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理了理湿腥味极重的衣衫,向那石碑恭敬揖了三揖,嘀咕道:“老圣贤哩,您若真是魂灵尚存,可千万莫怪呐,前晚喝多了酒,一时手痒,胡乱刻坏了门柱。真要介意,回头,咱给您换俩新的。”
他等了片刻,挠挠头,歪嘴笑言道:“您要再不吱声,可就当是答应了呐,这事就这样揭过去了。”。又恭敬揖了三揖,一瘸一拐地离了坟冢。
回头去了茅屋,阿蛮婆婆仍未回来。他便又去了前日晚间湖边夜宿处,熄灭的柴灰堆都仍是极新,瓮坛滚在水边。
他将那酒坛子捡起,看看天色已晚,赶紧远远地离了湖边,实在是怕极那狠辣的小娘皮再赶回湖边,冷不丁再给自己来那么一拳。
他于岭坡隐蔽处寻了一处峭石石壁,靠石根收拢枯柴,燃起火堆,急匆匆地将衣衫换了,又把换下的衣衫用竹枝撑起,挂在一边烘着。而后便坐在火堆旁,将坛子放于腿上,拿小刀沿那陶坛上壁一点一点刻划,直划了几圈,待划痕深些,便换成带刃尖石,用石头沿那刻痕一圈一圈锉磨下去。
明月早已升起,秋雾如薄纱。方源边锉瓮坛边寻思:算算时候,再过一月有余,该是中秋。老太太该快到了金陵城。不知老大那腐儒有没有和杨老爷子凑一起喝两盅,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多大事儿,不就两坛酒,再说了,也不是我刨的。这点事儿再都办不妥,嘿嘿,老太太准抽他。
七七那傻妞有没将方家宅子翻个底朝天?依她那纨绔刁蛮作风,便是真将金陵城刨个底朝天也不稀奇。唉!姑娘真是个好姑娘,就是脑袋不太灵光,好端端的一金枝玉叶,成日介穿着男人袍子,学那些腐儒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袍子内绢绫使劲裹了一圈又一圈吧?有用么,屁用没有,该鼓胀的地方还是那么鼓胀。真当哥是圣人,目不斜视呐!什么徐国舅的李管家的远房亲戚,李管家要真有这么一房亲戚,他那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凉关那旮旯地儿该冷起来了么?漠漠塞上雪,弯弓向虎狼。老二那怂货是不是成天还要挨阿英姐拧耳朵踹屁股。唉!堂堂一王爷,好歹带着几十上百万雄兵的人呐,成日家纵马杀敌的,忒怂。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那王怂会怂成啥鸟样?不敢想。都不知你那“北凉王”是咋混出来的威名。
惧内这一块儿,老方家可真是家风传承极纯正。也就海生那木头是个例外。钱江该起潮了么?算算日期,海生该启程去往谪仙城了吧?
