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沿着小路走了一天，直到傍晚我才进入新野郡。看着宽阔平整的道路，领次栉比的屋檐，忙碌着收摊回家的小贩，一时间我竟然害怕了。
在百花山的这十二年，我从未下过山，但师傅逼着我看过万卷书，所以我多少是了解一些世间事的，但我从未和除了师傅外的人说过话，从未吃过市集里买的东西，从未用过脂粉，从未绾起过长发.我迷茫的停停走走。诺大的一个新野郡，竟然无处让我容身。已经暗下来的天，让我看不清前方到底有什么。
依稀路过的路人频频向我投来惊讶的目光，我有什么不对吗？懒得理会，我停在一个大户门前，席地而坐，撩起裙摆查看腿脚。只穿了一只绣鞋的我，白皙的脚已经被磨出了血。
我左右看着依稀来往的人，正巧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路过，我回想着书里那些规矩，连忙开口叫＂公子！公子！公子等一等！＂他回头四处搜寻声音来自何处，我忙跑过去，至他面前又减了速度，挤出个笑容道＂公子，我的脚受了伤，你可有手绢，借我一用可以吗？＂他直勾勾看着我的脸，我朝他一笑以缓解尴尬，莫不是我打扮怪异？他将目光移向我的脚，一只碧绿的绣鞋，另一只踩在冰冷的地上。我干巴巴笑道＂那个，我.＂他突然打断我极其和善的说＂手绢在家中，姑娘若不嫌弃可以随我回去取。＂我有些犹豫。
他又开口＂在下家在前方不远处，很快就到。姑娘的脚已经流血，去在下家中也可以包扎一番。＂我往前方看了看，点头道＂那多谢公子了。＂他微微一笑＂姑娘言重。＂说罢领路往前走去，我忙跟上去。
他看着我一笑＂恰巧姑娘和家中小妹同龄，若不嫌弃，可以穿小妹的鞋。＂我心下大为感动，连连答谢。
走了一条街，他只依稀和我说一两句话，可不见他有停下的意思，我有些疑惑问＂公子，还未到吗？＂他忽的回头，朝我一吹。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公子？＂他凑过来低语＂姑娘如此美貌，在下不胜欢迎，到家中做客如何？＂我立刻明白过来，着了道。转身要走，却不料头一晕，忙的伸手扶住墙壁，迷那个药？头越来越重，眼前一片朦胧.难道我一身武艺，还会被这么容易就打败了？我猛地甩头。不能晕！
＂睡吧，美人。＂我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往他怀里倒去。
＂谁？＂模糊中听到他惊恐的声音。
然后沉沉睡去。
只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清香，我猛地睁开眼。头顶是一只香球悬挂，侧面有些纱帐。我翻身坐起来，桌案，砚台，地毯，一副汉家打扮的内室映入眼帘。
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百花裙完好无损，脚已经包扎好了。
＂你醒了？＂一个身穿牡丹刺绣纱裙的窈窕女子推门而入。
有过昨日的经验教训，我再不以貌取人，极其防备的盯着她。她放下手里的托盘，朝我走来，我琢磨着她的功夫，轻功不错，手腕很有力，想着如何取胜逃走。
她莞尔一笑＂姑娘莫怕，牡丹不会害你。＂我愣了愣，细细打量着她道＂如何信得了你？我又怎知你不是和昨日那人一伙。＂＂姑娘如今完好无损不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思索了半晌，终于勉强收起敌意，坐直身子问＂这是哪里？＂她温柔一笑，伸手想替我擦脸，我挡开她的手自己随意梳洗了一下。她掩嘴一笑并未生气。
＂你还没回答我。＂我提醒她。
她还未回答，门哗啦打开了。
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缓缓而入，本以为那日见到的五人已经是人中龙凤，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如果日月见到他，一定会为他失色，只有他才配得上百花山的那株花王。他面色沉静，负手而立，气若芷兰，神如仙人。
