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苕出生的年月,是己亥年槐夏。
那是大郑觉光年间,天地旱了三个月。
古语有云,久旱无雨,乃是天降的惩罚,不是皇帝德行有亏,便是这世间要降下什么功德人物的前兆。
大将军长孙云逸对这道理其实十分明白,可他听着那府门那头一声声的嗷叫,撑在门框上的手也不得不颤动了一下。
“生了吗?”
“没有,老爷,奴婢听那产婆说,夫人这一胎怕是要……要难产。”
“混账东西!”
长孙云逸啐骂了声,抬眼望着日头极大的晴空,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这天夜里,打更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锣子刚一响起,堂屋外头便吹起了风来。
楚项伯刚给毛笔喂饱墨汁,抬眼便听见了外头的骚动。
“怎么了?乱哄哄的。”
楚项伯懒得抬起眼皮,倒是那总管付峥趴在窗上望了望,喜色道:“老爷,三月未雨,如今天公可算是开眼了。”
“哦?”
楚项伯掀开窗子,那雨正巧顺着屋檐砸进他掌心里。
果然是雨,久旱甘霖,转圜间,天上一颗明黄色的星子急急坠下,撞进他眼里,落在了城西。
这前前后后不过一瞬。
楚项伯推一把付峥:“你看见了吗?那星子?”
“老爷说什么?”
付峥接着雨点子,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从天而降的星光。
楚项伯想起那句古语——久旱无雨,天惩愚帝,世降终命也。那星子落下的地方,販龜城西,不正是最近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长孙云逸的将军府吗。
莫不成‘终命’一说,是真的?
雨一直下到夜半,販龜的天地间早已忘却了这湿润味道,待好容易换来了绵绵细雨,却是叫人愁的睡不着觉。
楚项伯荡在院子里,没有撑伞,朦胧处,一破衣老翁撞进了他视线。
“何人大胆,竟夜闯我御史府?”
老翁蜷出角落,抬眼见他,却骤然惊呼:“天子,是新天子!”
‘天子’二字着实将楚项伯吓得不轻,一句‘放肆’还没道出口,便被那老翁匐行至脚下,揽住了靴袜。
“贫道算卦,预见大人的官途了,今夜星子坠落,贫道是来同那星子助您一臂之力的。”
楚项伯望他一眼,乱了心思。
“那星子,你见了?”
“是,那星子随雨,正是大人吉星,贫道无才,愿助大人一臂之力,还请大人寻个好说话的地方。”
楚项伯环顾四壁,这庭院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
“今夜丑时,纳海前堂,烦请高人指点。”
那老翁点点头,随即便跛着条腿,遁于无形中。
夜深时分,纳海堂静的像是睡着了。
屋院后,窗檐‘吱吖’一声被谁推了开,楚项伯生生熬了好几个时辰,才在那鸦雀啼声中闻得了些响动。
只是这凛然踏入一白衣老道,叫他不知该作何解。
“贫道唤作戊曦,方才与大人见过的。”
楚项伯自然辨不出这道人模样,便道:“戊曦高人扮相不同于初见时分,是项伯怠慢了。”
“若说怠慢,贫道扮作跛脚老翁欺蒙未来天子,才是真的怠慢了。”
楚项伯颔首,他的确又听见了这‘天子’二字。
“此乃大郑天下,项伯一非国姓,二非皇族血脉,这一声未来天子,项伯实实不敢承受。”
道人闻言,却是笑了。
他手中拂尘摆动,挥过窗外烛火点点的販龜城。
“今夜吉星坠下,甘露降临,您瞧得那样真切,心中难道没有疑虑吗?贫道来告诉楚大人,那城西落下的吉星乃是将军府才降生的小女儿,名唤长孙苕,长孙夫人生了她一天一夜,差点儿没能熬过来。”
“长孙苕?”楚项伯试探道:“项伯曾听闻‘久旱无雨,天惩愚帝,世降终命也’,戊曦高人的意思,是说那小女娃便是这世间‘终命’?”
道人不语,算是默认。
“那星子既是世间终命,为何会托生成个女娃?”
“女子亦有女子的功德,世间终命与那久旱甘霖也未必要一齐落下了才算圆满。诚如大人所见,如今大郑天下,孝帝昏庸,东宫长子暴虐,二子贪欲,三子庸懦,皆无为君之才,贫道恳求大人为苍生计,贫道愿随了那星子助大人一臂之力。”
道人说完,手和脸都拜到了地上。
楚项伯如何能在这时受他大礼,他可是将自己的心思说干道尽的人,不是穷极的助益,便是穷极的危险。
他立即去扶了那白衣道人起身。
夺天下,黄袍加身,这事总叫他夜夜翻覆不能寐,只是这等谋逆之事,动辄便是株连全族的罪过。
他真的可以吗?
楚项伯咬着嘴唇,终究没能狠得下心去。
他望着那印在轩窗麻纸上的灯火,夜里的販龜城静得好似翻不起一点浪子,城西的将军府亦在这寂静中默默睡着。
那里育着的星子若真是这世间‘终命’,那要翻了大郑朝堂惩治昏君的,岂不就是他,楚项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