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风还是凉了些。
但终究是比这场席卷全球的寒风要暖和的。
这个冬天的疫情毫无预兆，突如其来。
刘土根早早起床。
外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
昨晚下了点小雨，今儿个估摸着路上有些泥泞了。
刷牙、洗脸。
妻子已经开始为自己准备早饭了。
一碗粥，一个土鸡蛋，一叠咸菜。
和山里的风一样，都是清淡的味儿。
“昨晚好像有蛙叫？”
妻子是先备好早餐再洗漱的，一边擦脸，一边好似确认。
“是有几声，呼……”
刘土根眯着眼，吹着热气腾腾的粥。
“时间真快，这年就这么过了。”
妻子有些感慨地走过来，见着刘土根一边用筷子搅拌，一边吹着粥。
“明天我早点起来烧，让它冷一些。”
“不打紧。”刘土根拿了个鸡蛋开始剥，“你也多睡会。”
“这个年纪了，哪还睡得着哦。”
妻子端来粥，坐到他对面。
“倒是你，要早点睡。”
“也就这两年，不打紧。”
五十八的他，再过两年也就退休了。
刘土根支吾了一声，把剥好的鸡蛋放到妻子碗里。
“你呀，什么是都不打紧，就那帮学生打紧！”
妻子有些嗔怪。
刘土根放下碗，看着妻子，
“辛苦你了！”
“吃你的！”
“呵呵……”
两碗粥很快下肚。
刘土根坐不住了。
回房间拿起一个粉红的可爱的小书包，上面还有一只卡通小鹿。
拉开拉链，再检查了一遍书本作业还有一些学习工具。
一样也没有遗漏。
“你呀，新年买给乐乐的书包，结果她没用，被你用了！”
妻子走过来，把折叠伞塞在书包侧边的袋子里。
“今天可能有雨，路上小心了。”
“嗯。”
刘土根穿好外套，背好书包，照了照镜子。
“我觉得这个书包挺适合我的。”
“回头乐乐知道了，看不跟你闹！”
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两人都乐了。
乐乐是大女儿的女儿。
总觉得人到了这把年纪，逗弄小孩是最有趣的。
当然，作为教师的刘土根，他还觉得
看着那群如同自己孩子一般的学生，
一点点长大，
也是倍感欣慰的。
穿好雨靴，抖了抖肩膀上的书包，感觉分量没有减轻，心里也就踏实了。
“你赶紧去早饭吃了，都凉了。”
“路上小心呢！”
“嗯！”
刘土根挥挥手，转身走了。
他知道，妻子还在门口守着，估摸着要看到他身影消失才会回去吃早饭。
这般想着，他就加快了脚步。
晨风吹拂，些许料峭。
水泥路旁的小河，流水淙淙。
随着春天的脚步款款到来，漫山苍翠的竹林也显得更加鲜嫩了起来。
刘土根是整个乡里唯一的高段年级语文老师。
这场疫情导致学校迟迟不能开学，但是学生们面临的升学考试并不会为此改变。
本来以为网课能够解决这一问题，但不曾想，还是欠缺了些。
或许网课还不够成熟有一半的原因，
但是在刘土根看来，
孩子才是根本原因。
像小学的孩子，贪玩是本性，能够自觉学习的少之又少。
更不用说他这样的山里，多数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带，即便父母带的，父母的知识水平也教不了孩子。
而且，呆在家里学习，父母是指不准就叫孩子做这做那的。
学习我是困难的，但做这做那我是开心的——估摸着孩子就是这般想的。
看着网课之后孩子提交上来的作业，刘土根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稀奇古怪的问题差点让自己对自己的教学能力产生怀疑。
这是我教的学生么？
这我没讲过么？
这题从头到尾我没有讲七八遍也有讲三四遍吧？
你们都六年级了呀，这还不懂？
……
突然好陌生……
一度怀疑人生的刘土根痛下决心：既然你们学不了网课，我就来你们家辅导吧！
谁叫你们是我的孩子呢！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番情形。
每天刘土根都要早起，来回走三小时的山路——这还是抄近路的，如果顺着水泥路走，估摸着也要四五个小时。
山里的天要亮得晚，但是还是能够看到天际那一抹淡淡的白。
昨天的小雨，使得山里的水汽更重了。
随着日照升温，雾气蒸腾，山路到时候会更加难走。
刘土根不得不再加快脚步。
不然路上时间耽搁了，给孩子们上的时间就不够了。
