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隔壁听热闹的弋零当即一愣,心道能带这位爷玩的人定是比这人混账多了。
她听着凌贞挥舞长剑时的破空声时而如浪涛拍岸,时而如清风拂面,剑招如其人的字迹一般凌厉刚劲,却又使得行云流水,劲道把握得恰到好处,绝不多费一分气力。
所谓剑随其主,道随其心。玄门修士不一定习武,习武者也不一定使剑。喜好音律、潜思法阵、投身撰符、研习医术、钻研毒药等等皆大有人在,习剑之人虽多,但深谙其道之人却少。人有七情六欲,唯有秉心持正者方能贯彻剑道。
“这人倒是个奇才,”弋零心道,“将来定能在玄门名声大噪,保不齐还是个能飞升成神的主。”
她正全神贯注地听着打斗,忽闻隔壁木门被人竭力撞破,是那女妖冲出房门欲翻栏而下。剑芒似电光飞驰而来,身上早已挂彩的女妖现了原形才勉强躲过一劫,却还是被凛冽的剑气震得气血翻涌。她哀嚎着坠下围栏,趴在地上咳出血来。弋零这才听出她是一只猫妖。
“你别杀我、你不能杀我!要是你杀了我,我主子一定会——”
“杀了我是吧,”凌贞打断了她的话,落地时连灰尘都没扬起,“你戕害人命在先,我杀你偿命有何过错?”
猫妖啐了血沫,恨恨道:“你当我想杀?若非我灵力大失,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娃儿也敢爬到我头上?”
“我倒是觉得你内丹从未受损,何来灵力大失一说?现在妖怪可都像你这般怂?打不过便要挑唆人生出恻隐之心。”
“可惜你说得太凶,若是还同先前一般温柔可人我倒有可能会信你,”凌贞挑剑前送,剑尖抵着猫妖额顶,“说,你主子是谁?说了实话我便让你死个痛快。”
“有本事你就真杀了我,”猫妖侧头斜睨着他,“被我标记过的人若是不行风月之事,三个时辰一到便发作,而后爆体而亡。你午后一入城便被我标记,现下只剩下半个时辰不到,你还敢杀我?”
凌贞语气不屑:“故意帮你捡个帕子就叫标记?小爷我再不济也不至于被你下春·药。再说了,我有事儿不能自行解决?你别跟我扯别的,如实说你主子是谁便是。”
“嘿嘿,”猫妖嗤笑一声,“你去那夕月楼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道凌贞听了“夕月楼”三字后定会放她离开,岂料凌贞面不改色地道:“你以为傍了个靠山便能唬我?你死有余辜。”
长剑起落地干脆,溅起一道血痕,地上猫妖已身首异处。
楼上的弋零已经坐起身来,她盘腿撑膝,心里思忖着猫妖的来历。这妖是仗着自己皮相不错,当即咬了夕月楼的那位做挡箭牌。可人家根本瞧不上她,至多收她做个奴婢。既是奴婢,又何来主子为其以血洗血的道理?此妖的主子必然另有其人。
“我滴个亲娘嘞,这、这地上的血迹从哪儿来的?!”
晕在柜台边的掌柜醒来时脑袋还有些昏沉,可他一抬头便被地上血迹给吓醒了。他环顾四周,又忍着腰背的酸痛跑上二楼查看。只见廊间满是碎木,一间客房的大门只剩下个边框。他提了扫把蹑手蹑脚地挪过去,待进屋一看才发现里面一片狼藉,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下方桌上多出的二两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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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公子”,面容精致的女子叫住了一个戴了面具的白衣人,“您可有请帖?”