先前的女子低头站到他身侧道＂大公子。＂原来他是尊者。我不由得更加好奇此人是谁。
＂姑娘，这是我们家公子，花无言。奴家牡丹。＂女子朝我介绍。
花无言？这名字好奇怪。男子姓花本已少见，又名无言，花本该无言，被他一叫，反觉得花应该能言似的。
对方以礼相待，我自然不能失礼，我起身行了一个礼道＂我叫玲珑，多谢花公子和牡丹姑娘搭救之恩。＂男子微微一笑并未说话，走到案前坐下，举手投足不紧不慢，果然不一般。牡丹立刻上前替他煮茶。突然又有三个妙龄女子鱼贯而入，并排立于男子面前。
＂大公子，蔷薇送了信来，事情已经解决。＂身穿百合花碎裙的女子说道。
男子并未回答，挥了挥手继续喝茶。三个女子退到一旁站好不再说话。
牡丹笑看着我说“昨日欺负姑娘的人，已经解决，姑娘可以放心了。”
我捉摸着她所谓的“解决”是什么意思。
半晌，男子看向我，伸手示意我过去，我几步走过去坐到桌前。他微微一笑，递给我一杯茶。
＂给我？＂牡丹颔首道＂大公子请姑娘喝茶。＂我放下茶杯，没有喝。
＂姑娘不必担心，大公子决不会害你。＂牡丹轻笑。
＂我不渴。＂我顿了顿又说＂你家公子这般风度的人，我自然不担心他使手段算计我。我真的不渴。＂我补充道。
男子看着我明眸一顿，又恢复平静，低头自顾自喝茶。
＂不过，也正因为他如此，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救我？＂我不想绕来绕去直接发问。牡丹看了一眼花无言，正要开口，我抬手说＂你家公子不至于不会说话罢？＂一旁站着的三人神色一沉，牡丹依旧笑盈盈。我一愣，咽了咽口水道＂该不会他.＂＂大公子确实不能言，还请姑娘见谅。若姑娘不屑与牡丹交谈，可以写字给公子。＂牡丹转身，伸手去拿砚台。
我立刻拦住她，肃容道＂玲珑失礼了，还请花公子见谅。牡丹姑娘如此蕙质兰心，玲珑怎么会不屑？不必费事。＂牡丹全不在意地一笑，收回手接着煮茶。这女子心胸宽广，又知书达理，长相也颇为清秀，我不禁心生几分好感。
＂大公子和牡丹能忍得住，我忍不住！我来问。＂身穿野菊花溜边裙的女子一步走过来说道。
＂野菊！莫吓着姑娘。＂另一个身穿月季花镂空丝裙的女子也走过来，拉住野菊。
＂几位姑娘有何事但说无妨。＂我豪气一笑。
＂你手腕上刺着的合欢花是哪里来的？＂野菊性格直爽开口问。
我一愣，摸了摸右手手腕，淡淡说＂家师刺的。＂牡丹看向花无言。花无言表情复杂，眼中竟然含着哀伤和惋惜？他轻轻颔首，牡丹抬头说＂你们出去吧，我守着就好。＂其他三人虽有不甘，但却不敢违背，一一向花公子行礼后退出房去。
＂这合欢花如何了？＂我疑惑。当年师傅替我刺这刺青时我万般不愿，如今不会惹来是非罢？
牡丹停下手中的煮茶工作，眼含热泪道＂祖师傅可好？＂我大惊，祖师傅？？难道.＂你认识我师傅？＂牡丹双眼一抖，泪珠连连滚落，哽咽说道＂大公子正是祖师傅弟子。祖师傅长居百花山，大公子自下山后再没有见过祖师傅。＂我看向花无言，他微微点头。
＂一切都好。如此说来，这合欢花是师傅的标记？＂花无言颔首，牡丹替他挽起袖口，他的左手腕上赫然也刺着一朵合欢花。
＂师兄？＂我试探的叫道。
花无言双唇紧闭，浓眉紧锁，似乎不太喜欢我这么叫他。
牡丹替他整理好衣服道＂玲珑姑娘，昨晚恰巧芙蓉外出巧遇到那恶人和你，救下你后本要离去，无意中看见这合欢花，这才带你回来见大公子的。＂花无言朝我一笑，提笔在竹简上写道＂叫我无言便好，不必师兄妹相称。＂我莞尔一笑＂好！＂牡丹又开始煮茶说道＂二小姐怎会流落街头？＂＂师傅生气了，赶我下山，我走投无路才着了道。＂我嘟嘴说着，气不过昨晚，拿起茶杯猛灌了几口。心里又透出喜色，笑问“无言你和牡丹都曾在百花山住过吗？”
牡丹看了一眼无言，摇头说“只大公子住过。大公子下山后，牡丹才跟着大公子的。”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
＂二小姐可有别的去处？若无去处，便先住下罢。＂牡丹朝我温婉一笑。
我先摇头，又猛点头道＂没有去处，如此最好！多谢师.无言。不过，我也不想游手好闲，有什么要帮忙的都可以找我，师傅教过我习武读书，下棋抚琴，额，抚琴就免了。总之只要不是绣花泡茶，其他应该没问题。＂牡丹掩嘴一笑道＂二小姐先安心住几日罢。这些事有牡丹做的。＂我耸耸肩说“好。”