走了十多分钟的水泥路，刘土根走上了一条小径。
这是要抄近路了。
这段时间以来，刘土根都从这里过。
好在气温不高，山里的蛇还没醒来，不然这种山道，三五步就能遇上一条蛇。
这还算幸运的。
倘若遇上树上挂着的蛇，
没被它咬死也要被吓死。
当然，更可怕的，就属夏天的林子了——
五步一蛇，十步一野猪。
那是真要老命的。
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也不逞多让了。
小径两旁被灌木丛紧紧包围着，硬邦邦的刺条三三两两横跨过小径，划过雨靴，吱吱作响。
小径上凹凸不平的泥坑还有散落着石子，都让这条小径显得更加崎岖。
不过不打紧，这都是小事。
刘土根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在这种路上走，依然可以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谁叫咱是山里的娃呢！
从小就在山里飞，在山里野，怎么着也都有些山猴子的气息。
甭说现在这条路，就是县里最高的桃林峰，一帮娃玩起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还不带喘的。
呵，这么条小路还想阻挠我？
要不是赶着给孩子们上课，都不配我来征服！
想着外孙女傲娇的说话方式，刘土根心里暖暖的。
山里的人烟本就稀少，随着太阳上升，这会儿雾气也上来了。
浓浓烈烈的，都能够看得清一团团雾气在林子里窜。
好似幽灵一般，鬼魅鬼魅的。
密林深处，时不时传来两声怪异的鸟鸣。
这反而显得小径更幽暗了。
窸窸窣窣，
刘土根终于从小径里走了出来。
大步一跃，跳上了水泥路。
带着些许喘息，回头看了看小径，紧了紧衣服。
走在这阒无人声的小径，还是有些寒的。
回到水泥路，走上百来米，刘土根终于到了第一站。
嚯！
今天的路还有点小艰辛啊！
但看到那群等着自己到来的孩子，刘土根瞬间就心花怒放了。
“来来来，大家坐好了，我们先讲作业。”
“刘老师，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不了，今天老师来晚了点，要抓紧时间了。”
“那我把水放这了，待会你自己喝。”
“好的，谢谢。”
刘土根突然觉得，这段时间，这群孩子都长大了好多。
从来没有这么乖过。
都五六年级了，也该懂事了。
刘土根取下书包，看见书包表面被水雾沾湿，眉头一皱，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小心打开书包，万幸书包防水不错，书本没有湿。
刘土根顿时舒了口气。
刘土根拿出这一批学生的作业，微笑地抬起头。
“来，今天六年级先讲作业……”
这是一处学生的家。
离这比较近的孩子都统一到这里来了。
这里没有课桌，也缺椅子。
有些孩子就自己家里带了椅子来。
当然，还有一块大门板——这是这家的主人做的。
砖头当做桌脚，门板当做桌面，满满当当就可以坐十二个孩子了。
再加上邻里借来的两张吃饭的八仙桌，二十多个孩子就齐了。
在这里上课的，有五年级的，也有六年级的。
所以刘土根进行了复式班教学，这对他时间把控的要求更严了。
好在他不是新人，已经孰能生巧。
那些课本里的知识，闭着眼都能说出哪一页。
简单，也不简单。
看着这群孩子愈发乖巧，刘土根也愈发投入了。
当课程结束时，他后背都湿了——好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了！
上一次讲课还能这么畅快是什么时候？
刘土根记得还是自己第一次上讲台吧。
那时候自己忐忑不安又激情澎湃地上完一堂课之后，自己讲了啥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
这堂课，
成了！
灌了一杯水，甚是爽快！
收回作业本，交代一番，刘土根就再次出发了。
“刘老师，我带你。”
“国富，又得麻烦你了。”
“哈哈，没事，出来透透气，我的小电驴不骑也憋得慌！倒是老师你辛苦了。”
“都是本职工作，应该的。”
山里的风迎面吹来，清清爽爽，舒舒服服。
这会儿水雾已经开始慢慢散去。
山头上的艳阳已经露出了脸。
刘土根突然有些羡慕。
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学习骑自行车呢？
