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台之上,姜寨使者向羌族大母母昆表示感谢后,率领其随从由城台礼官带领,向下城台返回城南客舍。殿上各官员向大母告辞退出大殿,各归公房。
玉昆扶着母亲回殿后院落。屋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如今只刚入秋,但是母亲院内的火盆早已生了起来。
次日,羽昆和子昆从外返回吕良。回来的当日,他们便已知晓族内同意姜寨借粮之事。二人不及休息,便上了城台。城台之上母亲院落堂上,两人向母亲行礼,又向姐姐行礼。侍从送来了茶水。
母亲问过二昆一路情形,羽昆一一作答。问答之后,子昆忍不住问道:“母亲,听说您答应了姜寨使者的借粮请求?”
去年姜寨缺粮,以大量玉石制品从羌族换购了粮食,今年变本加厉,直接来借粮了!
母亲没有说话。玉昆道:“是答应了。”
羽昆皱了皱眉。玉昆道:“你们不必皱眉。说到底,他们与我们也是同族,如今他们遇天时不利,求助于我,岂有不帮之理?”
子昆却道:“阿姐,你不是不知道自去年开始,姜寨便开始四处出兵,攻打他族,收刮庶民和粮食财产。此等行为,可是缺粮的样子?如今探子来报,他们已在集合黑甲,又要出兵。一边大肆兴兵,一边口称无粮过来借粮,这其中关窍,难道不得仔细考量?”
“探子既然来报了这等信息,那你就该知道他们连年歉收,确实缺粮。”
“缺粮就该老老实实呆着,全族上下缩紧裤腰带,度过这几年!他们反倒借此兴兵。你可知东边夷人,多少部落村邑被毁,庶民流离失所,倒毙路旁?他们该死吗?!还不全因姜寨而起!”
“那按你的意思,便是不同意?”
“本就不该同意!”
玉昆冷冷一笑,道:“你如今倒为了东夷人来打抱不平。你可曾想过我们与姜寨接壤的那些村邑和族人?今日你心疼东夷人,可知若姜人找不到粮,铤而走险偷袭攻打我们的村邑和族人,那时谁来替他们心疼?!”
大姐这一声冷笑连一番质问,让子昆气得面容通红。一直未做声的母昆道:“你们姐妹三人待外人都是客客气气,怎地对彼此说话就如此直接莽撞?”
她先说大女儿:“你就不会把你的顾虑好好和他们说?”又说子昆:“你可知她是你姐姐?你有不懂的,好言好语向你姐姐请教,直愣愣就是一通脾气!”
见姐妹三人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样子,她真是感觉心累,挥手道:“你们自己下去好好辩一辩,不要在我面前吵。辩完了,再过来和我说。现在我要休息。”
玉昆姐妹三人见母亲面容倦怠,心里也不禁后悔,只得一同起身。玉昆还想扶母昆到床上躺下,被母昆摇手拒绝了,三人只得告辞,一前一后的出了院子。
走出母亲院落门口后,羽昆还是不放心,回头望了望院门,才转身。转过身来,便见姐姐和子昆站在前面不远处,一个同看着母亲院落门口,一个赌气望着别处。羽昆走上前,姐妹三人谁也没说话,只一前一后来到了羽昆婚前居住的那个院落。
羽昆自成婚后,便同她姐姐一样搬出了城台,住到了城南的一处院落中。城台上的这处院落却还保留着,做他们姐弟三人日常休憩及偶尔过夜之用。
三人在堂上坐下,侍女送上茶水,一时却谁也没有说话。坐了一会儿,玉昆吩咐侍女上点吃食上来。子昆道:“我不饿,我不吃。”玉昆瞪了他一眼,道:“我饿了!”子昆轻哼了一声。
侍女领命下去,过一时便上了三份吃食上来。三人各自吃饭。吃过饭,玉昆喝过了茶,道:“估摸着再几日,母亲便要派你们领兵再去巡逻边境。姜寨如今疯狂,母亲心里实是放心不下。”
去年羽昆和子昆便领兵去边境巡逻了一番。羽昆到底忍不住道:“既已知其疯狂,又何必再助它一把?”
玉昆看了看妹妹和弟弟,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真以为母亲和三公心中没有考虑过这些?”
“姜寨如今连续两年歉收缺粮,其族内人口众多。他们四处出兵收刮粮食,其行为虽然不对,可站在其族人角度来想,恐怕未必就觉得自己族内举止有错。”
“放眼望去,除了我们,还有哪族拿得出这许多粮食?我们手中既有粮,若不许,把姜寨逼急了,狗急尚且跳墙,何况姜寨如此大族?到那时,其族内上下一心,人又饿急,我们虽不怕她,但所损失的,恐怕远远不止这些粮食。”
“你们为了东夷和其他各族不忿,不过因为我们手有余力。可知到逼急姜寨,我们不得不直面姜寨那一日,那些小族可有余力来助我们?自然,凡大族立世,胼手砥足,从来只靠自己。适才我之言,亦非指望那些小族的些微之力。只是,有力,更需懂得惜力。毕竟全族上下,那么多族人,所能倚仗的,也只有我们,只有城台。”
姐姐说得在理,然而子昆仍有些不忿:“大姐,我们与姜寨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已知他们不是感恩戴德之人。我们顾念两族同出之源,在他们眼中,恐怕只觉得是我们怕了他们的兵力,不敢与他们争锋而不得不与这些粮食。如此下去,我们一番好意恐怕就成了绥靖,姜寨的胃口只会越养越大,变本加厉!”
