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见，蛾长得更加丰腴和俊俏了。她看到吴起之后，双手抱拳行了个潇洒的游士礼节，动作有几分男子的粗犷，却又不失娇柔。吴起心里一震，呵，还是那个骄纵不驯的蛾吗。吴起与蛾分别十年，生死茫茫，音信未通，然而十年前的那段邂逅相逢而又永远难忘的情缘，却烙痕般地刻在两个青年人心坎上了。怎能忘记那次诀别，一个是含情脉脉，欲语无声；一个是难舍难分，又不得不离去；一个是贫贱的工匠之女不敢高攀富商的公子；一个是心怀门第偏见，不肯违抗母命娶个下等人女儿。分别之后，吴起娶了妤又休了妤，娶了素又杀了素。这个女人都真诚地爱着吴起，然而无论是鸵绣能织的妤，还是能舞能琴的素，都不能挤去蛾在吴起心中的位置。特别是妤已另嫁，素已亡故，他只身来到西河之后，常常想起蛾。赤蛾剑挂在墙上，上有蛾的目光；剑佩在腰间，身上有蛾的体温。蛾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吴起把蛾及她的徒弟们安排好食宿之后，立即请信和蛾以及苏原、成桓到大帐议事。他首先在两位将领面前介绍了信和蛾的超凡技艺，然后又把经自己考查认定的将领苏原和成桓的事迹介绍给信、蛾。五个人谈得很投机，不觉到了中午时分，吴起下令摆上酒宴，边饮边谈。蛾的话说得不多，但她与十年前相比，显得成熟多了。她说原有的军中工匠都要留下，我只需指点指点，就能一通百通。谈到铸剑淬火，蛾已经摈弃了用人肉人血饲剑的做法，她强调掌握火候和淬火的时间长短。她幽默地说：如果每把刀剑吮我一滴血，两万件兵刃会把我的血吮光，我就成了一张连血色都没有的白皮了。
吴起欣慰地点点头，望着略显羞涩的蛾笑了。
信打算先教会一批校尉，然后由校尉再转教士卒。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使千百人掌握他的击剑技巧，不出两月，信氏剑法就可以普及到全军了。
吴起采纳了信和蛾的建议，当场布置苏原、成桓速速准备铁矿和石炭，三日之后便开炉铸剑。
苏原和成桓的准备工作在三日之内果然完成了。于是炉火日夜不熄，在蛾和她的徒弟的指导下，各处的铸剑工艺都大大提高了，铸剑的速度也加快了。就在铸剑的同时，信的剑师训练队也成立了。三个月之后，西河魏军都配备了精良的刀剑和戈矛。加上信训练有方，士兵的格斗技术大大提高了。吴起欣喜地向魏文禀报，陛下可以下令进攻秦国，夺回魏国的失地了。
魏文侯没有立即下令伐秦，他要亲自检阅一下吴起训练过的部队。他亲自来到校场，观看士兵的演练。文侯坐在将台上，让吴起坐在他身边，演练由苏原负责实施。成桓则立于台前用手旗指挥。当成桓扬起右臂时，五个方队进入校场。苏原走在最前头，擎招摇旗，前后左右按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种旗帜护卫，风卷军旗，哗哗作响，一时鸟飞龟爬龙腾虎跃，气概非凡。军旗下，五个方队按击剑、挥戈、舞盾、攀援、跳跃几种技巧依次表演。文侯看得很专注，当他看到击剑队中不少剑被削成两截，许多盾被刺穿时，不禁敛容而吼：“吴起将军，这是怎么了？”
吴起起身回答：“这是有意让陛下看看，以往的兵器与新铸的兵器相拼，会是个什么结果。”
“唔，听说你从卫国请来了铸剑名匠，何不请来一见。”
“好。”吴起轻轻呼唤，“蛾，大王要见铸剑的名匠。”
蛾听到呼唤，轻捷地飞身跳上将台：“民女蛾在此。”
文侯见是一位女子，好生惊异：“哦，你是一位女子？”
“是。”
“唔，女子也能掌握铸剑的绝技，你的师傅是何人？”
“蛾的技艺是家传。我父亲是个铁匠。”
