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的心肠一点点硬了起来。
她站了起来,站在象的面前:“你知道自你被姜寨人带走,你父亲就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吗?你知道,为了想办法救你,你大哥不远千里跑去羌地找人想办法,差一点困在羌地大山中永远回不来吗?你知道,不,你看着,你看见你父亲见你发了疯,几乎一夜白头吗?
你看见姜寨人驱赶我们,把我们从伏牛山赶到此地,你父亲一路艰辛,还紧着吃食给你吗?你看见你父亲领着族人,开垦荒地,播种耕种,修葺房屋,日以继夜通宵达旦不眠不休直到倒下吗?
你看见,你的弟弟,他比你小,他日日天不亮下地,天黑透才回,汗流浃背,身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吗?!你都看不见,这些你都看不见。你就看见你自己的委屈,你就只看见你自己那点委屈!”
那一巴掌终于打了下去。
“从小我和你父亲没有打过你。今天,我替你父亲打这一巴掌。滚出去!你要是还有心,你就去你父亲坟前跪着。若是你想明白了,想明白之前是你瞎了眼盲了心,你就回来。你若还认为你父亲亏待你,你就滚吧,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象抚着脸,慢慢起身。他的身高早已高过母亲一头,他咬着牙,冷冷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季到底不能放心他,跟在象身后匆匆出了门。
看着季决绝而去的背影,厚的喉头一阵发甜,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尚被母亲的咳嗽声惊住了,她连跑带爬的来到母亲身边,抱住母亲的腿,哭道:“阿姆阿姆,你别咳,你不要死!”
父亲当时不断咳嗽继而倒下的那一幕深深刺激了尚,她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类扶母亲坐下,又把妹妹抱在母亲身边。“阿姆不会死。”他对妹妹说。“我去请巫来。”他向母亲道。母亲摇摇头,道:“你也去找找你二哥。若他犯浑,我怕你大哥一个人拉不回来他。”类应了一声,出门寻二哥而去。
尚抱着母亲大哭,嘴里不断喊着“阿姆,阿姆”。母亲强压住咳嗽,想安慰小女儿,却也忍不住泪流。
直到天黑类才回来。“二哥一直在父亲坟前,不肯回来。大哥守着他。”他道。
厚让他带着妹妹吃饭,她去瞧一瞧。类拦住了她:“阿姆,你先别去。二哥现在气不平,您若去了,他反而要犯犟,不好收场。”
白日一天,象在父亲坟前时跪时坐。跪不住了就坐一坐,坐一会儿再接着跪。寒风呼啸,地面冷硬冰凉,季几次要拉他回来,他都不肯,一直犟在父亲坟前。
见母亲无法放心,类道:“您放心,大哥一直守着他,等会儿我也过去。吃过饭您带着妹妹先睡,我和大哥保管把他带回来。”
这一晚,直到深夜,兄弟三人才返回家里来。听到动静,一直合衣假寐的母亲起身走出来,看到了躲闪她目光的象。
“陶鬲里还有粥,我去热一热,再烧点热水,你们洗一洗,烫烫脚好睡。”她平静道。仿佛象不过出了一趟远门回来。
季拦住了她,道:“阿姆,这么晚了,这点事情我们自己来做,您去睡。”厚于是回到房内躺了下来,她听着堂屋里的动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三个月后,一场大雪初晴,历登门,请母亲和季去族老家。族老家中,巫已在座。坐下后,族老先问母亲身体如何,母亲道好了一点。寒暄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族老长叹一口气,道:“我常说我不知道哪天就埋到土里去了,没想到系反而比我先走。他这是累坏了呀!”母亲的眼眶一红。
族老又道:“你要保重身体,如今系去了,这四个孩子不能再没有了母亲。”
母亲压抑着眼中的泪意,胡乱点了点头。
族老打起精神,道明了今天的主题:“系自任族长以来,一心为公,中正不偏私,族中上下,莫不赞叹敬服。万没想到,天降横祸,英才早逝!他走得突然,叫活下来的人难过。只是再难过,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还得继续活着。今日请你们来,便是商议商议,这空下来的族长之位,该由谁来承担?”
父亲走了,自然要选一位新族长,前几日历叔就过来提前和母亲说了这件事。
“厚,你有什么想法吗?我们先听听你的意见。”族老向母亲问道。
母亲擦掉眼泪,摇摇头:“族长一事,事关全族。我听您和族里意思。”族老又看其他人,在座之人没有言语。
最后族老拍了拍身下地面,道:“我知道你们各有难处,不好开口。我就倚老卖老,把我的想法说一说,将来这新族长能做得好最好;做不好,别人不用怪,就都怪到我头上来。”
母亲道:“族老您是长辈,一心为着全族,没有谁能怪到您头上。”
“好。”族老点点头,“原本打算慢慢培养季他们,等他们长经验了再说将来。可如今系走得匆忙,季他们又实在还年轻。今日不比当初在伏牛山下,需要周连的不过我们族里这些人,至多不过再多一个婼支。如今我们初到此地,前途不明,若选年纪轻的,怕经验不到。因此,我的想法,族长由历来担任,把易提出来,放在历现在这个位置上。季和序他们还跟着历和易学习历练。你们看如何?”
