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云烟袅袅,山涧蔼蔼,倾泻的流水如美人滑肩,萦回曲折,飘然落下。
盘坐在下方青石上的少年长身直起,净手一提,一柄大戟横立胸前,青光寒影,八尺戟骨微微颤动,刃尖饮水,戟身如渠,少年似是感受到阵阵凉意,眉头轻舒,继而又拧成秀剑,蓦地将戟挑于双臂,沉肩力挽,抡出个戴月星镰,将水幕生生斩断,金水四溅,熠熠生莲。
午后的阳光透过山间丛林落在少年身上,把人照成了宣纸,纸上的皱褶则化作了道道疤痕,看起来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他抬头看着那一抹阳光,面无表情,眼神中的疲惫在这秋日暖阳中慢慢消逝。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忽如一阵清歌来,女人生脆如水的声音同这山这小河融为一体,沁人心脾,飘向远方。
少年听闻,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山上。
“公子——”
“上回被我把胡子揪掉的那个老爷爷来啦——”
可爱的小姑娘糯糯的声音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回荡在山间,绵绵不绝。
少年仰头轻笑:“这妮子...”
然后双腿发力越过青石,稳当地落在岸边,穿好衣裳,随性地扛着大戟沿着小路往山上快步走去。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秋高风急,卷起小径两旁的落叶,少年吟着小诗,行走在山间。
不一会儿那耸立在狭谷间的雅致高阁便清晰可见,云雾缭绕,似天外仙宫。红砖黛瓦,多有破碎,想必是历经了百年的风吹雨打,门眉上有翠玉珠帘垂落而下,左右雕栏凤羽,石刻青鸾,平添了几分女子的文淑娴雅。飞鸟猛禽,异兽怪志绘于梁柱之上,更显大气磅礴,阁楼前用青砖铺地,中央巨大石板浮雕山河天冕图,再往前约一丈的地方有千斤斑驳玉石镶嵌其中,上书小篆“望”字,下曰:日月加冕,山河辞旧。山腰间另有数条小道,向山下延绵数里,不通山外,尽是小舍或阁楼观台,小舍陈旧明静,只是有小部分如今人去舍空,那剩下的阁楼均用作祠堂,观台峭壁上雕有百兽飞鱼,只余一处作无字无画的空壁,壁下数丈是山涧清溪,由山上三溪汇流,上游垭口有池水,迎朝霞合余晖,红光满面,含羞韵色,一口窄井,似美人泪痣,点缀其中,水流过隙,波光潋滟,撩起荡漾春心。
少年天庭饱满,眉如新芽,峰鼻皓齿,英容天成,素袍青衫,朝气蓬勃,六小尺的身高,显得格外魁梧,十三四岁的年纪格外成熟。
未至阁楼,远远的两条黑背竖耳猛犬便飞奔过来,围着少年轻嗅,低声咽呜,一蹦一跳,甚是欢喜。
“婀平,阿农...”少年唤着。
一路上牵着狗,跟往来的邻里打着招呼。
“公子今天又精神了许多呢!”
“公子下午好!”
“大姨好,小钰也有在变漂亮哦!”,看着眼前少女含羞带笑地跑开,少年心头的阴翳逐渐散开。
“公子,妾身家里这混球真是让您费心,昨日的功课是妾身亲自敦促过的,劳您细看了!”
崔卢氏娘子一只手拎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儿,一边躬身招呼道。
“哈哈...”,少年走过去揉了揉小家伙可爱的大脑袋,随口回道:“娘子客气了!”
余光恰巧瞟到阁楼上正对着自己抱拳行礼的中年男子,少年笑着点了点头,转头离去。
行至望阁前,偌大的场子上,一群人正围着看一陌生的女子舞剑,裙摆飘飘,一身素衣,俏脸蛾眉,轻纱下清冷的面庞若隐若现。
“公子!”
少年走近了,众人忙让开一条路。
见女子匆匆收剑,少年拱手作揖。
“在下唐突,打搅了姑娘雅兴。”
“公子!是仙女姐姐,七仙女的那个仙女!”
人群中一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忽然扑将上来,抱着少年的大腿大喊,奶声奶气的让人忍不住想捏捏肉嘟嘟的小脸。
原来是先前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李济安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赶紧把她抱起来放在臂弯里。
那女子将秀剑反手背在身后,听得这话,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时,望阁中走出五人。
“济安,别来无恙啊!”
听声识人,这是熟人来了,少年转过头去,一眼就看到了笑得像朵花一样的孙思邈。
“济安见过孙爷爷,一别数年,您风光依旧,不改当年!”
“哈哈哈...”
孙思邈,有名的道士,和一位德高望重的医者。
而少年姓李名济安,就一孤儿。
“老朽给你介绍一番。”
指着同来的另一位老人:
“这位张果老,乃是宝塔山灵真洞洞主,呃...不知道多少代的传人了,老朽记性不好,总之也是个糟老头子哈哈,那位舞剑的独孤小娘子便是他的徒儿。”
“晚辈见过张老”,李济安行了个晚辈礼,继而转过身微微颔首:“今日姑娘惊鸿一舞,可让他们大开眼界,就是平日里也没这等眼福。”
“李公子过誉了。”
孙思邈又回头望着身后两人:
“这二位,是老朽的师弟,师侄:袁天罡,李淳风!”