“呵，难得难得，寡人已经看到你为魏国士卒所铸的良剑。你是有功之人，我封你为女大夫。”
“蛾本草野之人，布衣蔬食已成习性，实在不敢作魏国的大夫。请大王谅解。”
“哦，你既不愿做官，寡人就赐你良田千亩，在富饶的西河落户吧！”
“大王，民女自幼随父作匠，四海为家，一不善耕耘，二不事桑蚕，这千亩之田，蛾实在不敢领受。”
“蛾姑娘，让你白白为魏国铸剑，寡人于心不忍。你有什么心愿，什么请求，说出来寡人一一照准。”
“大王，民女未曾想到大王如此看中我铸的刀剑，不敢领受大王的封赏，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讲，任何要求寡人都能应允。”
“我请求大王在任用吴起之时，能原谅或饶恕他的过错。”
“唔，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起口快心直，在任何人面前都敢说出自己对人对事的看法。这个脾气会得罪许多朋友，甚至犯下冒犯君主的大罪。”
“寡人从善如流，闻过则喜，一向重赏敢于当面谏诤的人。我倒怕吴起晦涩含糊，言有不尽呢。”
公元前409年，吴起奉命讨伐秦国。秦国兴起于中国西部。秦的疆域最初主要在今甘肃东南和陕西西部的渭水流域。春秋中期，秦穆公利用晋国发生的“骊姬之乱”，曾夺取晋的西河之地。但晋文公即位后，晋逐渐强大。公元前627年，晋大败秦军，遏制了秦东进的势头。秦穆公之后，秦、晋长期争夺西河之地。
吴起要出师伐秦了。他首先占卜，结果是八月十二最好。出师之日，吴起兵分南北两路，南路由苏原带一万兵马暂不渡河，北路由成桓带一万兵马旌旗招展从孙吉渡河直取秦国的合阳城；南路则在北路渡河之后，才悄悄地夜间渡河，日宿夜行，向临晋方向前进。吴起和信、蛾都跟随南路行军。
成桓带领北路军每到村庄镇堡，便高声呐喊要进军合阳。然而声势虽大，但进军速度却极慢，每日只行三十里便安营。本来是两天的路程，却浩浩荡荡地走了五天。成桓是吴起挑选的将领，并非不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如此拖泥带水地行进，正是为了给秦军留出调兵遣将来救援合阳的时间。果然这种热火朝天的进军声势，吓坏了合阳守将胡德。他自忖一千守军绝对守不住合阳，乘魏军未临城下，赶紧加修城池，派人到邻近的几座城里去求救兵。求救的人派出去了，城墙与护城河也垒高了，挖深了，可是魏军还没有到达合阳。胡德暗自庆幸，合阳离元里、洛阴不远，只要救兵一到，合阳便万无一失。果然，救兵赶到了，迅速从南、西两门进了城。
成桓的人马在秦国救兵到达一天之后才赶到合阳。首先派出将领到城门外搦战，大喊胡德快出来投降，三天之内不投降，魏军杀进城去鸡犬不留。
成桓虽然让士兵这样搦战，三天之后是否要杀进城去，他自己做不了主，还要听吴起的军令。至于“杀进城去鸡犬不留”，不过是威慑胡德使其迅速求援的一种手段。吴起在出征之前，就一再嘱咐成桓，破城之后，部队迅速进驻敌人的衙门，控制城内的官吏，并没收其财物。不许拆房、抢粮，杀牲畜。其官吏、士卒请求投降的，应该允许，并且妥善地安置他们。至于城内百姓，更不许惊扰和残害。
在吴起的计划里，西河之战的重点攻击地点，不是北路的合阳，而是南路的临晋。临晋地处洛水之东，比起合阳、元里、朝邑等城，它是高秦国都城最近的。先攻下临晋，就切断了秦军的退路，然后北路向西南包抄，南路向东北挤压，西河五城的守军便成瓮中之鳖。
吴起为了不打草惊蛇，南路采取了秘密行军的战术。每到一地便严密封锁消息，过往人等只准进不准出。白天驻扎于村中，连村头的哨兵都潜伏于树上或草丛之中。晚间才沿着小路向西开进。部队经过朝邑时，有意不去惊动守城的秦军。第三天黎明时分，苏原率领的先头部队到达临晋城外，秘密地埋伏在庄稼地里。