“如此安排,甚好。”母亲道。
余下也没有异议。
“好。都觉得好,那就这么定。”族老道,“咱们该选个日子,把这个决定告诉族人,免得他们忧心。你卜一卦,看看吉凶,看看日子。”他向巫道。
巫点头,道:“明日我沐浴更衣,卜一卜。不过,今日我也有一事想和各位商量商量。”
族老很惊讶:“何事?你说。”
巫一双褐色的眼珠温和地环视诸人,道:“如今,我年纪大了,该找个人,来跟我学学这卜筮巫医之道。”
众人俱是一惊。季他们这一辈孩子,可以说自有记忆开始,巫便是如今这个样子:满头白发,身形佝偻。他看起来如此苍老,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季他们这批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成婚做了父母,巫依然苍老,却并没有更苍老几分。
不止季和序两个小辈担忧,族老也是惊讶又担忧,他看着巫,道:“你是不是…….”他担忧巫卜到了自己的归期。
巫笑道:“放心,我还有几年好活呢,只是也该早做打算。”
族老一时没有言语。季他们更加没有想过,巫将有归去的一日。他们总以为巫如同一颗老树,长了许多岁月,外貌虽老了,却能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长久地活着。
“你心中可有人选?”族老又问。
巫点点头。
“谁?”
“系家的老小,尚。”
母亲和季一愣。母亲道:“尚她,还真是个孩子,日日在我跟前腻歪,我都愁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只怕她不成啊。”
“卜筮,巫医,说来是要聪明,记性好的才能学会。可除了这两样,还有一点,要有灵性。这一点,这次她父亲过世,我在她身上看出来了。有孩子性没关系,她日日在你跟前,孩子性自然重些,自开始学,必然会脱离孩子性。”
厚一时还是无法决定,她道:“您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自然。学这个,不说多苦多累,却也比耕种轻松不了多少。该好好商议商议。”
母亲和季从族老家出来,往家中走去。一路上,遇见他们的族人都向他们点头致意。走到家门前,看着门前这片平地,季想起了交公粮时族人汇聚到此的情形。那时父亲还在,族人但有争议,无不到这里讨论或请父亲裁决。今后,这种情形只怕少见了……
母亲注意到季的目光,她道:“人去事移。今后,你要比之前更加勤勉谨慎。”季点了点头,道了声知道。
走进家门,家里除了象躺在床上,类和尚不见踪影。季扶母亲坐下,母亲问他对尚去学巫医这件事怎么看。
季想了想,道让妹妹去学也不错。“咱们族里,不比别族之巫担任的干系大。正因为如此,我反倒觉得让妹妹去学也不错。”
母亲摇头,就算担的干系不大,可是生老病死这些,免不了要常接触。
“她一个女孩,生老病死这些接触多了,只怕她移了性。且若做了巫,虽不禁止婚姻,却也难在正常年岁成婚,对她将来不好啊。”
母亲考虑的角度和他这个做哥哥的角度明显不同。季沉默一时,只能道:“如此,那便问问妹妹吧。”母亲嘴里说你妹妹这么小懂些什么,但是吃晚饭的时候,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二哥象当众坦白的那日,尚仿佛什么也不明白。但是第二日开始,她便逐渐恢复成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模样。
尚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她笑着问:“阿姆,巫为什么会选中我?”她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对她的肯定。母亲哄着她,道:“巫觉得你聪明啊。”
尚闻言笑得更加开心,她坐在那里,想一时笑一时。母亲道:“你们看她,美得很哪。就这么高兴吗?”尚扬着头,道:“别人夸我,我当然高兴!”
妹妹如此神态,难得地叫身处阴霾之中的一家人笑出了声。
笑完了,尚道:“阿姆,我想去跟巫学习。”这句话出乎母亲意料,她问:“你为何想去学?学这些极辛苦,而且,对女孩不好啊。”
“我不怕辛苦!”尚道,转而又疑惑的问:“为何学这个对女孩不好?”母亲便将做了巫医将来要接触生老病死,以及将来不好在适当年龄成婚的情况说了。
对于母亲说的这些,尚是懂非懂,可她想了想,还是要去。
母亲很惊讶,问:“是不是巫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了?”母亲这句话问得不合适,季正要阻止,尚摇摇头。
“那为什么想学?”母亲追问道。
“我学做巫,就可以见到阿爹。”尚终于道。
这是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母亲心酸地搂过女儿,口里连道:“傻孩子,傻孩子……”说着,她眼里落下泪水来。
第二日,母亲带着尚去拜见巫。为表示郑重,三日后,巫当众收下了尚作为弟子。从此,每日尚白天去巫家学习,晚上才返家来。母亲中午过去给巫做饭,洗刷衣物,这些事情原本是该尚来做的,只是尚之前在家中养得太娇,这些都还不会,母亲便代服其劳。
一场大雪还未化尽,下一场下雪又急促而来。一场一场的大雪,下起来天地不分,世间好像只余黑白两色,也停滞了时间。尼能人窝在屋子里,轻易不出门。
除了季他们几个巡防人日日在村内巡视一之外,整个村落几乎不见人迹。若从高处看,只怕还以为这个村落葬在了大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