李济安眼眶微张,没想到这么快就跟两大高手见面了。
“袁某幼时曾在令祖父门下受教几日,得益许多。恩师仙去,某未能前来吊唁,心里万分惭愧。今日厚颜叨扰,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袁天罡说完拉着李淳风深深一拜。
李济安见状,忙快步上前,将两人手肘托住。
“袁兄言重了,老爷子过世前可时常提起你,说你天不问地不语,人见人烦,鬼见鬼愁。长生树上绕白绫,阎罗殿里看生死,袁天罡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你师徒二人当真高人风范!”
“哈哈哈...”
众人寒暄过后,天色将歇,李济安身旁的中年人好不容易揪到个机会插话道:
“公子,宴席早已备好,不妨边吃边聊,要不然一会儿饭菜该凉了。听阿青说您又不好好吃饭,这要是搁以前让老爷子知道了,又得...”
“知道了...福伯!”一提到这个,李济安就忽然想起许多往事。
他十四年前被丢进掖庭宫,受尽了折磨,从记事起,也没有任何父母的印象,整天趴在牢里望着小窗外,一遍又一遍的翻着脑海中多出来的一段段记忆,这让他很受用,在被当畜生一样使唤的日子里看四季交替,雨雪阴晴,身上的血痂结了一指又一寸,能活下去的日子少了一天又一年,就这样不知道熬了多久,有一天一个老太监要带他出宫,去禅仁寺。就是那个永生不忘的日子,风雪连天,城北嵇或山上雪厚不知几何,光脚的他被推下山崖。老天垂怜,捡回一条命,却也冻了个半死,一路辗转,在龙门当过乞丐,也偷过富人的腰包,吃着糟糠泔水,穿着捡回来的破布麻衣,甚至想过去做面首,却被人拿着棍子赶出了青楼。那时的他喜欢上一个乞丐小姑娘,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被卖进教坊司,无能为力地惨笑着,生怕惹怒了那群恶鬼。再往后,听说朝局动荡,致使民怨沸腾,日子更加难过了,官家如喋血食人魔,层层盘剥,穷人与狗争食已屡见不鲜。那个世道,开始没人在意人的死活了,只要能活着有吃有喝,即使杀人抢夺别人的东西也未尝不可,于是,李济安逮到了那群恶鬼中的一个,用沾着马粪的匕首狠狠插进他的胸膛,肆意地享用着一切战利品,最后像一条丧家之犬昼夜逃出百十里,拖着断掉的右腿倒在了官道边。过了一些时候,醒来便发现自己在山上了,眯着眼看着和蔼慈祥的老爷子盘坐在床边捣着药草,听见他只说了两个字:安心。
一晃几年过去,李济安腿脚好了,也没什么大的后遗症,只是当初冻得厉害所以时常会僵直抽筋。
中间发生过一些事情,使得山上原本寥寥几人冷冷清清的现在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李济安用他脑子里的存货给山上创收不少,小日子过得相当美满,也算是对他童年不幸的一份补偿。
大概是出于心理原因,李济安有一手好厨艺却不怎么吃得下去饭,都说饮水思源,他也没忘本,那些痛苦的回忆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心生厌恶,头晕目眩。
老爷子开导他无数次,才好了很多,但从三年前起,李济安慢慢地又有些“重蹈覆辙”的意思了。
............
就片刻的功夫,像是重新走过了十四年。
看着李济安满脸怀念又悲怆的样子,福伯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去招呼客人。
领着众人来到东面尽头的云台上,三人粗的迎客松下打磨光滑的石桌上摆满了杨夫人亲手烹饪的菜肴,玉盘珍馐,定眼一看,有红烧大肘子,爆葱炒蛋,蒜拍黄瓜,鱼香肉丝没有木耳,温水煮白菜,清蒸鱼头,醋溜茄子,外加一个没有辣椒的鸡肉火锅。
回过神来的李济安见状,笑着说道:
“都是杨夫人的拿手好菜,诸位尝尝吧。”
众人不再客气,赶了一天的路,这会儿也该饿了,便索性拿起筷子,飞速的挥舞起来。
良久,风卷残云过,抹了抹嘴的老袁盛赞道:
“杨夫人这手艺,便是皇宫中的御厨,也拍马难及!”
旁桌的杨夫人道谢一声,默默地看向李济安,还有他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的碗筷。
又酒过三巡,孙老开口道:
“当初老哥哥说广皇帝急功近利,必将招致大乱,如今看来,一语成谶呀...”
原本欢声笑语的宴席突然陷入了平静。
孙老续了一杯:“老哥哥弥留之际,嘱托我一定要带你走,可我食言了,还许了你戴孝三年,收捡哀思。如今三年已过,孩子...你作何打算?”
李济安摩挲着手里的夜光杯,低头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老哥哥为什么这样做,想必他有他的道理,这其中利害你好好考虑,望万分慎重,我既已食言,那么今日前来并非强迫于你,若愿走便与我们一道离去吧。”
听到孙老的话,李济安攥着的手慢慢松开来。
“公子,随老神仙走吧!”对桌的杨夫人突然劝道。
李济安抬起头来,问:“那你们呢?”
“知道公子心忧,但您是做大事的,我等便在山上等着。”
二经天,宴席早已散去,客人歇下,山上灯光点点相继熄灭,只余望阁后山祠堂一点星火。
李济安跪在案前蒲团上,看着案上的诸多灵位,眼角有些许泪花闪过。
“济安要走了,很久才能回来看你们,勿念。”
说完捧着一沓灵钱送入盆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偏过头瞄着右边用红布盖着的灵位,便笑了笑,起身离去...
浩渺清河,孤舟引渡。
月明星聚,斑驳树影,洒下人间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