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不会拖累你。”
他一脚刹车,斜停在了路边。后边的车辆仓皇变向,喇叭狂响······。
他盯着我,眼中没有任何信息。我继续。“我们是会被一些东西拖累,但那东西似乎不是肉身……,我是这么觉得。”
“继续。”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
“没有了,我只想到这儿。”我以前从未思考过此类问题,但自从谷难见出现之后,我开始不自觉的跟着他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地。
他打了左转灯,扫了眼倒车镜,很规矩的启动了车子。“你几乎接近了真相,只差一步。事实正相反,肉身才是被拖累的。可我为什么会说肉身?”我等着他自问后的自答。“因为它在外面。人们只能理解外面的东西。因为他们看东西的时候只会用眼睛,而眼睛只会往外看。”
“可那拖累人的是什么?”我期待着他,就像期待着谷难见。
他把车窗完全放下,并开始加速。“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风。”
“嗯,稍微有点儿大。”
“你能向我描述它吗?”
“哦,哦······。”
“很难,对吧?对于一个看不到的东西,我们描述起来是很困难的。就像你如果从来没有被风吹过,那么我再如何向你解释,你也不会对它有更多的认识。但只要你被风吹过一次,这就完全不需要解释。”
“你为什么要开出租车?”我已经抑制不住我强烈的疑问。
“治病。”
“哦?!”果然并不简单。
“我精神有问题。”
“能说说吗?”
“我家里人都有问题。……我弟弟已经疯掉了。”
“怎么回事?遗传吗?”
“他有19辆车。”
“汽车吗?”我暂时还没发现两者间的联系。
“不管是什么车,如果一个人有两辆车就已经快疯了,何况有19辆车。”
“这怎么能说明他疯了?”
“你也疯了。”
“我没有!”我有点恼了,这人太没礼貌。
“你去过五院吗?”
“没有,五院是什么地方?”
“去一次你就知道了。那儿的人从不说自己是疯子,因为他们已经疯了。就像我爸,他疯得更早。只不过他和他的手下经常用一些装饰性词汇来代替‘疯’这个字。像什么‘雄心勃勃’、‘豪情万丈’之类的。
他最近疯得更厉害。听说他买了一座山,山下连着一个湖。他要把山挖空建一座宫殿,外观却看不出任何痕迹。要进入宫殿先要坐船到湖心岛,再从岛上坐穿梭机到湖底,再从湖底乘潜艇进入宫殿。山头还有机械装置,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把整个山顶移开,从宫殿里坐飞机迅速逃跑。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要干嘛?!”
“这样的大手笔,在撼山也只有宋公明可以办到吧。”我在逗他。
“就是他。”尽管我早有准备,可还是吓了一跳。
宋公明,撼山的头号巨贾!洗劫巨流海的最大帮凶!巨流海的全民公敌!竟然是他的父亲!?……虽然服务卡上标明着你也姓宋,……他成功的让我相信了他的精神问题。
“据说撼山有一半儿的产业都是你父亲的?”我想知道他还能构思出什么精彩故事。
“我离开他的时候,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现在我不清楚。”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父亲呢?”
“在我的飞行器坠毁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危险——我正在发疯!而他们早已经疯了!如果不及时离开,我早晚和他们一个下场。”
“可你父亲是企业家,并且很成功。”
“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认为他是企业家,和他一样疯的人才会认为他很成功。”
“可大家都这么认为。”
“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们都活在疯人院里。”
“可当多数人的理念都趋于一致的时候,就是真理。”
“错!错!真理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而且拥护你的人越多就说明你越平庸,越俗气!因为人们只认同和他们相似的人!而大多数人,都是那么的平庸,俗气!!!”
他突然开始激动。为了不再增强他的情绪,我让对话暂停了片刻。
转瞬我又开始对他的自我定义产生了怀疑。“你真的觉得自己的精神有问题?”
“当然。”
“那其他人呢?”
“我说过,我们就生活在一个疯人院里。”
“都有病?”
“毫无疑问。”
“那为什么其他人没有像你这样说自己有病?”
“你不仅有病,你还笨!我再说一遍!五院的人没有一个会说自己有病!而我和你们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有病!!!”
“可有什么用呢?知不知道都是有病。”我没有生气,但越来越好奇。
“大有区别!我知道我有病,所以我会治。而且可能会治好。而你们不知道自己有病,所以你们也不会去治,所以你们会痛苦!”
“可我想不通,至少你弟弟,你父亲,你们家里人有什么痛苦呢?你弟弟有九辆车,不不,十九辆车······。”我开始忽略自我感受,只想继续探究。
“看来你是真的很蠢,你和其他人一样蠢。你和他们一起生活过吗?”他问住了我。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没病的人?”
“有。”他十分坚定。
“谁?”
“走钢丝的人。”
……
车子驶进了加油站。“我爸的。”他语气平静,我点头微笑。
他排队加油,我去了卫生间。
“诶,外面那个司机好像大公子啊!”一个员工从外面走了进来,神情惊异。
“前两年小张在望月楼见过一个服务员,说和大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他吧。又改行了。”另一个员工退出小便池,拉着拉链撇嘴笑着。
“大公子真的失踪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
“不知道,据说和老板断绝关系了。”
“怎么想的,那么大家业,啧……。确实像诶。”那个员工探头张望。
……
车子驶入闹市,在一个商场前停下。
“从这儿进去大概二百米,左拐顶头再右拐第二个院子就是,一共……不到四百米吧。”他指着商场旁的一条小巷。
“为什么不进去?”
“你步行进去五分钟,我开车进去一刻钟。路上再遇两个不带眼的,半上午搭进去了,你去吧,少收你五块……,不,十块。”
“那倒不用。”我付了钱,他多找了我十块,我也没再推脱。
刚下车,一个年轻人从商场里跑了出来,“希望街走吗?”
“走。”他点了下头。
“稍等,我马上回来。”年轻人回身跑进了商场。
我向他告别,向小巷走去。
到了巷子口,我又忍不住回头望去……。
乐声震天,欢歌狂舞,一支游行队伍席卷而来。刺耳的声浪与炫目的色彩掠食般的拔掉并吞入所到之处的一切生物。
队伍渐渐逼近,我的心渐渐收紧。而他与他的车却似在此地久已生根,牢牢浇筑。
我远远的看着驾驶室里不再絮语的他——往来的喧攘经过他的瞬间,仿如石沉大海……。他面如石雕,于衷无动,全然静默如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