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之上建筑群落远多于吕良城台。盖因母珌掌管姜寨全境,因此明台之上,除三公外,更有不同等级白袍如层层翼羽,附着于明台之上。
这月余来两方礼仪官议礼之所便位于冢宰门下葳蕤堂中。
羽昆坐下不久,两方礼仪官互相行礼后便接着昨日往下议。忽然,门口出现一人,原来竟是冢宰姜琥到了。堂中人纷纷起身。羽昆亦起身,与姜琥互相行礼。
姜琥道:“听闻今日便可议完,故而我过来听一听。这些日子辛苦二公主了。”
羽昆道:“我倒不算辛苦,主要还是礼仪官他们,绞尽脑汁,费劲口舌,殊为不易。”
姜琥微微一笑,分别坐下。两方礼仪官便接着往下议。
有过前几次的经验,羽昆做好了今日在这堂上耗费一整天的准备。哪知实际情形却出乎她的预料。王城礼仪官忽然提出,加封当日,由母珌向母昆加冠。
此言一出,羌族礼仪官哗然。羽昆亦皱眉,整个议礼过程她虽未亦步亦趋,但是大致进程是知道的。若未记错,当初首先确定下来的便是加封当日所配衣冠。当时,以及之后的议程中,王城礼仪官从未提过加封当日需由母珌向母昆加冠!
她看向姜琥,姜琥面上未有异色。主礼仪官看向羽昆,羽昆冷脸皱眉,于是羌族礼仪官提出了抗议:加冠一事,看似微小,但是在如此重大仪式之上,谁向谁加冠,却意味深厚。姜,羌两族,同为大族,两族大母,地位相当,若论齿序,母昆还年长于母珌。这种情形下,母珌以什么身份向母昆加冠?
姜寨王城礼仪官却以如今两族大母既然同信奉天神,便不能以寻常齿序相论,而该以信奉天神之先后顺序相论。母珌早于母昆信奉,母昆后进,便自当由母珌向母昆加冠。
羌族礼仪官反驳道:“未加封前,两族尊者均居大母之位;加封之后,两族尊者除大母之称谓之外,同称天子。既同为天子,何来一方向另一方加冠之说?”
两方礼仪官各持一词,互不相让。直至下午,眼看王城无退让之意。羽昆微微一笑,拱手向姜琥道:“冢宰大人,今日恐怕是无法达成一致了。”
双方礼仪官口舌往来,言词嗡嘤,久听之下,不免令人昏昏欲睡。羽昆话说完,堂上一时寂静,皆看着姜琥。而姜琥双目微闭,似听未听,一时才恍然如觉,睁开眼笑道:“有分歧,这也不足为奇。这么多天来,咱们两方谈的不就是分歧吗?如今那些分歧不也谈成了结果?”
羽昆道:“两方礼官言词纷纷,冢宰大人适才恐怕未听清楚:贵礼官声言,加封当日需由贵族大母向我大母加冠。此言既不合情理,也不合常理,恐怕非分歧一说这么简单。”
“信奉天神,加称天子,乃我族之创举。如今,贵族愿择善而从,由我族大母向贵大母加冠,亦是理所当然。此举不过是表示贵我两族携手并进之意,还望二公主莫要多思。”
羽昆道:“加封之后,贵我两族大母将并称天子。既然并称,则由一方向另一方加冠殊为不妥。若无加冠理想人选,不若免去加冠这一仪式。”
姜琥摇头道:“不妥。当年,我族大母供奉天神,坚定虔诚,曾三月不进水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天神终于有感于我大母之虔诚,特下赐喻:封我族大母为天子,引领人世。又于梦中显圣,吩咐加封天子之礼仪,礼制,用器等等,当年我族大母加封天子,便一一遵照天神之指引。如今,贵族大母既加封天子,自然亦需遵照天神之指示。”
羽昆微微一笑,道:“加冠之仪,我方之态度已表达明白:若无合适加冠人选,免除加冠仪式亦可;或,如冢宰大人之言,需我大母三月不进水米,请下天神赐喻。想来,以我大母之赤忱,未必不可行,端只看冢宰大人斟酌。今日既然无法达成共识,不如先各自散去。不知冢宰大人意下如何?”