吴起已经与信和蛾商量好了，让他们扮成进城卖肉的小商，将几只宰了的羊装上小车，男推女拉向城门走来。他们身后是由魏国士兵装扮的农夫，有的挑担，有的背着口袋，也有的推着小车，来到东门外等待开城。苏原率领的先头部队在近处潜藏。
太阳升得老高，城门才缓缓打开一个缝。蛾和信的肉车首先走了过去。门缝里伸出一个黑脑袋喊：“站住，今天不开城门了。”
蛾故意不解地问：“为什么？”
黑脑袋说：“听说了没有，吴起……”
不等黑脑袋说完，信就接过话茬：“这车上没有武器，就是几只羊。”
“住口！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抢什么先？”
“好，你接着说。”
“吴起的人马已经到了合阳，离此地只有二百多里路。万一他派奸细来了呢，不得不防！”
“你看我们这两个像奸细吗？”
“你不像，你像个良家女子。”
“我大伯像吗？”
“唔，他也不像，倒像个读书人。”
就在黑脑袋与蛾搭讪的时候，那群进城的“农夫”一起涌到城门下，七嘴八舌地喊：
“这位大姐别挡道呀！你先把车子挪动挪动。”
“我这担菜还有露水珠呢，再耽误就发蔫了，蔫了就卖不出去了。”
黑脑袋发威了：“不要叫喊，今天不开城门了，都回去！”回去？整个西河之战要从这里开始，如何能回去。信向着黑脑袋一拱手：“长官，我是出城买肉的。弟弟今日要娶亲，这只羊是买回来招待宾客的。不让进城，岂不误了办喜事，求你高抬贵手吧。”
黑脑袋眼睛眨巴了两下：“看你们俩怪可怜的，进来吧！”他招招手，几个卫兵打开半扇门，等小车推了进去，立刻又关上城门。“农夫”们在城门外又喊又叫。
信对门外的人喊道：“你们别急，好好等着，一会就能让你们进城……”
黑脑袋打断了信的话：“住口，你充什么好人。你知道我能放他们进城？”
“长官心慈手软，庄稼人为了养家糊口，进城卖点粮菜也不容易，你一定会动善心。”
“你不要啰唆，我要检查你的羊。”
“长官，羊都是真的，不是猪，不是狗，检查它做甚……”
“我要看看羊肚子里有没有刀。”
“羊肚里藏刀？这绝无可能。”
“你懂得什么！专诸刺王僚，剑就藏在鱼肚里，何况是羊！”
一直冷眼望着信与黑脑袋对话的蛾，突然站了起来：“长官，羊肉又蓬又腥，你何必亲自验查，挑两只让弟兄们抬回庖厨，仔细剔骨割肉，好好检查就是了。”
“好，这位姑娘说话在理，那就劳你们二位给挑两只吧。”
“我来挑。吃羊肉要有肥有瘦，肥了腻，瘦了柴，不肥不瘦正可口。”信一边念叨，一边向蛾使了个眼色。蛾和信一人抓住下面的一只羊腿。信用眼角瞟着黑脑袋说：“这两只如何？”
“很好很好，不肥不瘦。”黑脑袋得意地笑着，“正可口。”
信和蛾突然从羊肚里抽出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宝剑刺入黑脑袋的前后心。
信和蛾同时抽出剑来，又刺死两个门卫，然后用剑顶住另外两个吓得浑身发抖的门卫喊道：“把刀都扔下，把门打开！”刀扔下了，门打开了，城门外的“农夫”瞬间都变成了士兵，分别从车上、菜筐里、柴木中抽出刀来，呐喊着冲进城门。
埋伏在城外的魏军在苏原的带领下一起冲进临晋东门，迅速占领全城，俘虏了守城的将领。吴起进城之后，立即安抚民众，表明魏军是仁义之师，绝不扰害百姓。城内居民仍可安心经商做工，学子仍可在庠读书。这些措施深得民心，霎时，临晋城内又恢复了平静。