凌贞从怀里掏出一张精致的雕花金箔帖递给她看,女子瞧了一眼便侧身让道放他过去。眼前朱楼的门匾上用行楷题了“夕月”二字,衬得丹楹刻桷的楼阁多了一份风雅。一入楼,预料之中的沉香味便迎面抚来,全然不似寻常青楼的胭脂俗香。
此楼建有三层,一楼的环形看台前是一湾莲池,四颗黄金龙头分别占据雕栏四方。这四颗龙头乃是塔香,乳白的香烟顺着微张的龙口滑入池中,乍一看似是浮云托莲。池中立着一方歌台,四匹红幔自楼顶如彩霞般垂下,帐中人的身姿在半透明的红幔中隐隐约约,瞧不真切。偶有微风贯窗入楼轻卷纱幔,客人们才得以透过随风浮起的淡薄烟云窥见佳人的一缕青丝、一抹裙摆。
凌贞跟着引路的婢女移步入座时四下打量了一番,心中暗道这夕月楼的主人果然非同凡响,怪不得人们说此楼乃是人间琼宇,相比瑶安城的清平轩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位兄弟瞧着眼生,是第一次来夕月楼吧?”凌贞旁边戴着半截面具的男子低声问道。
凌贞道:“是啊,我眼馋此处多时,慕名而来。”
男子赞同道:“兄弟有眼光,这夕月楼的姑娘和灵器都是一等一的宝贝,定不会叫你白来。”
凌贞确实听过夕月楼的大名,但他此番并非是为了一饱眼福,而是一探究竟。两日前他收到师傅凉山君的传讯后便立即赶往西商降妖,现下他刚从客栈出来了一个时辰,处理了猫妖的尸体后半路打劫了一只白毛鼠妖才搞到了夕月楼的请帖。
那猫妖说自己与夕月楼的东家——蟒蛇夜弦有关,想来猫妖这几日频频害人的案子与夜弦怕是脱不了干系。于是,凌贞便打算混进来瞧瞧。
蟒蛇夜弦在妖中是位列首等的“魔”境蛇妖,少说也活了千把年。由于夜弦素日潜心修炼从未害人,而且喜好收藏宝贝,因此地位显赫。自打百年前大尧开国后他便在西商立了夕月楼,明面上是栋青楼,实则是个法宝铺。不论是人是妖是鬼是神,只要你送了夜弦一件入得了他眼的宝物便可得到夕月楼的请帖,与其有交易来往。请帖上空白无字,客人们只要拿着它便可以进楼。因此,像凌贞一般抢人请帖混进来的人也不是没有。
时辰还未到,红幔中的女子静静地坐着,客人们在看台和雅间里吃果饮酒。
“兄弟,”男子嚼着葡萄问凌贞,“你送了夜大人什么宝贝才得的请帖?”
凌贞故弄玄虚道:“这宝贝吧,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男子扬起唇角,道:“哟,那我就要好奇一番了。”
凌贞开始胡扯:“是我偶然在山上寻的,瞧着还不错,但自己没那本事驾驭。”
“可兄弟你还年轻嘛,”男子惋惜道,“何不自己留着以后用呢?”
凌贞摆手道:“我没那耐心,所以打算进来买别的灵器。”
“哈哈哈,这倒也是个法子。”
“钉”的一声钟鸣自楼顶倾洒而下,正在闲谈的众人霎时安静下来。
歌台上的女子指尖轻轻拨过怀中琵琶的琴弦,荡出声声涟漪。她轻启朱唇,悠悠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①……”
琴声如露珠滚落,好似在春日晨风的披拂中滑入一方翠嫩,溅起水花。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朝曦环拥,碧草如茵。少女裙袂飘飘,倩影乍现。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余音润滑地一转,红幔缓缓上扬,台上佳人的曼妙身姿在云烟间飘然浮现。
凌贞饮酒听着女子莺啼般的婉转歌声,瞧着佳人螓首蛾眉的容貌,思绪却不在此处,反倒飘得有些远。他的思绪又飘回元宵节那夜的红衣人身上去了,又飘进迎朝山下,那个含着他的桃花眼里去了。
——乖乖,我魔怔了吧?
