没有要他说;若不是杰拉尔丁失去了宝宝,这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杰拉尔丁非常怕蛇,看到一条蛇,害她失去了宝宝。她在鸡窝里拾蛋,那只是条偷蛋蛇,可她吓了一大跳,孩子早产了四个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变得小心眼,很坏,什么事都会激怒她,大闹一场。承受最多的是丹·瑞尼;他尽量不妨碍她,招惹她;有时会裹上毯子,睡到麦地里去。我知道如果我留在家里——所以我去了尤福莱,接班做了杰拉尔丁的旧差事。跳舞场还是跟从前的夏天一样,我甚至变得更漂亮了:一个男孩子差点杀了另外一个,因为谁该给我买橙子水儿争执起来。不能说我过得不好,但我心思没在这上头;在宾馆里,他们问我心思放哪儿了——总是把糖罐里倒满了盐,给客人送上勺子,让人家切肉用。我整个夏天都没有回家。日子到的时候——那天跟今天一样,秋天里,天蓝得永生永世一般——我没告诉他们说我要回来,只是下了马车,在麦垛中间走了三英里,直到我找到了丹·瑞尼。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跪倒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我那么为他难过,那么爱他,说不出地爱他。”

她的香烟已经熄了。她仿佛不记得自己讲到哪里了,不然就是想讲到这里就结束。我很想跺脚,吹口哨,就像那些小流氓去看电影,碰到银幕突然空白的反应;莱利虽不像我这样直接,却也明显不耐烦。他划了根火柴,替她点着香烟:划火柴的声音仿佛惊醒了她,又记起了自己的声音,但是,好像这片刻的停顿中,她已走出了很远。

“于是爸爸发誓说要开枪打死他。杰拉尔丁说了一百遍:告诉我们那人是谁,丹会拿枪去找他。我笑啊笑,直到哭起来;有时是相反的顺序。我说我不知道;尤福莱有五六个小伙子,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怎么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妈妈打了我的脸。但他们都相信了;过了一阵,我想甚至丹·瑞尼都信了——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那可怜的不幸的家伙。好多个月里,我不出门活动,期间爸爸死了。他们不让我去参加葬礼,他们怕人看见我,嫌丢人。于是当天他们去埋葬父亲,我一个人在家里,天上起了大风沙,大象一样粗砺的狂风扑来。就在这天,我感受到了神。无论如何我不值得被选中:直到那时,还是妈妈哄骗我才肯学《圣经》的诗篇;打那之后,我不到三个月内,背过了一千多首诗篇。当时我在弹钢琴,练一支曲子,突然一扇窗户破了,整个房间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随后又落回原处,我身边有谁在,我以为是爸爸的灵魂;但狂风像春天一般,静静地消失了——是神,站得笔直,如同他要我做的那样。我张开怀抱欢迎祂。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二月三号;当时我十六岁,现在我四十二岁,我从来都没有动摇过。我生孩子的时候,没有叫杰拉尔丁,丹·瑞尼或是其他任何人,只是躺在那里一首接一首轻声念着诗篇,孩子哭声响起前,谁也不知道丹尼出生了。名字是杰拉尔丁起的。孩子是她的,每个人都以为,乡里乡亲乘车来探望她新生的宝宝,有的还带来了礼物,男人会拍着丹·瑞尼的背,说他的儿子多么棒。一旦能做到,我就搬到了三十英里以外的斯通威尔,那个镇子有尤福莱两倍大,有很大一片矿区。我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开了间洗衣房,生意做得还不错,因为在采矿为主的镇子上,居民大多都是单身汉。我每月回家两次,去探望丹尼;有七年的时间里,我就那么来来去去;那是我仅有的快乐,而且很怪异,每次我都很纠结:那么美的一个小男孩,美得无法形容。但杰拉尔丁受不了让我碰他,如果我吻他,那她简直要惊跳起来抓狂;丹·瑞尼也差不多;他非常害怕我不肯一个人安静离开。我回家的最后一次,求他去尤福莱跟我见面。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怀着一个疯狂的念头,但求能够重来一遍,但求能够生一个跟丹尼一模一样的孩子。但我以为能跟同一个男人再生个孩子,是我想错了:我看着丹·瑞尼(那天特别冷,我们坐在空荡荡的跳舞厅旁边,我记得,他始终没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然后叫他回去了,没跟他说我约他出来是为了什么。那之后几年,我都在寻找像他的男人。石头城的一个矿工,有跟他一样的雀斑和黄眼睛;一个好心眼的男孩,我跟他生了山姆,我的长子。就我的记忆,贝丝的爸爸简直就是丹·瑞尼的翻版;但贝丝是女孩,长得不像丹尼。我前面忘了说,我卖掉了洗衣店的股份,去了得克萨斯——在阿玛里洛和达拉斯干过餐厅。但是直到碰见哈尼先生,我才明白,为什么神会选中了我,我的使命又是什么。哈尼先生懂得箴言;我第一次听他布道之后跑去见他:两人才聊了二十分钟他就说,我要跟你结婚,要是你还没结的话。我说没结,但我有孩子,事实上,那时候我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他丝毫没被惊扰。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在情人节当天结了婚。他年纪不轻了,长得跟丹·瑞尼也毫无相似之处;脱了鞋他身高还不到我的肩膀;但是神让我们俩结合,必定是有原因,有道理的:我们生了罗伊,然后是珍珠和凯特,克莱奥和小荷马——其中大多都生在你们在那边看到过的大篷车上。我们走遍全国,将神的旨意传给从未听到过的人们,他们从来没听过我男人那样的布道。我必须得讲到一件伤心事了,那就是:我失去了哈尼先生。一天早晨,那是在路易斯安那州一个奇怪的地方,是个印第安人地区,他离开大路,去买些杂物:你知道,我们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他凭空消失了。警察说的那些我根本不信;他不是那种抛下家人出走的人;违法乱纪的事他不干。”

