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业之余,江言益回家陪爸妈吃饭,饭前间隙父女两竟一起看起了动画片,虽说是无意中调到的,但两人却津津有味的看到了最后。
如此简单的画面,对她来说却是这么的难得,她美美的享受着此刻,同时心里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觉,突然好想有自己的孩子,就这样简简单单的陪伴他成长。
家庭与事业的规划,她确实需要好好权衡了,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思考起了自己的人生课题。
从小到大,她从未对自己的未来做过任何目的性很强的计划跟打算。虽然她没有把未来规划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头脑跟能力,但也着实不喜欢。可现在,虽能力仍未有,但感觉心境上变得不一样了,有点甜蜜,有些期待……
她不是天赋异禀之人,不是上课不听讲而看小说、下课也不写作业跟学习但成绩依然名列前茅的天选之子。
不管是考研还是读研,都耗费了她大量的心血跟精力,因此边读博边生子对她来说难度相当高。且不说体质能否撑得住,她也实在不是一个有能力一心多用的人。她在心底默默的决定了很多事,她想悄悄的一件一件的去实现。
六月中已完成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的她,要开始去兑现的第一件事,为他实现那个最初关于她的多年未圆的愿望—与他一起去他眼中那个世外桃源的地方写生。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他的笑如清风拂面,无声无息。这个少年时就许下的愿望现在听来依旧能让他悸动,尽管他从未忘记过。
“怎么,只许你知道我秘密不许我知道你的啊。”她霸道的回,一向都是只许她窥视别人,不许别人窥视她!
“不敢,再说有什么秘密能逃的过你这双‘牛眼金睛’”他包容的望着她,她那双理想主义的眼通透起来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火眼金睛。
出发前一天,爸爸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丰盛的晚餐,尽管妈妈跟姑姑逛街去了,就他两吃。
饭后歇了一会,爸爸起身回房拿来了一把指甲钳让她帮剪手指甲,因为他刚刚做饭的时候手受了点伤,不太方便。
她的心仿佛被蜜蜂蜇了一下,谈不上多疼,但这份痛觉清清楚楚。长这么大,她还从未给爸爸剪过指甲。
她有些小紧张的接过爸爸手中的指甲钳,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握住爸爸的手,轻轻的、一点一点的修剪爸爸那不算很长的指甲,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
爸爸的手比她的要宽大好多,指甲也比她的要厚实很多。那满手的风霜全都是爸爸保护她时留下的吧,是爸爸苍劲有力的大手呵护着她细嫩柔软的小手不受伤害。
有多少岁月从爸爸的指间流过呢?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给爸爸修剪完最后一只指甲,她有些伤感,有些时光还没体会够,就已经消逝远去了。
第二天,厉钖到她家来接她一起出发去机场,出门前爸爸回来了,说要送送他们。本来这会爸爸应该是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而且还安排了下午出差去外省。江言益有些哭笑不得,爸爸从来不会这样无厘头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
江爸今天没有开车,三个人一起打车到了机场,老父亲一路陪在女儿身边。直到女儿不得不去安检登机,爸爸默默送她到安检口,静静的看着她过安检,目送着她远去。
江言益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热切,她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只第一眼就在熙攘人群中看到了爸爸,或者,只看到了爸爸。在她回头看向爸爸那一刻,爸爸笑了,她也笑了。
几个小时后,两个年轻人终于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那是他梦想的世外桃源,也是她的。他们在这个梦想中的世外桃源里,过着理想中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江言益醒来后突发奇想要独自出去散步,她简单穿戴好后便开门而去。
她一路凭着感觉瞎走着,走到一个拐弯处的小山坡底时,她惯性抬头向上望去。坡上有个人,双手插着裤兜,站如松,微风吹起了他衬衫外套的衣角,他的余光好像也看到了她,转过头来看她,微微的一笑,如沐春风。
江言益怔住了,这场景、这画面似曾相识,这不是自己青春年少时做过的一个梦吗?!眼前这个不是少年的青年,不就是梦里的那个少年吗?!这个潜伏在她周围二十几年的人,她现在才发觉出!
她低头浅笑,回去后,她要郑重的告诉爸爸,呐,这是你的女婿,我爱的人,是绝对不会错的!