姜琥亦微笑,扬手道了声“请”。
羽昆于是携礼仪官走出堂上,下明台,归客舍。
回到客舍之后,几位礼官犹自气愤,纷纷道:“之前并无一言提及由母珌加冠,今日忽然提出,纯是胡搅蛮缠。”主礼官见羽昆沉默不语,令他们各自散去休息。人走后,他向羽昆拱手作揖,道:“今日之事,是我之失误,还请二公主责罚。”
羽昆请主礼官平身,然后道:“今日之事,怪不得你,恐怕是姜人有意为之。且此事关窍,不在葳蕤堂中,你不必自责。耗神一日,你也去休息吧。”主礼官告辞,自去歇息。
羽昆于堂上沉思,良久,招了一名子弟过来,吩咐交代一番。子弟将羽昆所说之言默记下,然后收拾行李,领通关木契出南门,连夜往羌地而去。
第二日,明台礼官过来道葳蕤堂中还在商议,今日无法对谈。既然无法对谈,羽昆便当做给礼官们放假。
吃过早饭,她领着礼官们在城中闲逛。下午,又出城门。城外,一块块农田上禾苗茁壮,青翠喜人。姜寨忍受了三年灾荒,到了今年,上天终于决定补偿姜人。今年自开春始,便风调雨顺,天地调和。看来,姜人终于要迎来一个丰收年了。
羽昆看着远方紫陌,又听得远处村邑偶尔传来的犬吠鸡鸣声,久久未语。
直至日之将暮,他们方才转回。回到客舍之中,羽昆稍事休息,子弟便来回报,言早上,明台又派出二位使者出城,往东南方而去。
又往东南方去了。羽昆想起之前探子所报,会盟之初,王台与东南凤凰台之间人员往来密切之事,心中不禁沉吟。
第二日,明台依旧未来请羌族礼仪官,只派了礼官过来解释。第三日,羌族礼仪官们仍百无聊赖一日。直至第四日下午,冢宰姜琥到访。
姜琥突然到访,倒出乎羽昆意料。两厢见过之后,羽昆命人去请主礼官,姜琥却道:“今日来,是想与二公主闲聊一番,便不劳动礼官了罢。”
姜琥既如此说,羽昆便也作罢。命人送上茶水,羽昆请姜琥饮茶。姜琥端了端茶碗,然后放下茶碗道:“这几日议礼之事阻滞,耽搁二公主了。”
羽昆道:“倒也不算耽搁,这几日我们还是能等的。且礼官们辛苦这么多日,这几日只当给他们放假。只是不知这加冠一事,如今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羽昆看门见山,姜琥也无意周旋逶迤,道:“加冠之事,只怕一时还不得解决。如我当日所言,加封当日,所有礼仪等皆出自天神所授,不得,也不敢更改。二公主当日所言免加冠一礼,此法不通。”
“如此说,难道非得我母亲也三月不进水米,请天神赐喻?”羽昆问。
姜琥一笑,道:“二公主,我今日前来,乃是想与你谈一谈加冠一事如何解决。若依你所言请贵族大母三月不进水米之法可行,我今日又何必前来?”
羽昆一顿,旋即又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冢宰大人不妨直言。”
姜琥于是道:“议礼议到如今,可以说已完成九成。可是为何偏偏在加冠之礼上,戛然而止?自那日之后,我几番思索,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看着羽昆,好似在请羽昆帮忙解答为何会如此。
羽昆并不想回答,只是同样看着姜琥。这位王城冢宰脸上,诚恳与悲悯显而易见。
他道:“数日烦恼,却在昨日晚上,迷雾顿开:原来贵族之所以如此纠结加冠之礼,究其根源,在于你们仍将这加封之事,当做世俗之事一般看待。故而受制于这细枝末节,纷乱不得其门。”
羽昆微微一笑。
姜琥接着道:“正是将加封天子一事,看做与大母继任等同之事,才会如此纠缠细节不放。想通了这一点,我才明白贵族礼官当日表现之根由。礼官乍然蒙受天神指引,一时无法领会,情有可原。只是,二公主作为公室之子,大母之女,两者之区别想必是区分得清楚的。只是不知,当日为何二公主未出言纠正礼官。”
羽昆轻轻一笑,道:“还请冢宰大人细言。”
姜琥上来兜头便是一番指责,将当日议礼未成之责全推到了羽昆头上。任何人遇此无礼言辞都至少要分辨一二,羽昆却毫不动怒,反而依旧言笑晏晏。
姜琥这才真正认真打量羽昆这个羌族二公主。
如果说玉昆当年入学凤凰台时,因为姜琅与其同窗,又因为姜琥自身虽早于玉昆学成毕业,却也在王城之中打过多次交道,故而有几分熟悉。那么对羽昆,则只有耳闻。直到现在,如此面对面坐着,他才真正对羽昆的脾性有了几分感受。
姜琥亦是一笑,摇头道:“没有好细说的了,我要说的,适才便已说完了。只不知,对我适才之言,二公主如何看?”
羽昆这才道:“冢宰大人所言甚是。只是,羽昆不免好奇,倘若如今贵我两族位置颠倒,我大母先信奉天神,由我大母向贵族大母加冠。加冠之前,同称大母;加冠之后,同称天子。如此情形下,不知冢宰大人又如何看待这加冠之礼?”
姜琥当然可以说他族内当然接受,但这种口是心非之语没有意义。他来,本意是想劝说羽昆,但是如今羽昆已经表明了态度,这谈话便没有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于是他道:“既如此。那我便告辞了。加冠礼一事,还请二公主耐心等待。想来不日便将有个结果。”
说罢,他便起身。羽昆亦起身,将姜琥送出门外,看着他身影消失,方才转身回到院内。
姜琥离去后不久,主礼官过来相见,羽昆将姜琥所言告知。主礼官听后,思索半晌,问道:“二公主如何看待明台冢宰之言?”
羽昆冷冷一笑,道:“天神,若如日月,人之喜,人之怨,皆与其无碍,每日只管东升西落,纵然云遮雾绕,或狂风阵雨,皆不萦其心,自在轮转便罢了。可这天神不仅要人供奉,更考其诚心,非诚心不肯显灵。既如此,又如何能说超凡脱俗?既然不能免俗,又如何能怪人以世俗之礼待之?”
主礼官拱手道:“二公主所言极是。”
羽昆又道:“王城冢宰让我们再耐心等等,既如此,那便再等等。”
主礼官称是,告辞而去。
羽昆站在廊上,此时已近日暮,然而阳光依旧明亮,只是略带雾色。
她想起在城外农田所见一片禾苗茁壮之势,又想起姜琥来而复去,不由得将情况往最坏处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