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贞僵在原地看着弋零向后退去,露出胜者般的笑容。她似是有些愉悦,左手转了转伞柄,道:“就你这德行还和人谈情说爱?‘斯文纨绔’这四个字你也配?”
明明是一句嘲讽的话,可凌贞听了之后却没有半分怒气,反倒露出笑意:“那也要看是对谁。”此话一出口,连他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弋零倒是没有反应,抬着伞转身接着往前走。
“你这是带我往哪儿走?”凌贞问道。
“回客栈。”
“你知道我住哪儿?”
“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也住在那间客栈。”
“……等会儿?”
一路上二人相安无事,待行至客栈楼下时已是亥时五刻了。
“现在这么晚了,走正门怕是不大方便。”
弋零意味深长地道:“何止是不方便,你捣了人家的房,还砸了人家的门,弄得一片狼藉。那猫妖的尸体虽然被你丢了,可地上的血迹还在呢。”
凌贞辩解道:“这事儿能赖我头上吗?不都是那猫妖的错?况且我还在房里的桌子上留了银子,给的钱只多不少。”
“那你现在怎么办,重新要一间房?”
凌贞看着弋零没说话。
弋零看他片刻,似是在思忖着什么,随后道:“你来我这住也行。”
凌贞当即含笑点头,他问道:“你住在哪一间?”
弋零一边收伞,一边答了一声“隔壁”,随后轻巧地蹬着树干跃了上去,翻进了窗。
怪不得弋零这么清楚他先前在驿站都干了些什么,原来这人就一直在隔壁藏着呢!
“你之前就一直在这里听热闹,也不出去帮我?”凌贞翻进屋后故作不悦地道。
弋零反问:“白云间的首席弟子还需要我帮?”
“嗯?”凌贞挑眉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弋零指了指耳朵,少有地自夸道:“你二公子耳力极佳,自然是听出来的。”
“怪不得你是夜弦跟前的红人,”凌贞上下打量了弋零一番,“当真深藏不露,无可挑剔。”
弋零沏了两盏茶,一盏往凌贞那方搁下,一盏自己拿去饮。
她润了润嗓子,道:“刚才在巷子里还跟我嚣张跋扈,现下怎的转了性?”
凌贞无辜地道:“我现在是寄人篱下,哪儿还能嚣张。”
“得了吧,”弋零直截了当地道,“现下你想问什么就问,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当然了,有些问题我还是得斟酌着答,你不能怪我瞒你。”
凌贞立刻掀了衣摆在案前坐下,把对面的弋零盯得心里发毛。弋零忍着困意,说道:“现下已经快三更了,你有时间盯着我还不如问你想问的。”
凌贞吃了茶弋零沏的茶,莫名觉得茶水是甜的。他道:“首先我还是要问那个问题……”
“我觉得你好看,瞧着新奇,想逗你玩儿,所以才带你逛街市。我送药也是因为你好看,我舍不得你病,好了下一个。”
凌贞听她说得一气呵成,语速比平常快了许多,当即愣了一拍,继而笑道:“你早说不就得了,”他支起手肘撑着下颌,往前凑了凑,“往后我没事儿就跑来给你看啊。”
弋零觉着眼前这人当真是白玉无瑕,白嫩的脸儿上目若片柳,鼻若悬胆,唇若涂脂,定是像他母亲。她嘴上说道:“那还得看我有没有空瞧。”
“第二个问题,你修的是冥门还是玄门?是哪个门派的?”
弋零道:“你这是一个问题?”
凌贞满不在乎地道:“第一次问的时候你不就主动答了两个吗?而且你也没说一次只能问一个。”
弋零老实地答道:“玄门天门山。”
这答案正中凌贞下怀,想来天门山的那位神出鬼没遭人众说纷坛的大弟子便是眼前这位了。天门山修习涉及的领域范畴广阔,而且在百年前的战争中曾助力大尧降妖伏魔,因此成为了大尧开国以来最得皇家青眼的门派。凌贞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道:“你早已知晓那九玄冰玉的下落?”
“算是,给你送药后的第二日我收到了夕月楼的请帖,便得知了此玉现世的消息。”
凌贞奇道:“那请帖上不是无字吗?”
“凡是身居三楼雅间内的客人的请帖便有字。”
凌贞琢磨道:“说来也巧,你受邀赴宴,我来此降妖,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就是前因与后果。”
弋零道:“你理顺了?”
凌贞总觉得弋零这话里夹着一丝调弄,他无奈地道:“我没你消息灵通,整件事里还差了一个关键人物。”
“你想知道?”
“当然。”
“罗酆四魁——西冢厌蛊。”
“竟然是他?”
