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女孩,是你的女儿?”津环摇着扇子,走在前面。
“不是。”仇良回答。
这时候,津环停了下来,回头:“你的衣物,要不要换?”
仇良点头,不再发言。
……
入界之前,仇良遭受了次数惊人的袭击。在接受小乖的那一刻起,仇良就开始了一段几乎没有停歇的逃亡。他的身后,追逐着探天、魂月。他的眼前,隐藏着陷阱、杀机。他的脚下,人盟的影响力依然惊人。他的头顶,始终笼罩着极致的黑暗。而他的怀里,离开父亲帮助的小乖的身体状况极不稳定,呈现出难以预计的变化趋势。一天又一天,小乖的状态越来越差,时而沉睡时而清醒。她的身体也不再成长,连存在感都降到了极致,就仿佛……死了一般。
仇良内心焦虑于小乖时,还与数之不尽的强者对抗。一开始便是魂月,但是受过刘承生传承的仇良修行速度堪称一日千里,哪怕是探天都有一战之力,又岂会畏惧魂月?于是,人盟将仇良视作第二个刘承生——最高级别的威胁。幸而人盟仅存的两名探虚中,一名垂垂老矣,一名被刘承生以诡异手段创伤。所以,仇良所面对的情况,仍优于刘承生曾经所面对。
仇良不知道,在这种绝境之中都未曾放弃的刘承生,到底有着多么强大的信念。仇良也不敢想,那个满脸和蔼笑容的刘承生,究竟为什么要受这种灾祸。每当记忆起刘承生和黄丹颜的笑容,仇良就感到内心抽痛以及不知何来的迷茫。
……
大地仿佛被烈日灼伤,黑色的斑点遍布,热浪模糊了视线。仇良在这一片荒芜中极速前进,试图甩掉在身后的追捕者。他受伤已然不轻,却是咬牙硬挺着不降半分速度,夜幕降临时,仇良总算甩开了身后的人盟追兵。
戈壁的夜晚是凡人的寒冰地狱,冷风夹带着尘沙几乎要吹破皮肤,仇良在一片黑色死寂中盘膝休息,同时警惕四周。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脚步声,仇良立刻站起来,声音平稳:“谁?”
“仇良?”来者的手里提着一盏灯,苍颜白发。
仇良心中警惕,表面却露出一个笑:“如何认得我?”
“我是乱血人。”老者的话让仇良一愣。
“你认识刘承生吧?他是我的学生,是我告诉他纯血人管理乱血人的真相的。我叫平病。”平病看着仇良,眼神平静。
仇良细细打量平病,而后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觉得除了你、刘承生以外,知道刘承生早知人盟嘴脸的人,是谁?”平病坐下来,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来,是想求你——别再逃了。”
“凭什么?”仇良满脸不悦,却冷静地等待下文。
“就凭刘承生,比你更强的刘承生,他死了。”平病声音不大,却直接刺入仇良内心深处最不安的地方。
“老头子,你是我老师的老师,如果你帮助我,我……也许能逃走。”仇良坐下,看着平病,眼里露出期待。
“不行啊,不行啊,仇良,我不能帮你们。”平病却满脸悲哀,“乱血人,终究要被纯血人统治,两千年……不够!”
“为什么?您不是乱血人吗?”仇良瞪大了眼睛。
“我……是被取了魂珠后还活着的乱血人,并且在我妻子的帮助下,谋到了在人盟天字城的职位,也正是这样,我才能接触到许多乱血人。我不断地了解人盟,不断地探知真相,逐渐建立起一个框架——乱血人被统治的原因。百余年前,我对纯血人的恨,达到了顶点。某天夜里,我控制不住自己,告诉了一个年轻的乱血人真相,他就是刘承生。而刘承生得知真相后,由怀疑转为怨恨只用了数息,从那时起,他的世界崩塌了,他……变了。多年后,刘承生成为探天的那个夜晚,在我暗中的帮助下,他逃出了奴隶居,再听闻时,他已经死了。”平病的叙述很冷静,几近冷酷。
“我曾经为放走刘承生自傲过,但当我奉命走过一个个奴隶居后、镇压数次叛乱后、在边境巡视以及出访妖盟后,我的想法变了。这不是也许,而是事实——乱血人被奴役统治更有利于……人!”平病看仇良,“所以,仇良,我求你,带着刘承生的后代,跟我回人盟天字城。”
许久,仇良的脸都在阴影下。月落了,他抬起头,带着牵强的笑靠向平病:“凭什么?”
