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昆此行来这东南之境,除了要了解凤凰台参与王城之政的原因,还为了铜刀制作工艺而来。晚间,姐弟二人说好,明日便一同去看母珌之族留下的铜刀工艺。当夜各自休息不提。
第二日上午,羽昆和子昆收拾,正预备出发去看那铜刀制作工肆,忽然凤凰台上一值守子弟下来报,称老师有事相告,想见羽昆。羽昆问老师可有言何事?子弟道没有。
子昆道:“大概是想求你将他带离这里吧。”
羽昆没有说话,向子弟说让他先行,她即刻就去。
子弟走后,子昆问:“要不要我一同去?”羽昆摇头,让子昆先做准备,她去去便回,回来后便一同出发。子昆应了。
于是羽昆带着无病和两个子弟一同往山顶而去。
一时到了山顶,羽昆进得山洞,老师已在讲学洞中。她走进去,向老师行了一礼,问过老师安。老师背手而立,听到羽昆进来,转身让羽昆免礼。羽昆问老师召她来有何事。
老师让羽昆坐下,他也自入座,道:“昨日你与我辩论人道之正与不正。你回去后,我想了许久,恍然记起你当年便似不太相信我道。”
羽昆道:“当年我年少轻狂,少不更事,言行多有冒犯处,还请老师见谅。”
老师摇摇手,道:“道之存也,不因一人成败而论;道之正也,亦不因一人之臧否而毁。无妨,无妨。”又道:“今日唤你来,是想再和你说说,我一生所信奉,弘扬之人道。”
“羽昆,你可知,我之道,从何而来?”老师庄重问道。
羽昆不知老师为何有此问,道:“学生不知。不过,想来必是老师苦心孤诣,穷极人心而来。”
老师点点头:“是也,亦非也。我本生于村邑庶民耕种之家,见父母族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辈辈无穷尽也。我当时正年轻,日日随着家人下农田,心中却总有疑问:人之生到底为何?生于黄土,食于黄土,葬于黄土。风吹过,砂砾扬尘,不复踪迹。每每思及此,便觉得人生空洞。”
说到此,老师止住了话音。当年那些日日夜夜苦苦思索而不得解的困苦,仍让如今他的面容上显出了怅惘之色。
“就在我穷极自问而不得解,头热身冷之时,我得到了天神的教喻,从而令我豁然开朗。”
羽昆一愣。只听老师继续道:“从那以后,我知道了人何以称之为人,以及人之所以存在于世的意义。也自那时起,我开始思考何谓人道,一步步脱离周而复始的轮回,进而向世间人弘道!”
羽昆听得迷糊:王城之内,明台上下,几乎人人口不离天神。她以为这不过是母珌臆创,用以自抬身世,原来竟真有其人其事吗?
老师又道:“昨日你问我,为何希望你羌族奉行人道。实因我再不忍人如草木,无知无觉。而这,这亦是我一向弘道之愿。”
“老师,我族信奉天道,与天地万物同生同灭,亦我族之所求也……”
老师摆了摆手,道:“今日唤你来,并不为与你争论。而是想让你也走一走当年我行过的路径,知道我所弘扬的人道,从何而来。”说罢他站起身来。
羽昆亦随之站起。她心中觉得不必要,口里道:“老师,不必,我今日…..”
老师道:“你心中既有大道,偶涉小径又有何惧?”
羽昆看着老师一派沉静,却又隐隐透出悲壮之色,恍然发觉老师大概也已预知自己的结局,故而想在这独困高台之时,面对自己这个并不得意却是现在唯一能见到的学生,将毕生所追寻之道倾囊相授,以期留一个余脉,或者在这世间留下点涟漪。
思及此,纵然她再不赞同所谓人道,心中亦觉得有几分沉郁,于是她拱手道:“谨遵老师命。”
老师淡淡一笑,率先走出讲学洞,羽昆随在身后。她以为老师要出山洞,谁知老师径直走进右侧他的居住之洞中。门洞上悬着的布帘摆动,老师身影消失在布帘之后。
羽昆有点诧异,脚下不由一停。无病走上前,低声道:“二公主,我们可否与您一同前去?”羽昆还未开口,里面老师已道:“羽昆,进来吧,不碍。”羽昆应了一声,朝无病轻点了点头。无病于是掀开布帘,羽昆走了进去。
右侧这个山洞,当年学子们极少进入,羽昆更是只瞥过几眼,未尝踏进去半步。进来之后,才发现这洞里其实极简陋,长十余步,宽不过七八步而已。当中一个大火盆,里面满满皆是炭灰。最里面靠墙便是老师睡卧之榻。榻上被褥倒还整齐干净,床角摆放的便是几件衣物。除此外,别无它物。
老师亦看见跟在羽昆身后的无病等人,他没说什么。只是走至床榻之侧那个小小洞口处,然后走了进去。羽昆等亦随之在后。
从小洞口进去,里面光线更暗,众人一时才适应这光线。只见洞内明明暗暗,地面怪石突出,高低交错,目视可见深处几个洞口。不知何处有水滴声,又有轻风从面上吹过,却并不十分寒冷。老师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往其中一个洞口走去。羽昆亦随之走了进去,无病等子弟担心羽昆安危,紧紧跟了上去。
走进去,又是一个山洞,光线又暗了一些。羽昆站在洞口道:“老师,这洞中地形交错,光线太暗,学生去拿几个火把过来可好?”