天上一轮月,海中一轮月,漫漫天涯路。
坛子终于划深,拿手一掰,化作两处。一只小号的陶缶成了。上半截坛子拿竹枝自内横支,草藤系好竹枝,穿过坛口一拎,刚好做了锅盖。
提心吊胆了一夜,杨婕妤终是没有现身找来。
天刚亮起,月亮还没落下,方源便收拾了衣衫包袱,抱着陶缶,急匆匆地去往茅屋。
待到了茅屋,却并未见阿蛮婆婆在内。方源心中嘀咕,起得倒是挺早,便抱着陶缶一屁股坐在门边。直坐得屁股僵硬,日头升起老高,仍是未见文凤送饭过来。
杨婕妤也没来。
整个谷间,除了空荡荡的碧湖,茅屋,荒冢,未见一个游客。
方源直等得肚子饿了,确定文凤应该不会再来,尚才带着家当,重又到了湖边,搬来三块石头,捡柴架缶,生起灶来。
湖内的死鱼虾已泡了一天,早已腐臭,吃不得。
他这边烧着陶灶,又去岭边截了一截绿竹,削去枝叶,一头削尖,烤去竹汗,制成一支竹枪。
他四下望了望,确定谷间仍是无人,便除去外衣,手执竹枪,一个猛子扎入湖底。不消片刻,已是竹枪挑了一条一斤多重的草青,露出湖面。
方源上了岸,赶紧穿好衣衫,蹲于湖边给鱼刮鳞去肠,收拾干净后,那陶缶内的水业已烧开。刚好将鱼丢入缶内,焖起鱼汤来。
缶内滚汤冒出了陶盖,顺着壁沿流下,被火烧得呲嗞作响。鲜香气四溢。方源正灭去明火,准备吃汤。便觉得身后喘息声动。扭头一看,阿蛮婆婆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后,手中拿着半只黑黄发亮的葫芦瓢,憋着嘴,睁大了眼,紧紧盯着那一缶鲜鱼汤。
方源一个趔趄,坐于地上,心中万分激动,终于碰到个人了哩!他挠了挠头,向着阿蛮歪嘴笑道:“阿蛮婆婆,不带这样吓唬人的哩。”
阿蛮只顾盯着那一坛鲜香扑鼻的鱼汤,也不理他,咧着干瘪的嘴,无声地笑,嘴内尚余三四颗板牙,未有掉完。
方源看了她那神情,又看了其手中脏兮兮的葫芦瓢,摇了摇头,夺过瓢,言了声,等着呐,可别先吃喽。便跑去湖边,洗去瓢垢,回来又截了两截竹枝递与阿蛮。草叶沾水裹着缶,捧着倒给阿蛮半瓢汤肉。
阿蛮只是捧着瓢,歪头看着方源,并不吃。
方源以为她嫌少,挠了挠头,歪嘴笑道:“先吃着呐,不够还有。”
阿蛮嚅着嘴,用筷子指着方源的缶,示意他先。
方源心中一乐:这老婆婆还挺上道儿。
待他吃了几口,阿蛮方才喝了口汤,闭目停顿了一下,似是回味无穷。
两人便蹲在湖畔,吃将起来。
方源看她那吃相,该是几顿未有吃食。闭着眼睛,嚅着干瘪的嘴,恨不得连鱼刺都一口吞了。真怕一不留意卡了喉咙。直直地将大半瓢鱼肉连带汤汁都喝得不剩一滴。看得方源发愣。又将缶中汤肉倒了大半瓢于她。
他眼睁睁看着阿蛮又将那半瓢汤肉吃得一滴不剩,狠狠地打了个饱嗝,方才作罢。再想吃也没了,缶空了。方源亮着缶底给她看去,心内想着,这该是多久没沾着荤腥了呀!
阿蛮蹲坐在湖边,看着湖面,乐呵呵地发呆,眼睛都明亮了些。方源自去洗刷收拾。
一切都收拾妥当。方源来至阿蛮身边蹲坐了,嘴中嚼着草根,向阿蛮言道:“阿蛮婆婆,文凤哩?怎地不见给你送饭来?”
阿蛮也不理他。
方源以为她年纪太大,耳朵聋,遂又提高了嗓音,再问一遍。
阿蛮侧目望了他一眼,理都不理,仍是回头望向湖面。
方源挠了挠头,意态讪讪。
过了一刻,方源陪着笑道:“阿蛮婆婆,咱们一起下山回那村镇可好?再不走,等太阳大了,天热,山路就不好走了。”
阿蛮看了看他,颤巍巍地起身,方源忙将她扶起,背起家当,随她一同上岸。
谁知那老妪竟是颤巍巍地走入茅屋之内,倒在竹床上,一头睡下。
方源守在门口,尴尬了老半天。最后无奈摇了摇头,背着包裹,独自蹒跚着往岭上走去。
直待一瘸一拐爬至岭顶,岭上仍是静悄悄的,大钟早已不响。老道儿的卦摊仍是未摆出,一个人影不见。方源才一脚踏入道观破门,慌忙又退缩回来,原来是见杨婕妤正盘坐那院中大石钟旁,背对着观门,一动不动。那身条儿,一晃眼瞧过,极美!