“这就是你的选择……”平病满脸平静,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站了起来,“仇良,我们都选择了死亡。”
“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走出一个属于你的奇迹。”平病心中暗叹。
“你还是要拦我?”仇良笑着,眼里闪烁着凶光,眼底是极度的不安和迷惘,为了掩饰这种慌乱,仇良让自己陷入愤怒,就像绝境中的野兽。
“我想拦你……阻止你是我此生最后的愿望。”平病的魂力只有触鸣,与仇良比较不值一提,但他的眼神却无比地坚定、无比的平静。那种坚定,是无数次希望破灭,只剩下最后选择的坚定。那种平静,是无数次绝望后,已经预判到所有存在的下场的平静。平病不会愤怒,不会悲伤,不会痛苦,不会再有绝望。
仇良的身手很快,带着莫名的恨,几个瞬间,便打断了平病的臂骨,掐住了他的脖子。而平病在这个过程里,不曾发出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平静?你也是乱血人,为什么?”仇良不敢相信,平病到这一刻都不曾有过丝丝遗憾和悔恨,只是淡然。
“你太可怕了,平病,你丧失了对乱血人的感情,尤其是同情!是不是你在高位多年,忘了自己的过去?以为自己是纯血人?”仇良不断质疑,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
平病的眼神没有变化,只是呆呆地望向天空,呼吸困难。
“为什么……连你都不愿意帮助我?”
依然没有回答。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平病的沉默,终于点燃了仇良的愤怒:“是啊,没错……这就是,你的选择给你带来的下场!!”
“作为乱血人,我希望乱血人强大。作为人,我希望乱血人被奴役。”平病艰难吐字,“乱血……终究,是多劣等的、可利用的、不稳定的族群,刘承生的强大与安分只是个例……”
这几句话,让仇良如坠冰窖,狰狞的面孔也在一瞬间僵硬。
“放你妈的屁。”仇良喃喃,将平病举起,冷漠地看着他的脸。
平病没有理会仇良的情绪波动,只是看着远处,眼神至死都不曾变化。他死已久。
压抑的恐慌扭曲成愤怒,但在杀死平病发泄完愤怒后,仇良不可避免地再次恐慌。
仇良扔下平病的尸体,双手背在后面,紧握成拳却不止颤抖。仇良看平病已无光采的眼,许久,双膝跪地:“人!人……”
……
仇良身受重伤,却还有余力。他挣扎着起身,掐住唯一一个清醒的追捕者的咽喉。可仇良迟迟动不了手,他的内心被迷雾笼罩着,无力感、绝望感、窒息感,在看到追捕者的眼神的一刻达到顶峰。
他的眼神在某一刻,像极了刘承生,带着怨恨和不甘。他的眼神在某一刻,又像极了平病,带着不可改变的坚决与冷漠。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仇良喃喃,声音颤抖。
没有回答,只有风鸣。
“为什么?你们要赶尽杀绝?”月下的仇良眼睛里似乎含着泪,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血迹的脸。
“你想知道?你想明白?”追捕者狠狠瞪着仇良,剧烈喘息,带着血雾,“我告诉你吧,为什么我们不肯放弃对你们的追捕。理由很简单,只有一个——人盟必须要彻底地统治乱血人,不得有任何闪失。妖盟、恶界的实力,越来越强大,人盟夹在中间进退维谷。资源不足、人户减少,不得已,只能培养乱血人,让乱血人为更有天赋的人提供魂珠,以此不断壮大人盟的力量。原本,人盟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却偏偏出了一个探天阶的乱血人——刘承生!刘承生出逃带来的恶劣影响,让整个人盟的根基都在晃动!他的反抗,更是让乱血人蠢蠢欲动。在两面受困的情况下,如果还爆发内乱,下场如何,作为纯血人的你!仇良,仇内冠!你就真的不明白吗?”