不过山里上坡下坡，自行车也快不了多少。
倒是这电瓶车好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不能学会。
“国富，你爹这两天做啥？”
“他啊，整天就知道放牛。”
“哈哈，开心就好！”刘土根听到这小学同学一大把年纪还不改性子，也是乐了，“我跟你说啊，他小时候可是班里的牛霸，爱牛胜过一切！”
“结果牵了一辈子牛？”国富笑道，“差点把我讹进去。”
“哈哈！”
“对了，刘老师，我儿子这两天怎么样？”
“小福贵啊，看得出来他更用心了，进步还是挺大的，坚持下去，你多鼓励鼓励他，再把字写写好，说不定中考有惊喜。”
“甭管惊喜惊吓，别放牛就好！”
“难不成你爹还想讹小福贵放牛？”
“哈哈！”
孩子家长捎了自己一程，速度快了许多。
第二站还没到，但是刘土根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无他，只因远远就听到了孩子们的读书声。
但是他还是很快板起了脸，只留一点淡淡的微笑，显得严肃而不失亲和。
“昨天你们作业做得很不错，尤其表扬乐学清、杨红丽两位同学，作业全对！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两不仅上课用心听、用心记、用心写，更重要的还是他们学会了用心思考，希望孩子们能够向他两学习。”
“学清和红丽你们两要继续保持，不要骄傲，同时也要懂得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分享帮助其他同学，大家一起进步，那才叫真正的进步，知道么？”
“知道了，刘老师！”
两个都是听话的孩子，很让刘土根宽慰。
“当然了，除了他们两个，我也要特别表扬这次作业有进步的同学，可能你们只是字写得很清楚了点，正确的题多了两道，但这都是进步，大进步都是一点一滴的小进步积累出来的。老师也希望你们能够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小碎步，不停步……”
今天心情不错多表扬了几句。
这使得刘土根不那么怨这次的疫情了。
多难兴邦，负重致远。
这帮孩子可能并不能体会，但是刘土根觉得，这话说得在理。
因为，祖国的未来，都是这些孩子的。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刘土根忍不住感慨，人这一辈子，困难也好，问题也罢，哪有风平浪静的？只要把这些困难，这些问题当成磨刀石磨砺自己，谁会没有更好的未来？
终究能够改变自己的，不是环境，而是自己。
婉拒了学生家长留下来午饭的要求，刘土根继续上路。
一边啃着热乎乎的馒头，一边欣赏着山里无垠的竹海。
有句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刘土根是相信的。
他还相信，
孩子们掌握了知识，学到了技能，终有一天会让着山里的日子变得美好。
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脚步丝毫没有放缓，嘴里的馒头热热乎乎的，还夹杂了些许肥肉笋干。
这是家长给的，刘土根实在推诿不掉，只能收下。
其实自己的书包里，还是有些饼干的，虽然很难饱腹，但也不会让自己饥着。
太阳还在当头，虽然有些乌云，但也暖洋洋地亮透了山林。
三五群的小鸟在林间隐现。
刘土根还见着几只刺猬，吧嗒吧嗒慢悠悠走在水泥路上。看见刘土根就嗖的一下窜进路旁的灌木丛里。
呵，这些胆小的家伙，放到自己年轻时，非追它三五个来回。
现在么——
叫自己儿子来抓倒是不错。
可惜那娃，
毕业之后都很少主动联系自己，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偶尔打个电话过去吧，都说在忙。
在上班，在开会，在聚餐，在上厕所，在……
好像都没有空的时候。
都怪自己，以前爱得太紧，现在叛逆得……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的，那句话——以爱之名实施伤害。
有时候，该放手的时候还是真的要放手。
一刻不停歇，终于来到第三站。