吴起按照原先的计划，给苏原留下了五千兵马守卫临晋，以阻挡秦国可能来援的军队。而自己也带领五千兵马，分两路沿洛水和黄河迅速向朝邑、洛阴、元里横扫过去。所到之处，行不踩庄稼、驻不扰民。不进民房，只在路旁搭起草棚，避避风雨，绝不许铲平有禾苗的土地。有违犯者杖四十。沿途百姓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军队，于是送来粮草支援魏军。吴起命令部队收百姓的粮草必须按价付钱，公平交易。吴起在行军时不骑马，不坐车，与士兵一起步行。见体弱的士兵不耐负重走路困难时，还接过他肩上的长矛自己扛着。许多老兵被将军的行为感动了，他们宁肯自己忍受疼痛的折磨，也要咬牙跟上队伍。
吴起连克朝邑、洛阴、元里三城，当到达合阳时，北路的成桓已经攻下了合阳，生擒了胡德。
为了准备抵御秦国的反击，吴起发动合阳、临晋的百姓与魏军一起重修城池，数日之内，残破倾颓的城池焕然一新了。吴起立即指挥魏军演习守城和开城突围的战术，他来往于西河五城之间，亲自指挥演练，当各城的守军都将战术、技术训练得十分熟练时，吴起才留下苏原镇守临晋，成桓驻扎合阳，自己率师回朝。
吴起这次受命，率军出征，很快渡过黄河，猛攻秦军，接连攻克秦的临晋（今陕西省大荔县东南）、元里（今陕西省澄城县南）、洛阴（今大荔县西南）、合阳（今陕西省合阳县东南）等五座城池，占领了黄河以西、洛水以东的西河地区，取得了重大胜利。大大巩固了魏国的西部边境。历史上称这次战斗为“泾水之战”。吴起之所以能够刚刚到魏国就大败秦军，除了卓越的军事才能外，与他平易近人，身先士卒也有很大的关系。作为将军的吴起与士卒同甘苦，共死生。他和士兵一样穿最下等的服装，与士兵一样吃粗食冷饭。睡觉不铺席子，行军时不坐车马。见到士兵背的粮食太重，赶紧跑去分出一点自己背上，分担士兵的劳苦。一场战斗刚刚结束，硝烟还在弥漫，吴起就走到士兵中间，聆听士兵的言谈，查看伤员的伤情。由于他穿着一般，说话平易近人，士兵们常常不知道关心、爱护他们的就是他们敬重的将军。有一次，在吴起查看营帐时，发现一棵大树下侧卧着一个士兵，脸色枯黄，头发已有些花白，不时地呻吟着。他走上前去亲切地问道：“老伯，您哪里受伤了？”那人将眼皮抬了一下，发出一声叹息。经吴起仔细察看，发现他背上的伤口早已化成了脓疮。衣服已被粘在上面。吴起轻轻地帮他脱下衣服，脓血开始向外流。吴起没有说什么，俯下身用嘴帮士兵吮吸那脓血，像一个孝敬的儿子对待父亲一样。吮吸完脓血，吴起喊来医生，拿出消炎药物，亲自为士兵包扎。然后告诉身边的士卒，要好好照顾这位老伯。有人问吴起身边的随员这是谁？随员告诉大家：“这就是我们年轻的吴起将军。”将军为士卒吮吸脓血的事很快传遍了军营。
吴起的所作所为，深深地感动了部下的将士们，他们纷纷议论新来的吴将军的好处，从心里拥戴这位吴将军。尤其是那位患痈疽的士兵，在吴起为他吸出了脓之后，病很快就痊愈了。在战斗中，这位士兵表现出了超人的勇猛，他勇猛地杀入秦阵，随即身后掀起了一阵猩红的血雨，杀得秦军魂飞魄散，而他自己也因多处受伤而壮烈牺牲了。吴起部下的士兵对吴起如此忠勇，这样的部队哪有不打胜仗的道理呢？
吴起胜利归来后，安邑沸腾了。魏国打败了秦国，夺回了五座城，几十年来这是头一回呀！秦国欺侮了我们多少年，是吴起将军给我们雪了耻，报了仇。去迎接胜利之师呵！去犒劳有功之将呵！安邑的百姓笑着、跳着奔向西门，自觉地排列在街道两旁迎接班师回朝的魏军。
当吴起的战车临近时，百姓们欢呼跳跃，拥上前去拦住战车，向将军敬酒。吴起立在车上，不断向父老拱手称谢。威武整齐的步兵走过来了，一个个都身穿三连环的铠甲，头戴铁盔，腰佩利剑，身背强弩，腰挎装五十枝箭的箭袋。走起来足下生风，好不威武。文侯也十分兴奋，亲自迎出大殿，握着吴起的手笑个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