“可是……”仇良迷茫,“人盟不是乱血人和纯血人共同建立的吗?为什么,不能让乱血人和纯血人结合起来。二者相加,情况难道不会更好吗?”
“你不了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乱血人的魂珠,可以让与他同阶的纯血人的修为暴涨数倍。而且,这是乱血人的选择。”追捕者的眼神无比坚定,是任何人都难以撼动的坚定。
“乱血人的选择?”仇良的眼隐藏在阴影下。
不知多久,仇良的嘴动了,声音极小:“不可能……”
“孙统领,我……不信。”仇良笑了起来,“你想骗我?”
“你……”孙统领欲言却止。
仇良在笑,越笑越癫狂,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在抽搐,可他的眼神却充斥着悲哀:“为人者,终究要伤人。纯血……乱血?都是为人者的一厢情愿,你们,太自私了……”
仇良逐渐平静,他笑得泪流满面:“我也是。”
“你彻底疯了,仇良。”孙统领喃喃。
“孙统领,”仇良看向远方,“你知道什么是人吗?”
“不知所云!”孙统领紧紧盯着仇良,“要么杀了我,你继续逃亡。要么,让我带你回人盟。”
仇良看孙统领,双眼通红:“我要杀了你,因为我是人。”
……
城镇到了,仇良换上整洁的衣物,在津环的带领下来到毒宗在此城镇的据点。
“有兴趣跟我说说吗?”津环打开扇子,驱散了仆人,“你的故事……”
仇良坐在津环对面,听到这句话后表情有了变化:“怎么,你好奇?”
“好奇!好奇得很。”津环笑。
仇良也笑,把刘承生的经历和自己的经历都讲了出来。津环原本柔和的眼神,越听越寒,到后面已经隐藏着杀意。
“真是荒唐。”津环眯着眼睛,阴毒的气息弥漫。
“听完了有什么感想吗?”仇良看着津环,希望他能为自己解惑。
“人盟真是一群冷血之徒!”津环没有过多评价,而是想起仇良说过的一件事,“仇道友可否将刘承生的女儿与我一看?我怀疑,她是中毒了。”
仇良眼神闪烁,没有掩饰自己的不信任:“我有所忌惮。”
津环从怀里拿出一张质地坚韧的不透明纸张,递给仇良。
“这是……”仇良接过,看清了上面的三个人——津环、女子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我的妻子和女儿。”津环合起扇子,看着仇良,“以仇道友的修为,肯定知道这张纸不是伪造的,而能被我如此亲近的,只有我的妻儿。”
仇良归还纸张,默然点头。
津环获取了语言知识后,仇良放出了正清醒着无聊的小乖,开口:“小乖,这是阿良哥哥的朋友。”
刘小乖四下观察,发现津环的待客室光线充足不说,还有各种字画横幅、瓜果香花,一时间幸福非常,她顺着仇良的视线,看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
“阿叔,这是你的房子吗?”刘小乖小声地问。
津环仔细地在刘小乖身上观察,同时笑着回答:“嗯,想吃什么玩什么都随你。”
待刘小乖坐在边上吃起甜食后,津环用道法主境的语言开口:“没有中毒,但几处大穴受损不轻,主神魂的正坛穴尤其严重。”
“能治吗?”仇良看到了希望,赶紧询问。
津环摇头:“正坛穴伤到这种地步,能救者只有至尊。因为,只有至尊才能以规则手段,逆转伤势。但我界,已经没有至尊了。”
“至尊……至尊!完神到至尊,要多久?”仇良抓住这一线生机,依然不放弃。
“道法主境空前绝后的道祖从完神踏入虚源花了五年,从虚源踏入至尊花了二十五年。”津环看到仇良的喜悦后,叹了一口气,“但是,在李道一之前,从虚源踏入至尊最快的人,花了五百七十年。而就算你有李道一的天赋,小乖也撑不了三十年。”
仇良心头一颤,许久,他再次开口:“李道一,在哪里?”
“传说,李道一冥道后,盘膝于道法主境根源之地。”津环回答。
“我要找到李道一,让他……不,求他!求他救小乖!”仇良站起来,眼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