刘土根略微有些喘气。
岁月不饶人，有些时候，不服也不行啊！
但是看着那群娃，
那清澈的眼神，
所有的疲倦都烟消云散了。
刘土根捋了捋气息，迎上这群翘首以盼的孩子。
有个小姑娘，直接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刘土根。
“刘老师，我们很乖的，刚才我们都学习了。”小姑娘像是深怕刘土根误会一样，解释道。
“嗯，老师相信你们，你们都是自觉学习的好孩子。”
“你奶奶还好么？”
“腿上还是痛，走不了路。”
“你要多替她分担点事，哪天有空，老师去你家看看。”
“嗯！”
刘土根张开手掌，轻轻拂过小姑娘的头。
小姑娘仰起头，眼睛眯得像月牙儿一般，温顺的像是小猫，一脸享受。
这孩子挺让人心疼的。
父亲得了病，走得早，母亲抛下她就跑了。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学习生活的物件还是自己申请，乡里替她出的。
从小缺失父爱母爱的她很依恋自己，看似温顺的她其实异常敏感和自卑。
庆幸的是，在自己的一步步引导下，这娃开朗了许多。
小姑娘长大了，自己找机会也要告诉她一些常识。
刘土根不着痕迹和小姑娘分开。
“昨天让你们预习的课预习了么？”
“预习了！”
“成，那今天就上这一课——《青山处处埋忠骨》”
和孩子们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刘土根觉得，今天的孩子们特别乖，自己的课也上得特别顺畅。
简直是酣畅淋漓。
痛快！
可惜痛快之后，刘土根发现，自己的脚痛了，走不快了。
没办法，自己从教书的开始，自己的前辈就告诉自己，教室的时候，不能入座。
不是自己找不痛快，非要站着。
而是，你不站着，一来你掌握不了整个班级情况，二来你的热忱激情根本无法激发出来。
一位老师连自己都调动不起来，那如何去调动孩子呢？
特别是小学老师，更是如此。
结果今天上课倒是痛快了，自己雨靴里的脚反而磨破了。
刘土根再次走上小径。
这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昨晚的雨水打湿了它，今天的艳阳没有把它晾干。
深一脚，浅一脚，刘土根艰难地走着。
现在要去的是最后一站，这一站只有一个孩子。
这孩子叫农平，父母去了武汉，把他丢在家里和爷爷一起。爷爷管不了他，他也我行我素，连爹妈都可以不认。
一天到晚山里混。
别人问他不读书，将来怎么办？
他说：山里当野人啊！反正吃不完饿不着。
所以让他去学习，比登天还难。
但，他也是自己的学生，自己也要好好带他。
他不愿和其他人一起，那成，自己去他家教他。
刘土根想法其实很简单，也是山里人的智慧：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既然你不来学，我就来找你。
就像上网课一样，效果不好，你们来不了学校，我就去找你们。
办法是笨办法，但有效果，不是么？
下午山里又潮湿又闷热，没走多少路，刘土根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
天上的乌云愈积愈厚，这了太阳，一下子山林间昏暗了很多。
看样子真的要下雨，自己得赶紧了。
刘土根放下书包，把书包背到自己胸口，而后继续前行。
没一会，天上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刘土根撑开伞，脚步并没有因此放慢。
不能让娃等急了。他这般想着。过了这座山坳就到了。
雨天下山时很危险的，泥泞不说，青石板也还好，问题就在泥泞的路，一脚下去却发现无处着力，光溜溜的滑，哧溜一下整个人就翻了下去。
好在刘土根经验老到，这都是年轻时候摔出来的能力。
时不时滑两下，稳住身子后，刘土根反而觉得有些找到年轻时的乐趣。
就在快到山坳的时候，刘土根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远方，同时竖起耳朵。
哗哗哗……
声音由远及近，好似无数盆水泼洒到水泥地上。
哗哗哗……
原本刘土根还能辨别得出模糊的方向，但是随着回声传来，一时间刘土根耳畔尽是哗哗哗的声音。
哗哗哗……
顷刻间，整片山都喧嚣开来，四面八方的声响压迫向刘土根。