“姜寨如今受困,也不过是这两年天时不利。可他们的天时难道会一直不顺下去?若真到那般地步,说明天不佑姜寨,母珌执政必然不稳。你这些担忧,届时自然可消解。”
羽昆和子昆没有言语。
玉昆又沉沉道:“你们大概从未想过母亲的身体吧?”
羽昆和子昆一震,旋即他们反应了过来。
子昆当即坐正,面色凛冽:“姜寨这是有恃无恐,要挟逼迫!”
是的,难说姜寨没有此意。可纵使母亲和三公明白姜寨的意图,他们仍然选择了答应。其中缘由,二昆自然能想清楚,只是他们面容沉峻,心内气闷。
玉昆观他们面容就知他们心里其实仍然郁闷不展。何止他们气闷呢?面对姜寨如此明火执仗,她心里何尝痛快?然而母亲和三公必须要为全族考虑,她刚刚劝慰的这番话,便是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劝慰自己的话。这口气,此刻,他们咽不下去也得咽!
玉昆起身道:“你们好好想想。我先回去了。”
阿姐走了,子昆过了一时也走了。羽昆送走二人,然后站在院内,看着前方重重屋檐。那屋檐下,栖息着她们的母亲。她想起姐姐的话,不得不将那一直不肯正视,而故意蒙在眼前的帷布拉开,直面那令她不忍直视的将来。
她闭上眼睛,只觉一股气血上涌。
十日后,从羌地境内各地调来的粮食在吕良城内汇聚。第二日清早,一队队民夫和驴队载满粮食,在羽昆和子昆领兵护送下,前往边境。在那里,这些粮食将交接给姜寨人。
月余之后,运粮队伍到达了边境。为表示对羌地及两族地界的尊重,姜人过来迎接粮食的队伍在边境姜寨境内二十里外等候。姜寨使者恭敬请羽昆再多行这二十里路。羽昆道了声不必如此多礼,便回首大声命队伍再往前走二十里。
行过二十里,便可见到前方黑压压的黑甲军和民夫。两方交接过粮食,姜寨使者又和羽昆交换过木契。使者口里连番表示感谢,既谢羌地的慷慨,也谢羽昆和子昆这一路的辛劳。
羽昆将黑甲左右看了一遍,向使者道了声不必客气:“我们两族本就同源,自该同气连枝,守望相助。”使者口里称是,将羽昆和子昆送出去很远,方才返回。
羽昆往边境线方向走了一段,然后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只见姜寨黑甲和民夫已慢慢朝南城方向挪去,队伍蜿蜒极长。子昆也一同望了望,沉声向羽昆道:“二姐,咱们走吧。”羽昆应了一声,转身率领着队伍继续朝边境线走去。
过了边境线,羽昆安排一队子弟领着民夫和驴队回吕良城。目送他们走远后,子昆道:“二姐,咱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羽昆嘱咐道:“再检查下东西,看带没带齐。一路上多加小心,身边随时带着人,不要独自孤身一人行动。”子昆此时终于笑了笑,道:“知道了,二姐。去年就巡过一回了,再说我也不是毛头小子了。”
他要送羽昆先离开,羽昆却坚持要看他先走。子昆自是拗不过他二姐,只得带领着五十子弟,向东南方而去。看着子昆和子弟们走远,渐渐看不到身影,羽昆才转过身头,领着五十子弟向大桐山而去。
此时秋意已浓。天空寥廓,时时可见向南而飞的雁阵。荒草离离,在秋阳下闪烁着光芒。时而风起,黄叶和枯茎随风飘荡,别有一番意味。但是羽昆无心欣赏,只领着子弟向西仔细巡逻。
大桐山自西向东横亘,绵延百里。自那年族里在山中遍寻不着姜寨的采石场,第二年开始,羽昆陆续领人将大桐山踏了个遍。
去年来巡视,又从山中穿行而过,上下查了个遍后方才返回吕良城。今年,姜寨境内形势不好,这次巡视边境,自然要更加仔细。
羽昆领着子弟向西走了几日,低矮的丘陵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隆起的高大山脉,自这里开始,便进入了大桐山。
羽昆领着子弟在山中穿行。大桐山铺张绵延,山内深林遍布,山峰林立,间或杂有小块平坦山谷。愈往西走,山势愈加高奇险峻。他们此行便是为着看看山内是否有姜人,尤其是黑甲留下的痕迹。
十多年前姜寨黑甲悄无声息在大桐山中开山挖石,而族内毫不知晓,后来姜寨又悄无声息地撤离大桐山。自那之后姜人虽再未踏足大桐山,但每每想来总叫羽昆心中膈应。
自进了大桐山开始,遇山登山,遇水涉水,种种艰难险阻自不必多言。风餐露宿,上下更没有一句多言。如此行了将近两月,方才到达大桐山西部终点。这一日,羽昆领着子弟又在山中穿行半日,终于走出了大山。
出了大山,面前是平缓的上岗,空气之轻,令人呼吸都为之一爽。再往前,便可遥遥看到一座默默如巨兽蹲坐在烟云之后的大山,那便是伏牛山。
羽昆朝伏牛山看了许久,又向南眺望,大桐山以南,良田千里,阡陌连天。其上,生活着不计其数的族人,其上,有他们挥洒的汗水和心血。
羽昆久久望着这一片景象。风从她身后吹过来,吹得人身上衣服猎猎作响,却未能吹动羽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