“也许是失忆症,”我说。“就是把一切都忘了,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

“一个能把整本《圣经》都倒背如流的人——你认为他有可能会忘记自己名字之类的吗?一定是某个印第安人为了他的紫水晶戒指,把他害死了。自然,在他之后,我也认识过别的男人,但再也没爱过谁。丽丽,艾达,劳瑞尔,还有别的孩子,都差不多的来历。就好像我心脏下方肚子里若没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在踢脚,我就过不下去似的:仿佛活得很呆滞。”

孩子们穿好了衣服,有些穿反了,衬里翻在外面,然后我们回到树下,年纪大点的女孩子们弯腰俯在火上,烤干头发,梳理整齐。我们不在的时候,一直是多莉照顾着小宝宝,她好像都不想交还人家了:“要是我们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我妹妹,或者凯瑟琳,”艾达姐姐回答说是啊,孩子很可爱,令人满足。终于,我们围在火边坐了下来。炖汤太热了,无从下嘴,也许正因如此,这菜大获成功。因为只有三个杯子,所以法官只好轮流盛给大家吃,他玩花样,闹笑话,把孩子们弄得很兴奋:德士古·汽油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她的父亲不是莱利,而是法官,法官奖给她一次月球之旅,就是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荡来荡去:南来的,北往的,还有跟在后面的,走咯!哟!艾达姐姐说您可真壮实。当然他听了非常受用,还请她来摸摸自己的肌肉。每隔十几秒他就偷偷看一眼多莉,看多莉有没有在仰慕地望着他。她果然有。

一只斑鸠咕咕咕叫着,随着最后几缕漫长的日光渐渐减弱,叫声消失了。寒凉的空气中,一抹绿色,一抹蓝色渗入进来,仿佛我们周围,有支彩虹融化了。多莉颤抖道:“暴风雨要来了。我整整一天都有感觉。”我得意地看看莱利:我早就这么跟他说的嘛!

“天也晚了,”艾达姐姐说。“巴克,荷马——你们几个男孩去看着卡车。天知道会有什么人去顺手牵羊。倒不是说,”看着孩子们消失在夜幕降临的小路上,她又加了一句,“有什么值钱东西怕偷,除了我的缝纫机就没什么了。那么,多莉,你们有没有……”

“我们讨论过了,”多莉说着,转身求证似的望着法官。

“上法庭的话,你能打赢官司,毫无疑问,”他很专业地说。“总有一次,法律该支持正确的一方。但是实际情况……”

多莉说,“实际情况呢,”她边说,边把四十七美元,也就是我们全部的资金财产,还又加上了法官的大金表,一起塞到了艾达姐姐的手里。艾达姐姐低头看着这份赠礼,摇摇头,仿佛表示拒绝。“这样不对。可我谢谢你。”

一声轻雷响过林间,雷声过后短暂而危险的静默里,巴克和小荷马像轻骑兵一样,沿着小路全速冲过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两人同时大喊道。小荷马推开头顶的帽子,喘息道:“我们一路跑回来的。”

“慢慢说,孩子,谁来了?”

小荷马咽口水。“那帮家伙。警长是一个,还有多少人我不知道。从草地那边过来了。还带着枪。”

雷声又响了起来;风吹起来,掠过我们的篝火。

“那好吧,”法官说着,主动当起了指挥。“大家都冷静。”他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此时不无荣耀地就位指挥。“女人和小孩,都到树屋去。莱利,你负责布置其他人分散,爬到别的树上,随身多带些石头。”我们都照他的指示做好了之后,他仍然待在原地;神情坚毅地站在地面上,保卫着傍晚时分这紧张的沉默,就像一个船长,不肯放弃他漏水下沉的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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