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千军万马倾轧上来。
刘土根再次眺望，东边的山上，那满山的竹林都开始弯了腰。
嫩翠的颜色很是杂乱，但好在没有竹林倾垮的迹象。
这是雨水，不是山洪。
但这也是大雨水！
刘土根心里发急，再次加快脚步。
吱……一个不注意，刘土根滑到了，屁股朝地，四仰八叉。
还好之前把书包挂在胸前。
刘土根不顾污渍，赶紧起来，手上一阵刺痛。
没想到手背被刺藤条划伤了。
也顾不了那么多。
终于下了山坳，趟过湍流的溪水再上个半山腰就到了。
抬头看向隐约在树林里的泥房子，刘土根好似看到一人影。
这小子！
哗啦啦……
雨水铺天盖地，终于来了。
噼噼啪啪打在伞面上，压得伞面紧贴刘土根头顶。
喝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好在过河了。
但还没来得及舒口气，一株柱子直接折了摔倒了刘土根跟前。
快上一步，刘土根就遭殃了。
刘土根看着柱子上密密麻麻的锯痕，便知道这是谁干的了。
叹了口气，艰难地搬开竹子。
可不曾想，没走两步，又滑了一跤。
啪的一声，刘土根差点趴在地上。
只见他双手十指死死扣住泥泞的地面，硬生生地挺直，没让书包沾了污泥。
刘土根忍受着手上的痛楚，喘了会气，慢慢爬起来。
捡起扔在一旁的雨伞，还没站稳，又是一屁股坐在泥地里。
刘土根突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
一下子他的眼眶湿了。
他是不服老的，只是事实证明，自己真的老了，再也不能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健步如飞地在山里跑了。
手臂上还很酸痛，幸好没有骨折，不然这课也上不了，孩子们的学习也就落下了，回了家老婆也担心。
但现在这幅样子回去，她也是担心的吧……
现在下了雨，她还是担心的吧……
什么时候，她都是担心的……
这一刻，天地间好像也就剩下了雨声。
欺负人啊！刘土根自嘲地笑了。
那漫山的雨水，九天落下的雨水，也会欺负人么？
这可欺负不了我！
人老了又怎么样？
人怎么能服老！
要老也得两年之后吧！
刘土根踉跄地站起来，搀扶着泥径旁的毛竹，继续前行。
他佝偻着身子，雨伞护住头顶，护住胸口的书包。
山里的水汽愈发浓烈了。
但不打紧，
它阻止不了一颗前进的心。
终于，再次踏上了水泥路。
“你迟到了。”
路旁，农平冷着脸，淋着雨，站着，盯着刘土根。
“是的，我迟到了。”
刘土根杵着膝盖，蹲下身子，喘着气。
“你不解释？”
“迟到就是迟到，你又没有问我问什么迟到。”
“我爸妈不会像你这样回答。”农平脸色柔和了许多，至少刘土根感觉柔和了许多。
“他们不会认错，但他们会给我无数个理由……”
刘土根知道这是很多父母的通病，答非所问，或者说打太极，父母用成年人的手段去处理小孩子的真心。
刘土根等着他下文。
但是农平半天都没有吱声。
“这雨寒，咱们回去吧。”
刘土根走上前，用伞给他遮住了雨水，伸出手拂去农平板寸头上湿漉漉的水珠，而后抹了把对方的脸，又脏又是雨水，竟然还有些温热和黏糊。
“走吧。”
刘土根再次道，伸手去牵农平的手。
农平没有动。
“老师，我突然想学习了。”
农平突然道。
“我都看到了，我以为你不会来，我都看到了，你从那座山翻过来，我都看到了，你摔倒了好几次，我都看到了……”
“老师，我想学习了。”
“我，我还来得及么？”
农平担忧地抬起头，看向刘土根，弱弱道，
“我都六年级了，我，我还来得及么？”
刘土根呼吸一窒，随即全身开始颤抖，深怕听错了似的。
“老师，你眼睛红了。”
“没事！老师高兴！”
刘土根眨巴了一下眼睛，把眼泪按了回去。
“来得及，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刘土根摸着孩子的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郑重道。
“老师，你教我。”
“会的，老师会好好教你的！”
“老师，我长大要像你一样。”
“那你要更加努力了。”
“嗯。”
雨水哗啦啦，铺天盖地落着。
一切，
都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