可就在他们返程前两天的一个凌晨,睡梦中的她面容惊恐的睁开了眼睛,眼角有未干的泪珠,她伸手擦拭,还有温度,这一触碰仿佛遭到了电击,让她整个人心慌不已。原来,她做噩梦了,一个从未做过的、最让她害怕的噩梦。
她梦到爸爸躺在病床上,几个医护人员在旁边不停地忙碌着。她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她想飞奔过去了解情况,可任她使出浑身解数都始终过不去。她像头失控的狮子朝他们吼叫、“张牙舞爪”,但他们仿佛听不见也看不到关于她的这一切似的,依旧埋头忙活他们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医护人员们神情严肃的相互对视、无奈的摇摇头,缓缓的给爸爸盖上了白布。她惊慌失措的想要马上到爸爸身边,但任她如何奋不顾身的努力却仍然无法靠近半分,她痛苦无助的流下了眼泪……
完全清醒过来后的她虽然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可心里仍然很不安。她想马上打电话回家,可又很害怕,辗转反侧的她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心乱如麻中给他打去了电话。
没一会,隔壁房间的他就赶过来了。他安慰她不要乱想,家里有事会打电话给她的,所以先不用担心,不要自己吓自己,实在太担心,等两三个小时天亮后就打电话回去给他们,要是还担心,我们就改签提前回去好不好……
在他的安抚下,江言益焦虑不安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心静让她渐渐又有了睡意,不知不觉中再次睡去……
厉钖松了口气,他坐在床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天亮。看着熟睡中的她,他笑了笑,悄然出去给江爸打了个电话。
江爸接了,声音很硬朗,笑声也很爽朗。他没跟江爸说小言做梦的事,只是说今天要去给亲友们选手信,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让他们带回去的,所以江爸没有多虑,还让他们没玩够的话就再多玩几天。
跟江爸通完话后厉钖返回江言益房中,看她还在睡,便留了张字条:我刚刚给江叔打过电话了,江叔很好,江姨也很好,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放好字条后,他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江言益醒来看到字条后也舒了一口气,但她还是很想给爸妈打电话,伸了个懒腰后就拿起手机拨号,听着电话那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心里有一股暖流经过,只要爸爸妈妈好好的,就够了。
他们按照预期返程,登机前她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说待会来接她。可她不知道,就在她挂完电话的一个多小时后,准备出发去接她的爸爸就倒下了,被送往医院,因病情突发危急直接转入ICU抢救。
她下了飞机刚拿到行李,一打开手机就看到这晴天霹雳般的信息,吓的她差点将手机丢开,人也一度重心不稳差点跌倒。炎热高温的夏天,她却全身发冷、牙齿直打颤、浑身发抖。
厉钖一手扶着她,一手拉着两个行李箱,心情沉重的陪她赶去打车。一路上,他紧紧握着她冰冷的双手,安慰着她,而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坐着。
车子到达医院停住后她再也绷不住,火速打开车门,无暇理会行李跟厉钖,直奔ICU病房所在大楼,也顾不上等电梯,一口气冲上了8楼的ICU。
晚上八点的ICU门外没有其他家属,只有妈妈跟舅舅两个人,爸爸还在里面抢救,在救护车来之前心脏一度骤停,还好医护人员及时赶到,心肺复苏后心跳又回来了,但现在情况仍然比较严重。
四个人默默无言的在门口徘徊着,没一会,医生出来了,他们被叫到旁边的医生办公室。主任医生说病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但心衰很严重,各项指标都不太理想,情况恐怕不太乐观,让家属要有点心理准备。例行惯例,拿出了一张病危通知书给家属签字。
江言益看着那张“刺眼”的病危通知书,无法相信,两三个小时前还跟自己通话的爸爸,还跟自己有说有笑的爸爸,此刻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她无法接受。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怎样的心情下在那张病危通知书上签的字,哪怕在往后无数次的回忆中,她都不曾找到过任何哪怕一丝丝、一点点的痕迹,就好像那一刻的记忆被删除了一样。
可是她又非常清楚的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是爸爸的病危通知书,是唯一一次在爸爸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签完字后,医生让他们准备一下,待会安排他们进去探望一下病人。