＂二小姐身子甚是康健，中了迷那个药不但立于不倒，在大公子的药香下一日就恢复如初，祖师傅知道，该要开心了。＂牡丹替我换了杯茶，笑嘻嘻说。
我喝了口茶摇头道＂若不是你们，我就要玉碎瓦全了。＂＂二小姐是因为美貌过人，这才招来灾祸的。当之无愧红颜祸水。＂牡丹说罢，无言瞪她一眼，她朝我挤挤眼。
＂红颜祸水？不要，我还是做个安守本分的老百姓罢。红颜祸水让给牡丹你做。＂我打趣的笑看着牡丹。
无言灿烂一笑，放下茶杯，站起身。我忙站了起来。
＂二小姐，大公子有些累了，你也随百合去休息吧。＂牡丹忙去开门说道。
我立刻起身道＂我不累，我自己熟悉一下这里。无言，你先休息罢。＂无言起身走至门边，回首看着我，我朝他明眸皓齿一笑，他看了一眼牡丹，转身出去了。牡丹朝我行了一礼也跟着走了。
穿百合碎花裙的女子轻步走了进来行了一礼道＂奴家百合，见过二小姐。＂我笑嘻嘻挽起她的手道＂百合姐姐就不要客气了，叫我玲珑就好。＂她略有些惊讶道＂百合不敢。＂我视若无睹，拉着她往外面行去，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装点的很是温馨，但又不失大气，西面种着不少牡丹，东面是百合，南面是月季，北面是野菊。好风雅的园子！如此说来，我应该身处百合屋内。
＂百合，这是什么地方？＂我对花倒没什么兴趣，所以随意的走着。
＂这是大公子的府邸，花府。大公子在新野郡里做些花草生意和绣纺生意，勉强还算说得上话的人。＂百合跟在我身侧回答。
＂这府里除了他，不会都是花罢？＂我打趣的看了一眼百合。
她脸一红，心知我所指的“花”非这些花草，忙道＂府里有七个丫头，牡丹，百合，月季，野菊，蔷薇，木棉，芙蓉。牡丹平日负责大公子起居，二小姐有事尽管吩咐百合。我们四人住方才的外间的西厢，剩下三人住东厢。大公子住在内里的东厢，二小姐住西厢。＂我会意的点头。
＂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二小姐若有兴趣可以去集市看看，百合随你去。＂百合极其贴心的领我在花府里逛了一圈。
＂那有劳百合了。＂
我坚持不像无言穿一身白衣，无奈的百合只好给我找了一套碎花齐胸裙裾，配上一双珍珠绣鞋。在我再三推脱下，百合才勉强接受了我不绾发不施脂粉的习惯。
一路上她念念叨叨，就好像我做了很奇怪的事似的。
＂倒是没见过二小姐这般不爱美的女子。＂百合气结。
我回头朝她吐了吐舌头，自顾自朝卖小米粥的小贩那走去，说道＂店家，来两碗粥。＂说罢找了张干净的桌椅坐下。
百合随我坐下，低语＂二小姐若想吃饭，可以去百里香，那里的菜色大公子还算喜欢。＂我白她一眼道＂大公子大公子，整日就会说你家大公子！你家大公子是会享受的人，我只管饱就行。＂百合有些委屈的看着我，我心一软，笑嘻嘻凑过去说道＂不过，等一下我也要去百里香。＂说罢百合忍俊不禁，忙掩嘴笑起来，我也眉眼一弯笑嘻嘻。
一路吃喝玩乐，看看小摊的脂粉，竟然有这么多好看的盒子！看看小摊的发簪，凤凰，鸳鸯，牡丹，芍药，应有尽有！看看小贩，包子馒头，煎饼青菜，一应俱全！这样东张西望，我们磨磨蹭蹭了三个时辰才到百里香门前。金字招牌，百里香。一看就是新野郡第一楼的气势，无言一看就很挑剔，能让他看入眼的店铺，一定名副其实。
百合示意我先行，我装作极其文雅的样子，提起裙摆缓缓行去。百合在身后轻声娇笑，我更得意的装膜做样起来，一扭一扭走了进去。店小二殷勤的凑过来引我们去二楼的雅间，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喝茶，只听楼下一阵骚乱。
我忙的从窗户探出头去，百合吓得立刻拉住我的手臂，生怕我一不留神掉下去。我往下看去，三四十人围拢在街中央，我疑惑至极，奈何又看不到所谓何事，忙开口问＂是什么人？＂＂姑娘是外地人罢？＂店小二抢在百合之前回答。百合看向他，他一愣，这姑娘眉清目秀，怎么眼光如此寒气逼人，吓得一缩。
