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内,那个男人仍坐在原位,没有丝毫挪动。光亮之内,那条野狗仍在黑暗中注视着羽昆。羽昆迎着那野狗的目光,走至那男人三步之前站住。
男人缓缓睁开了眼,他微微抬头看着羽昆,神色里没有惊讶,也没有了然。
“我不得不承认,之前我从未想过,天地难为。我确实不能冷眼旁观,看人涌起又湮灭。”说到此,她住了口。
她不说话,那男人也不说话,他等着羽昆接下来的话。
“如果这就是你想说的,那么你说得很清楚,我都明白了。现在,该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沉默,唯有沉默。这场沉默里也许有对峙的意味,但更多的是权衡。
树缓缓笑了出来,他的笑容有些淡,像水中倒影被风拂过那般的淡。羽昆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这山洞之外,不久就要迎来黎明。
“我是谁并不重要……”他的话刚出口便被打断。羽昆道:“不,很重要。只有知道你是谁,我才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帮你们。”对于羽昆打断并连番的追问树并不以为意,他平淡道。
“如何帮?”
“如何帮,纵使我说给你听,如今的你也不会明白。你只要把手交给我,我必领着你们摆脱这轮回,到达光明之处。”
羽昆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满是慈悲。这慈悲吸引着人去靠近,去相信。可她仍慢慢摇了摇头:“这世上谁天生怀着一副恶意?然而光有一腔善心远远不够。你让我相信你,至少也该将你的方法透露一二。不然,让我相信所谓的善心,我做不到。”
树看着她。羽昆没有丝毫回避。
他当然可以说前提就是羽昆对他无条件的信任,但他看着羽昆的眼睛,便知道如果这么说,他将和羽昆陷入循环的争论而不可拔。
他微微一笑,神态疏朗,道:“比如,如果女人想保持如今与男人之间的状态,而男人对自己力量的觉醒与日俱增,这时你会怎么做?”他带着几丝轻微的提点之意,问道。
她会怎么做?若让一方永远地臣服于另一方,除了力量的压制,便是精神的控制。比如,让男人永远愚昧,成为空有蛮力的人形野兽。
树看到了答案。他点头称许:“你很聪明,羽昆。这便是一种方法。再者,我可以赐予你们外物的加持。有了这两样,将确保你们永远无虞。”
他说的是你们,女人。
羽昆微微皱起眉:“你说要带领我们到达光明之处,难道只包括女人吗?”
树看着她,神色没有因为这句诘问而有任何变化:“刚刚我领着你飞升至半空,从如此的高度,你是否发现同一块地面,有贫瘠的高山,有肥沃的平地,有温暖的山谷,也有凛冽贫寒之地。其上,皆生而有人。同样耕作,收成却有百倍差异。你固然可以同情那些苦寒之地的人,可若叫你以你们羌族的肥沃温暖土地与之交换,你可愿意?又或者,那些苦寒之人下山来抢夺你们的土地,你可愿拱手相让?”
羽昆自然不愿意,可这实在是两码事情。
“万事万物相通,其实没有任何差异。”树如此道。又忽然道:“你可想过,当年姜珺为何不肯与二公主成婚?”
羽昆不防他有此语,心中一动,又听他道:“那个潦倒浪荡子,为何敢公然对你族冢宰行刺杀之举?还有你姐姐瞧不上的那个小族尼能,不久的将来,他们将登上高台,站在你们对面。”
“羽昆,已经起风了。这风将很快席卷一切,它会毁掉一切旧的事务,诞生新的规则,由男人主导的世界。”
他说的都是将来。所有关于将来的话语,一半可归为呓语,一半可归为预言。
那条野狗的嘴角,那个女婴的血还在滴淌,
起风了。风带来了浓重的血腥味。
在这逼人的血腥味里,羽昆感觉自己从头到脚,一点点变得麻木。这麻木如此沉重,以至于她不得不闭上了双眼。
树抬眼看着她,双眼发出灼灼的光。
羽昆闭眼立在当场,却又仿佛穿流在无边黑暗的水流之中。水将她带走,她抓不住任何依仗,仿佛也不必有任何倚仗,就这么随着水流走吧,虽然不知道方向和目的地,却能保证她的安全。
洞窟里很安静。羽昆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沉入到无知无觉的河流之中。
无知无觉是什么?它是最温柔狠烈的麻药,它试图让人忘掉自己。
真奇特。从这洞窟之中发源传扬的所谓人道,所需要的,却是人的无知无觉。
“若我答应你,我需要做什么?”羽昆梦呓般的问。
“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们诚心的信我。”
于无知无觉之中,羽昆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睁开了双眼。
“相信我,将你们的手交给我,你,和你们羌族,将永远沐浴在阳光之下,不会有饥寒,不会有担忧,不会有黑暗,你们将永远握有权力,土地,财产和孩子。你们将永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羽昆看着他。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她知道他做得到。
那条野狗不知何时已经走远。眼前逐渐展开一片光明世界,璀璨浮华。看不清细节,也不必看清细节。那景象里,人人都光华明亮,脸上带着动人的,无法描述的笑,行动之间,光芒流转,令人心折。
羽昆耳朵里满是细细碎碎,嘈嘈切切的声音。那声音不得不说有点吵人,让人陌生,却不让人讨厌。它们充满了羽昆的大脑,一种莫名的振奋开始在她心头弥漫,她的心跟着跳动起来。光明前景,前景光明......
羽昆眼神逐渐迷蒙,她慢慢伸手,伸向那光明之处。
树站了起来,准备接受新的皈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