他们看不清这山洞有多大,但羽昆说话之时洞中余音阵阵,便知是极空旷的一个山洞。
“不必。这洞中路我走得极熟。你们看不清,我来接你们。”说着老师的脚步声便渐渐往洞口这边来,然后感觉到一股热度,老师走到了羽昆面前,道:“跟着我走吧。”
老师往前走了两步,羽昆却没有跟上去。老师回过头,看着羽昆。其实此时洞中光线极暗,并不能十分看清楚,但是羽昆莫名感觉就是看到了老师眼中的光。她想了想,提步跟了上去。
黑暗之中,人渐渐模糊了时间。羽昆只感觉脚下道路越来越低。由于没有光,她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在逐渐往下走,且脚下路面越来越平。
她心中有些奇怪。又走了一段,迎面忽然扑来了一阵风,一种极空旷干燥之地的风的味道,风中隐隐还带着些暖意。
羽昆心中的讶异达到了顶点,正要开口问,便听得老师道:“到了。”接着便听到老师不知做了什么,忽然羽昆等人面前出现了一线光。
开始极细,仿佛是石刀劈开的一线,接着慢慢这条线越来越宽,光线颜色也逐渐转为蓝色。似乎极短,又似乎极快的,这条光线便从一条刀缝般的线变为了一人宽,接着立即成了数人宽,最终,一片光亮完全出现在羽昆等人面前。
羽昆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刚才走过的路。刚才在黑暗中,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如今有了光亮,才知刚才走过的原来是一条极平整的类似甬道的一段路。光虽照亮了甬道的大部,但是其顶端仍在黑暗之中,且在光亮的映照下,愈加显得黑暗。
羽昆又看向老师,老师神情平静,显然对眼前情景已见过多次,习以为常。
“老师,这是什么?”羽昆许久才从眼前这一片炫目光亮中回过神,转头问道。
“这里便是天神居所,你进去吧。我已经提前向天神禀报过了。”老师口吻平和。
羽昆看了看里面,问道:“仅我一人?”羌族子弟亦看着老师。老师点点头。羽昆想了想,道:“老师,这里到底是哪里?您又是如何得知此处的?”
老师似乎有些不明白羽昆为何还要重复问同一个问题,道:“我说了,这里便是天神居所。”他又道:“我所接受之教喻,便在此地,由天神亲自授予。”
羽昆心中犹自惊疑不定,眼前这一切实在为她平生仅见。如今她已适应这炫目的光,里面的模样便瞧得一清二楚,只见里面不知是何人建造成一个鸡子形状,四壁打磨得如极光的玉石一般光滑平整,没有一丝缝隙。而光亮不知从何处发出,只见蓝莹莹一片。里面并没有人,老师所谓天神不见踪迹。
“二公主,里面危险莫测,您不要冒险。”无病亦大为惊骇,听到只让羽昆一人进去,更担忧羽昆的之安危,开口道。
老师听闻无病之言,微微一笑,向羽昆道:“你进去,绝无性命之虞。如今,你是我唯一可见到的学生,我亦不会让你有半点闪失。你若还是害怕,咱们这便返回。”
羽昆看着里面这绝异于世间万物的洞窟,良久下定了决心,她转头看着老师,道:“我相信老师。”
此语一出,老师显然深受震动,他的胸膛几番起伏,语气难掩激动:“好,好!为师一场,能得学生此言,足矣!”
原本他心中也一直担心羽昆不肯进去,那样,他一生所追寻的大道便要成为绝唱。如今,羽昆说信他,不论她将来是否宣扬人道,但至少,他为了大道的弘扬,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心力。
“这里其实是一道门。你进去后若想出来,只需在门边站一站,门便自行开启。我不会走,就在外面等你。你放心进去。”
羽昆点点头,她稍作迟疑,却还是在子弟担忧的目光和老师欣慰的目光中一脚跨进了老师所说的门。
一进入门内,身后的门便悄无声息地缓缓合上。羽昆看着老师和子弟的身影渐渐被甬道口的黑暗笼罩,直至彻底看不见。
门合上的一刹那,羽昆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腰上的石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