都说“玄有天门,冥有罗酆”,罗酆山便是冥门首屈一指的门派,与玄门的天门山驰名天下。这罗酆山内的修士每隔十载便会有一番争斗,身居高位者须得竭力守住擂主之位,而最后的四位胜者便合称为“罗酆四魁”。当今的四魁分别是东刹青磷、南枭喋血、西冢厌蛊和北渊蟾影。东刹和南枭都是新晋不久的魁者,西冢不擅武术,却凭借蛊毒守住了属于他的第一届擂台赛。而北渊便不同了,他已经守下了八届擂主之位,如今虽然年过百岁,人却愈发精力充沛,宝刀不但不老,反而越发锋利。
凌贞垂眸看着杯中茶叶,说道:“这西冢厌蛊先行派猫妖寻找冰玉并非是要献给夜弦交换别的灵器,而是要让夜弦得不到冰玉。这玉被人吸入气海后便难以寻得,那猫天天找人开肠破肚得找到什么时候。她故意找得这般粗暴,连尸体也不收拾,只怕是西冢厌蛊故意叫她做给夜弦看的,为的就是引来玄门人搅局。话说回来,我觉得夜弦貌似不是特别想要那块玉,否则他早就能叫人宰了猫妖,以绝后患。”
弋零却道:“你可知夜弦的前尘?”
凌贞抬眼看她,道:“大尧开国时他在战事中助力大尧击败了不黎国派出的凶兽穷奇,而后便在西商立了夕月楼坐镇一方。”
“他做个隐居深山的千年老妖潜心修炼,而后飞升为神不好么?”
凌贞一愣,随后道:“你是说他与开国女皇尧元祖……”
弋零的视线飘出窗外,道:“当年的尧元祖便是他的劫,他出山化劫却动了情欲,”她移回视线看着凌贞,“但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之久,哪怕是人皇也有诸多身不由己。”
“是了,”凌贞道,“尧元祖得延续人的血脉,而夜弦也不可能入宫。”
弋零的神色叫人看不出是惋惜还是淡漠,她道:“原先大尧还是兴朝的时候,东方家身为皇族却崇尚冥门,妄图延续常人的性命,想在阎王爷眼皮底下篡改生死簿,但那怎么可能?当年兴明皇禅位给尧元祖时,天下已然大乱,回煞的鬼魂居然能够附在他人或者自己的肉身上苟活于世,死去的人经过招魂甚至能够重塑肉身返回人间,这哪里还有天道轮回?哪里还有因果报应?尧元祖舍弃了飞升之道,替黎民百姓抗下天劫,最后不过三旬便驾崩了,死后魂飞魄散,根本入不得轮回,投不成胎。”
“夜弦为了收回尧元祖的魂魄上天入冥,寻遍人间,耗尽了大半修为才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鬼魂,勉强能进入轮回转世投胎。现下的夜弦已是一年不如一年,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的事又何必挑明了讲?”弋零说得嘴里发干,正欲重新沏茶却见凌贞已经抬手帮她倒好了。
凌贞听得心里发涩,道:“所以西冢厌蛊此番是为试探,想看看夜弦会做何动作。”
弋零吃了口热茶,上涌的倦意稍微消退了些许。她道:“这人盯了西商很久,但始终不敢真的下手。毕竟他只会玩蛊毒,拳脚功夫根本没有。如若还未探出虚实便贸然行事反倒是打草惊蛇,惹了夜弦害了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
凌贞道:“我看他还想试探一人。”
弋零咧嘴一笑,道:“是了,他还想试探我呢。”她笑得天真烂漫,驱散了凌贞心中的酸涩。
“这么说他是想看我在知晓了你的身份后和你打一场,以此观察你的实力,”凌贞面色一凝,“这人方才应当就混在夕月楼,他知道你我的身份。”
凌贞脑中忽然闪过一人,他道:“恐怕就是坐在我右侧的那个。”
弋零笑意稍敛,指尖轻扣茶杯,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迎朝山的那团黑雾人?”
凌贞会意:“便是他通风报信。”
弋零搁下茶杯,问他:“你猜他是‘罗酆四魁’的谁?”
凌贞不假思索:“功夫不错,却故意收敛拳脚不战而退,怎么可能会是东刹和南枭那两个烈性子?那不就只剩北渊蟾影这只百年龟么。”
“你倒是骂得斯文。”
“你当我会骂他什么?百年的老不死?”
弋零视线斜挑一眼,道:“还是‘百年龟’简洁好听。”
“现下可怎么整,”凌贞调整了一下坐得发麻的腿,“被罗酆四魁盯上和被影罗卫盯上都差不多。”
弋零置若罔闻,道:“还能怎么整?睡觉。”说罢,她便径直往矮榻的方向走去。
“诶,”凌贞抢先一步,一屁股坐在榻上,“你去床上睡。”
弋零毫不推辞,当即转身挪到床边,栽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