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居于乾元西南,群山连绵,沟壑纵横,远离皇城,民风淳朴。
若逢烟雨蒙蒙之时,薄云如轻纱一般漂浮在半山腰,远远看去就像是脱俗出尘的女子身上披的翠绿烟纱。
传说九重天上瑶池的仙女美丽无双,这凉城大大小小的山也不遑多让。
只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凉城了,现在只能叫鬼城。
连年大旱几乎让这片景山秀水变成人间炼狱,无论是劫财杀人还是易子而食,恐怕在这里都已成了事实,如今道一句鬼城,也言符其实。
凉城当地的百姓一半都逃往了别处,剩下的要么困于生计自顾不暇,要么就落草为寇烧杀抢掠。
凉城像是触怒了天神受了天罚,数百里不见一棵草,一滴水,就连春风都吹不到这里。
因此与径直往北的方回不同,苏启和这一路走来却曲折许多。
他一路往西南而去,起初路过的还是正常的城镇,再往凉城走,就只能看见些断壁残垣。破败的茅草屋,干涸荒芜的枯井,以及一大片看不见一点生机的焦土。
甚至还有尸体。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许是被饿死,或许是被流寇所杀,死在哪儿,尸体便在哪儿腐烂,蚊蚁蛇虫、猛禽野兽依次光顾,骷髅头随意扔在路旁,空洞洞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一切。
路上的活人对此视而不见,耷拉着脑袋,看见这些的反应远不如看见一棵榆钱树。
苏启和背着剑,戴着帷笠,有些艰难地跟着路标行走。难民们大批大批的逃难,几乎磨灭了这个地区所有的指路标识。
一只狐狸,毛发灰一块白一块。一匹马,身上肋骨根根可数,都有气无力地跟在苏启和的身后,这是他旅途的唯二伙伴了。
这位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簪缨世家子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回头看了下这两只并不聒噪的同伴。
身后的白毛狐狸不愿待在笼子里,身上脏成那样,苏启和自然就更不想碰它。那一笑狐也不跑,只垂头丧气地跟着苏启和,像极了失去精气神的方回。
苏启和这样想着,嘴角轻轻扯了一下,一抬眼就看见了临都的城墙。
临都是凉城的辖地,镇子不大,但是世居此地的百姓逃窜,却让这座不大的小城显得过分空旷而死寂。大街上到底还是有些店铺开着,虽然门可罗雀,但是毕竟是个城池,百姓自然也比城外要多些。
城中主道旁边的酒肆,泛黄破旧的幌子下摆已经碎成了一缕一缕,形成了流苏,掌柜和店小二趴在柜台上打着盹,没有酒客,也没有酒,那柜台上显眼处还放着几把长刀菜刀。
街角巷尾里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黄土遮面,已经看不清他们原来的年纪和样貌,瘦削的脸上毫无神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动也不动,像是天生就生长在地上的草芥一样。只是眼珠间或一轮,表明趴在地上的还是一个活物。
这些乞丐脚边摆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里面空空如也,别说铜子儿,连片树叶都没有。
接连走了几日,苏启和实在困顿不堪,他平素爱干净,如今这一路缺水,别说白袍染尘无法清洗,就连喝水也成问题。如今进了临都城,首要做的就是舒舒服服洗个澡。
整个临都城,要说还待客的就只有一家长平客栈了。
说起这长平客栈,苏启和只知道客栈主家不明,客栈却几乎遍布乾元各处种种位置独特的地方。不管是太桑乾元两国交界的官道,还是如今民不聊生的临都城。
店小二是个沉默的青壮小伙,天生的下垂眼,略微打量了一下来人,便默默地接过他手中的瘦马牵去后院,一句话也不说。
苏启和本身就是个话不多的性子,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因此也不在意,抬脚就要迈进客栈。
一直跟在身后的一笑狐突然叫了一声,“嗖”地一下蹿进了客栈里。
苏启和下意识跟着跟着白毛狐狸就往客栈里走,那狐狸虽然一路上跟着苏启和风餐露宿,但它异常乖觉,平时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苏启和差点忘记它是只野生的兽类。
掌柜的见有人进来,嘴角咧到了耳后根,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可苏启和却径直绕过了他,直奔二楼而去。
他身法迅捷,掌柜只觉眼前飘过一个白影,人就已经到自己的身后了,一楼大厅里只剩下掌柜的一个人,笑容还在脸上挂着没来得及收回去。
若是被别人看见这掌柜的对着空气笑,准以为是中了邪。
那白毛狐狸动作矫捷,跳跃灵动,三两下上了二楼,一眨眼消失在客栈二楼的楼梯口。
苏启和跟二楼,却发现二楼的每个房间房门紧闭,根本无处藏身,哪里还有那白毛狐狸的踪影?
这狐狸丢了?
苏启和一时反应不过来,白狐一路上都是老老实实的,今日怎会如此反常?
胖乎乎的客栈掌柜提着长袍下摆,端着肚子也气喘吁吁也爬上了二楼。见到苏启和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继而放下衣摆,整理了下长袍领口,甩了甩袖子,长呼了一口气:“客官,您要是住店也不必如此着急的,本店有的是空的客房。”
苏启和从疑惑中惊醒,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和临都城格格不入的客栈掌柜,冷声说道:“一间上房,准备热水,饭菜晚一点送到房里来。”
还没等掌柜的说话,他便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来,补充道:“剩下的不用找了。”
客栈掌柜的一愣,瞧了瞧他手里的银子,脸上堆起生意人常用的谄媚笑脸,直勾勾地盯着苏启和,却并不伸手去接。
“拿去。”苏启和以为他不想要银子,微微簇起了眉,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往他手里一塞。
“客官,您误会了。”客栈掌柜仍是那般真情实意地笑着,“你这银子银票不够,得再加一张。”
苏启和闻言挑了挑眉,皱起了眉峰。他给的这些,别说住店,就是在京城盘下一个临街小铺子也是足够的。
可他转念一想,以目前凉城的境况,若说这掌柜的不逮住客人就宰,他也不会如此肚大腰圆,这客栈也不会在今天这种人人难顾温饱的情况下还照旧开门迎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