我看了百合一眼，朝他安慰一笑问＂不知道是什么大事，还请小哥指教。＂他凑过来说道＂那是新野大户阴家的三公子阴就，他兄长阴识是个生意人，撑得起我们新野半边天呢！＂看他得意的样子，好似阴识是他哥哥似的，我笑起来。他以为我不信，一拍腿说道＂阴就的姐姐，阴丽华，生的那般美貌，新野的男儿，人人都想娶阴丽华。可惜了，她竟然看不上提亲的众公子，如今仍然待字闺中。＂我指了指百合，朝店小二笑问＂那阴丽华比她如何？＂店小二看向百合，一个冷颤，忙的说道＂我去叫菜。我去叫菜！＂说完拔腿就跑。
我哈哈大笑起来。百合坐下气嗔道＂二小姐怎么取笑百合？＂我摇头笑说＂才不是取笑，我倒真好奇那阴丽华比起百合你这么个沉鱼落雁的美人如何。＂＂阴家的小姐自是比百合美的。不过，和二小姐比就稍逊一筹。＂百合低头轻笑。
我扭头不理会她打趣我，趴在窗户边看着下面的人。忽然人群沸腾起来，我立刻来了精神，聚精会神趴着窗户看过去。
不远处一个身穿水蓝长袍的男子负手而来，他的衣袍有些破旧，洗的有些泛白，但他神态自若，气定神闲，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就像.我心一软，移开视线。
看向另一边，一个不过十八九的男子，身穿藏青长衫，锦衣华服，腰系紫玉，虽还未加冠，但也算得上浓眉大眼的俊秀儿郎。但气势上，气度上显然不如水蓝长袍的男子。
＂那是谁？＂我指着水蓝长袍的男子问。
百合握着我的手指，将我的手指转向藏青长衫的男子，说道＂这个人就是阴就。＂说罢还不忘补充一句＂阴丽华的弟弟。＂我推开她的手，道＂我是问那个。＂说着又指向水蓝衣男子，他却已经不在原处，他走到阴就身前站定，两人相对而立。
百合看我一眼道＂刘秀。＂我等了半晌下文，回头看她问＂没了？＂＂二小姐，以你的身份样貌，配阴就还绰绰有余，那刘秀就不必了。年长你九岁不说，他一介山野村夫，怎么入得你的眼？不打听也罢。＂我干笑几声道＂你不做媒人可惜了。我不过是问问，你倒是三言两语就把刘秀说的一文不值！＂百合不再说话，转身去拿碗。我继续看着楼下的一群人。刘秀虽身穿布衣，但在人群里气度一点不输阴就，我的直觉告诉我此人一定不是百合所说这么简单。
＂在下刘秀，小字文叔。＂刘秀说道，不失礼节但又不卑不亢。
阴就一扭头不理会。
这是怎么一回事！？无奈饭菜上桌，我只好坐回席间。百合递给我一碗盛满饭菜的青瓷碗说道＂那刘秀也想娶阴家的小姐。＂我恍然大悟。刘秀原来也是想娶阴丽华。“他提亲了吗？下了聘礼吗？阴家可答应了？”
我话音刚落，只听楼下的阴就朗声道＂刘文叔，你死了心罢。如今还未下聘礼，还来得及，我们阴家不会接你的礼，早日另作打算也好。＂我忙的端着碗又趴到窗边观看。阴就说完，众人哄笑起来。刘秀依旧气定神闲，全不在意周围。
＂秀会对阴姬一心一意。＂刘秀忽然开口。
阴就张狂的大笑起来，指着刘秀道＂你拿什么对姐姐一心一意？拿你的茅屋一间，还是黄牛一头？＂众人发出爆笑，还不时夹杂着嘲笑声。刘秀面露沉重，却无一丝自卑。
我心下愤怒，阴就就算不满意刘秀娶自家姐姐，也不必如此当中羞辱人！正想开口替刘秀这个愣头青说话，不远处却有人抢先一步，说道＂刘文叔若有这茅屋一间，便奉给阴姬，若有这黄牛一头，便交给阴姬。倾其所有，何不为一心一意？＂这个声音我过耳不忘，循声看去，他一袭黑衣，腰系羊脂玉佩，邓禹缓缓走来。
＂总好过有人富可敌国，却不舍得给一分钱！＂吴汗粗旷的声音传来。我看向他，看他的样子伤好的差不多了。
不出所料，君文，君然，仲先也在。人生还真是无处不相逢呀！他们竟然也在新野郡，看这样子，还正巧认识认识刘秀和阴就。一旁围观的众人无一人开口替刘秀解围，我猜测是不敢得罪阴就。邓禹他们一来便毫不客气反驳了阴就，看来，邓禹他们在新野的地位一定不比阴家差。
阴就理亏，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邓禹一行人。
好一个邓禹！
我抬手就欲鼓掌叫好，谁知我忘了端着碗，一松手，碗啪的碎在了一楼地上。
邓禹的目光一瞬就看了过来，阴就得目光随后而至。我忙的蹲下躲在窗台下不敢再动，生怕被看到。
＂二小姐？＂百合正在盛汤给我，疑惑的端着碗看着我。
我欲起身，一抬头，眼前正站着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