江言益终于看到了爸爸,焦躁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但下一秒却更难受了,爸爸戴着氧气罩,艰难而努力的呼吸着,表情很痛苦。爸爸的眼睛在不停的眨动着,她很难看进爸爸眼里,但她还是能捕捉到爸爸眼睛里那满满的求生欲、还有一丝丝的害怕与不安,她不知道爸爸是否有看到她了,她从未见过爸爸这个样子,她的心又狠狠的揪了起来。
护士忙完从爸爸床头位置离开后,她便慢慢挪了过去,手轻轻搭在爸爸肩膀上,就这样默默的看着爸爸,一句话都没说,看着爸爸已经那么拼命的跟病魔战斗了,她不想也害怕因为她的任何举动干扰到爸爸,让爸爸分心,增加爸爸的痛苦,她一面看着爸爸一面祈祷爸爸快点好起来,她不要爸爸这么难受,她的心在滴血,她的心都快要碎了。
几分钟后,医生让家属先到外面等候,此时的江言益犹如一只提线木偶,只能通过别人来牵引……
恍惚中走出病房大门后,江言益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身旁三个爱她的至亲都吓坏了,赶紧扶稳她、安慰着她。
“爸爸很痛,爸爸一定好痛,爸爸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她像个小孩一样出于本能的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重复哭喊着,直至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强烈的咳嗽干呕起来。看到爸爸那么痛苦的样子,她真的好心疼、好心痛……
眼里强忍着泪水的厉钖又何尝不像她心疼爸爸般的心疼着她,可他也清楚,有些伤痛他无法代替她去承受,就像她也无法代替爸爸去承受爸爸的那份痛一样。此刻,他能做的,也只是像她默默守护爸爸那般,也默默的守护着她。妈妈跟舅舅也同样的,大家都在默默的守护与等待……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医生再次找他们进办公室谈话,说病人病情还是没有好转,他们刚刚研究讨论了一下,目前还有**治疗方案可以尝试一下,可能还有点希望,但因为是全自费的,需要**元,所以家属考虑看看要不要做……
“要!”江言益急忙回答,医生愣了一下,接着看向江妈问道,“妈妈的意见呢?”,“做,只要有希望,我们都争取。”
医生接着跟他们沟通,这个治疗过程病人血压会变低,“那要输血吗?”江言益边说着边把手伸到医生面前,医生显然有些始料不及,但很快恢复平静,微笑着说不用输血,这个跟输血没有关系,同意的话就在这里签字吧,随即递过同意书跟笔,江言益拿起笔认认真真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医生拿过签好的同意书后跟他们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做准备,有什么情况会再跟你们说,你们先去外面等一下。谢过医生后,他们就退了出去。半小时后,值班护士出来跟他们说可以进去探望一下家属。
江言益再次看到爸爸,爸爸依然在苦苦的挣扎着。她静静的看着爸爸,锥心刺骨,但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忽然间,她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有些惊慌的后退了一步。
是的,她刚刚突然想到,他们连续两次进来看爸爸,担心爸爸如果知道的话会觉得自己的病情很严重而害怕,会多想,会……
她不敢多想,默默的把手放在胸前,专心致志的对着爸爸做起了加油的动作,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鼓励着爸爸:“爸爸加油、爸爸加油、爸爸加油……”。
直到主任医生跟他们说了暂时出去等候的话后,江言益才停止下来,她侧过身双手合十对着医生鞠了个躬,说了一句拜托医生了的话后慢慢退了出去。
虽然两次在办公室里医生都反复说了父亲的情况很不客观,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的话,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要爸爸活着,接受不了其他任何的可能性。
她相信爸爸是在奇迹的那一类,爸爸那么努力,求生欲那么强,她能感受到的,她坚信爸爸一定可以挺过去,她带着身上还留存的孩童般的那份天真满怀希望的祈祷着、等待着……
她固执的不肯眯上眼睛休息半刻,她一刻不停的在心里默默为爸爸祈祷,甚至无数次向“上天”祈求,希望能用她的寿命换取爸爸的,如果她寿命跟爸爸的不等值,那么用她每十年换爸爸每九年,如果还不行,那么十换八、十换七,如果寿命不行,那么用其他做交换也可以,只求爸爸平安无事……
一整晚,她眼睛一直都张开着,不曾眨过一下,只要爸爸好好的,一个晚上不睡算什么。第二天天亮后,开始有其他病人家属送早饭来,病房的第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