女子美眸秋波流转,含情脉脉地望他一眼,往下唱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凌贞面不改色地与女子对视,耳畔听见的仿佛不是歌声,而是那句:“怎么,不喜欢被人压着啊?改日你再压回来呗。”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迎朝山那夜,二人离别得匆忙,凌贞没来得及问话。他觉得元宵节那夜弋零的回答太过圆滑,不似真正的缘由。二人非亲非故,弋零真的会仅凭这儿戏的红线之缘带自己逛街市?不过打了几次交道的人便会在夜里摸着黑大老远跑来送药?又不是哪家公子对街上偶遇的姑娘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等等。
凌贞脑中忽地一顿。
——好像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
呸!说不定是弋冥心平日像他似的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故而待人这般真挚。可……他知道弋零多少?他一概不知。那所谓的“知己”二字就是一摆设,当真可笑至极。
四周掌声骤起,炸得凌贞弹回了思绪。他放下酒觞随众人鼓掌,见得三楼的主阁前凭栏立着一人,银边墨袍,青莲衬衣,正是蟒蛇夜弦。
“紫玉姑娘的这曲《野有蔓草》,诸位听得可还尽兴?”
“夜大人。”众人一齐起身拱手道。
夜弦浅笑道:“诸位请坐。”
此人虽身居高阁,言语间也并未使力,但他的每一个字都叫人听得十分清晰,凌贞不禁暗道此人不愧为千年老妖,当真修为深厚。
“今夜我在此设宴招揽各位,想必各位都知道是所谓何事吧?”
看台上的某人道:“九玄冰玉降世了!”
一人诧异地道:“那可是一品宝物啊!若是打磨成灵珠镶嵌在灵器上,绝对会灵力大增,脱胎换骨啊!”
“暴殄天物,”一人反驳道,“与其将此玉打磨成灵珠,倒不如直接筑成灵器来得实用。当年——”
有人见话势不妙,当即打断了他,道:“听说此玉落在了人间的某位少年身上,可天下这般大,找寻此玉如同海底捞针,江中钓月。”
“那倒不至于,此玉挑得很,若非世家公子或是风雅少年,它是瞧不上的。”
“那还不是要把这些个少年统统寻一遍嘛。”
夜弦不疾不徐地道:“我这倒是有一个消息。”
众人瞬间噤声竖耳倾听。
“此玉在西商。”
五个字不轻不重,却叫众人心中惊呼。
夜弦手指轻扣雕栏,道:“如此便好寻了许多。”
凌贞脑中电光一闪,将某件事与此玉串联起来。他心道:“那猫妖便是为了寻这玉才在这几日忽然对少年大开杀戒。可她做什么要将人开肠破肚,难道此玉是出现在了人的肚子里?”
一人问道:“夜大人此番聚集我们便是为了寻找此玉?”
“不错,”夜弦微微颔首,“不过此玉出现时化作了灵气被人吸入了丹田,亦或者说是‘气海’。”
凌贞心下明了,心道:“怪不得那猫妖要给人开肠破肚,不过……究竟是谁家公子已经化内丹为气海了?这等人在玄门竟能隐藏得这般好!”
玄门修士入门即为炼气,而后筑丹,筑丹后方能修炼法术,待修得小成便可生出心相。所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②”,心相无关正邪,而是修士的心之所向。修士依凭心相修至大成后便可化内丹为气海,至此便有了飞升的条件,往后只要受了命劫便可破境。至于最后是成仙、成神、成佛、还是成魔便看其自身造化了。
一人发愁道:“那少年已修成了气海?这便有些棘手了。”
夜弦淡声道:“一日之后,如若有人寻得这九玄冰玉并交至夕月楼,我重重有赏。”
众人听得“赏”字还来不及面露喜色,夜弦便又说道:“当然,诸位也可以选择拿别的东西和我换,这块玉便是他的。”
位居妖界首席的夜弦看上的东西,旁人上赶着送还来不及,更不用说送完了还有重赏,此等好事只能是可遇不可求。众人纷纷立下豪言壮语,已是志在必得,开始盼着赏赐。至于他们为什么不说拿别的东西换,那是因为自己手头根本没有能与九玄冰玉相提并论的宝物。平常送点别致的玩意儿给夜弦倒是有可能入得了他的眼,但这以物换物便做不到了。
这时,主阁左侧的雅间传出一人清冷的声音:“夜大人,我手头有样东西不知您感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