方源蹑手蹑脚退远,站于岭崖,透过薄雾,认准了岭下村寨方向,忙慌手慌脚地下山而去。
直待走出岭林,方源忍不住要跳脚大骂!面前却原来又是那片碧湖,那处茅屋。
忍着浑身伤痛,累了一天,又是回到谷内湖边。
阿蛮婆婆正坐在茅屋外,望向湖面,看见方源垂头丧气走来,她心情大好,张着豁得仅余三四颗板牙的瘪嘴,乐呵呵。
方源将包袱陶缶一股儿丢在岸边,瘫躺在地上。
阿蛮已自茅屋内拿出了竹筷葫芦瓢,蹲在方源身边,竹筷咄咄敲着瓢身。
方源睁眼瞥了一眼,嗤道:“小爷如今心情不好,今儿晚上没饭吃。”,便闭眼睡去。
阿蛮又咄咄敲了几下,方源索性双手捂耳,侧身睡去,铁定不去理睬那老妪。
阿蛮等了片刻,放下竹筷葫芦瓢,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她双目陡然放光,望向方源腹间一眼,哑着嗓子,摇着头,嘎嘎笑道:“那小囡囡拳劲倒是挺大。只可惜力道威猛有余,霸气不足;揍得那么狠,十室也只开了三窍;不中,不中哩。”
方源早已一骨碌爬起,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有饭吃!有饭吃!立马就好!”。他本以为这老妪又聋又哑,却原来不是呐!听那言语,世外高人?而且还是对自己挺有成见!
阿蛮挺直身子,吸了一口气,浑身一股气芒骤然迸发;身畔劲气呼啸而起,袍袖飞动,虎虎生风;哪里还有半分龙钟老态。她哑着嗓子嘎嘎言道:“老夫行事,向来恩怨分明。看在三纹铜钱两瓢汤的份上,今儿便助你一次。”。言罢,一步踏出,人已在数十丈外,正迎面站于方源面前。
她将肩一侧,方源便如自动送上面前一般,撞于她肩上,砰地一声,旋即斜地里纵后飞去。
老妪阿蛮身随其动,猛地一拳击于方源腹间,根本不给他被打飞出远去的机会;紧随着他,如影随形,踏空而起。她身子腾于空中,嘭嘭嘭嘭,一拳接着一拳击去,边击边道:“拳之一道,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气不顺则意郁,意郁则神不至,神不至,则形散。形散神疲,出拳无意无力,大忌大忌。”。随着语毕,顷刻间已是嘭嘭嘭嘭地接连击出一百零八拳来。
她每一出拳之力,并不甚大,只是那劲气施于方源身上,一股钻心疼痛,直达神魂。方源那腹间腰间腿上脚上背上肩上头上脸上,但凡身上能着力处,皆挨了个遍。他但觉腹腔之内,一股热辣劲气猛然炸裂,全身乱窜。那气机随着那拳拳着力疼痛处,于他血肉筋脉间游走不停,似是要将他剥皮抽筋剜肉剔骨一般。直至最后,方源噗地一口淤血随那自胸腔窜上的劲气喷出,一直被揍得憋着的那口气,才得以吐出。活生生晕死过去。砰地一声掉落地面,刚好是他方才躺下睡觉处。
老妪阿蛮落下身来,拍了拍手,伸了伸懒腰,长呼一口气吐出,嘿嘿笑道:“痛快!”
方源本是身躯忻长,算得上是“堂堂七尺”略长,且略有偏瘦,此际却生生胖了一圈,比那诸葛小胖还要臃肿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