江言益的心情也随着这扇门而起伏着,担忧、焦急、紧张……不知道爸爸怎么样了,肚子饿不饿……
时间会过去,结果会到来。江言益终于等到护士通知可以进去看望爸爸了,她像小时候即将要见到很久都没看到的爸爸那样欣喜的边换上隔离衣物,边喃喃自语道“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好一点了。”。一旁的护士表情如常,没有搭话。
她急切的换好衣物后一路疾走到爸爸病床前,可映入眼帘的一切完全不在她的想象之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瞬间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完全空白……
江爸双眼似闭非闭,眼角有未干的液体并接有导管,导管末端是满满的两大袋不知名液态物,满脸蜡黄,嘴巴微张,一动不动,身上连接着各种插管跟仪器,旁边唯一一个医生手里拿着除颤仪往江爸身上不停电击,江妈捂着嘴啜泣,厉钖跟舅舅脸色凝重……
半响后,江言益才被“解冻”过来,她慢慢俯下身、像个懵懂的小孩要叫醒熟睡中的爸爸一样,小心翼翼的在爸爸耳边轻声呼唤“爸”,看到爸爸一点反应都没有,顿时有些慌了,身体继续向前倾更凑近爸爸,稍微加大了分贝的再喊道“爸”,爸爸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慌极了也害怕极了,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那个连接着爸爸身体的心电监护仪,上面还是曲线,但她还是彻底的慌了,一面紧张的看着监护仪,一面急切的看着爸爸,双手紧紧抓住爸爸的双肩不停摇晃呼喊着“爸!爸,起来啊!爸,起来呀!爸,你起来呀!爸,你快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不知道呼喊了多久,另一个医生出声制止:“好了,你们先出去等吧。”如果没有这声制止,她有可能会就这样一直一直的喊下去……
也不知道是此刻六神无主的她只能任由别人“摆布”,还是因她的教养不允许她继续自己的作为,她竟也应声停下了一切动作,一路恍惚的出了病房大门,眼泪也开始不知不觉涌出。
江妈他们,其实在进去看到江爸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已经不行了,刚刚的抢救,多半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此刻,伤心难过加惋惜抹泪之余,她们也要忍痛开始想江爸的后事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被叫到医生办公室,主治医生宣布爸爸抢救无效死亡,死亡时间,询问是否需要尸检,并拿出了死亡通知书。江言益手紧紧的捂着嘴巴,强忍、控制着自己的哭声,但是眼泪仍然像决堤般的往下流,她坚持并艰难的一笔一划的在那张通知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被时光硬推着走大概就是这样吧,在往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她一步步被迫前进着,为爸爸穿寿衣,给爸爸选骨灰盒,在爸爸的火化书上签字,跟爸爸做最后的告别,领取爸爸的骨灰,送爸爸入土为安……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从始至终,她都觉得那不是爸爸,爸爸不是那样的,只是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都在骗她那是爸爸而已。可是,她确实也找不到爸爸了,哪里都找不到了,仿佛被世界狠狠的抛弃了。
挚爱的爸爸突然就在自己的世界消失了,完全的消失了,自己就这样跟爸爸天人永隔了,她永远都想不到,永远永远都想不到。
她都还没来得及再好好看看爸爸,爸爸也没能真正的看到她最后一眼。她还没跟爸爸好好告别,爸爸也没有跟她告别。爸爸一句话都没留下,哪怕她知道爸爸要说什么。她也没能给爸爸留下一句话,即使她知道爸爸都懂。但她还是不断责怪自己,始终不肯原谅自己。
身边的人都跟她说要节哀,要坚强,要照顾好妈妈,要让爸爸走的安心……她知道大部分都是真心的,所以她也努力的隐藏着自己,对前来安慰的每个亲朋都礼貌有加,懂事有余,不让他们担心。
虽然他们不懂她,但他们帮忙料理爸爸的后事已经很难得了,她不想让他们寒心。她也学会了伤心不哭,难过不语。
只是在四周无人的白天或黑夜,才会释放天性本能的肆意大哭一场,一面哭一面跟爸爸“对话”,“爸爸,对不起,我不是不坚强,也不是不勇敢,我只是太想你了。爸爸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会懂事的,我会很懂事的……”
有人说,他用渐行渐远的背影告诉你不必追。可是,爸爸还没告诉她呢,她又怎能不去追呢……
她可以承受任何的苦难、挫折、伤痛……唯独失去至亲。失去爸爸的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