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良被众人挤兑得啼笑皆非,只好深思了一会儿,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的家乡是一个青山怀抱之中的偏远小县城,那里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河边有秋收留后留下齐整整的稻桩,还有一条破落的街道。街道尽头藏着一所高中,很不显眼。
有一年的寒冬,凛冽的北风如刀子一般割过街道,让早起的人们缩手缩脚。这时,河上的石拱桥边响起了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一个男孩背着洗的发白的书包,骑着一辆破旧大二八自行车匆匆而过。他的脸冻得通红,握在车把上的手,紫胀皴裂,还鼓起了一块块包——那是冻疮。
“家里这么穷读什么书,还不如去打工减轻家里负担……”
街上的人对着男孩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男孩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但握住车把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
到校了,男孩第一时间冲进教室,打开书本,开始早自习阅读。突然,男孩发现自己的手边很温暖,回头一看,有一个精致的玻璃杯放在旁边,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牛奶。
男孩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肯定是同桌女生放的。女生不知怎么知道了他家里穷,离学校又远,每天上学为了赶时间,总是一起床就跑,经常不吃早饭。
但男孩并不感动,相反,强烈的自尊心,让他觉得女生是在施舍,似乎在她眼中,他已经变成了乞丐。他脆弱的自尊心十分抗拒这种行为。之前,就委婉暗示过女生,不要再这么做了。但女生依旧我行我素,真过分。想到这,一股莫名的怒火,开始在男孩的心底燃烧。
“你以后不要再给我牛奶喝了!”男孩把女生叫到没人的地方,气冲冲地说:“城里人的东西,我喝不习惯!,再说,你这样做,别人会怎么看?女孩子要矜持一点!”
女孩羞愧地低下头,白皙如玉的脸上泌出丝丝红晕,半响,她抬起头,嗫嚅着对男孩说:“那……不是给你喝的,其实……就是……给你暖暖手!”
抬头那一瞬,女孩晶莹剔透的大眼睛中有泪,泫然欲滴,仿若幽谷兰花上滚着的露水珠儿。那一刻,男孩心中一动:莫非自己真的误会她了?人家并不是要把东西给自己,只是想让自己暖暖手?
男孩的心开始软化,但嘴上依然很硬:“我们乡下人闻不惯牛奶味,以后别这样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乌黑飘逸的秀发,也不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第二天,当男孩再次冒着寒风冲进教室时,他的手边依然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玻璃杯。只是,里面没有牛奶,而是一杯无色的热水。
女生坐在旁边,静若空谷幽兰,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男孩不想碰那杯水,但他手上的冻疮越来越严重了,动笔写字的时候,手都是僵的,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完全失去了往日笔力劲挺、清秀飘逸的风范。
语文老师很快发现了这个问题,似乎也猜到了原因,看到桌上一杯热水,就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顺手把水杯递过来,柔声说:“暖暖手再写,不要急!”
在老师关切的眼神注视下,男孩红着脸接过水杯,握在手心,那一刻,有一股暖流,从指尖一直延伸到心间。
女生依然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说一句话,她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后,每天清晨,男孩桌上都会有一杯热气腾腾的水,男孩握住暖手后,总会偷偷跑到厕所倒掉,再仔仔细细洗干净,放回桌上。在此期间,两个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有点眼神交流,时间久了,这也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直到有一天,男孩因为没有吃早饭,一节课过后,肚子开始打鼓,咕哝咕哝乱叫。身边又没什么可吃的,唯有一杯水,男孩偷偷拿着喝了一口。
他的眉头拧了一个十字结:“这水……”
女孩扬起嘴角,笑了笑:“放糖了!”
男孩点点头,难怪是甜的。那一刻,他心里开了花,还有一只蝴蝶在花上蹁跹。
那个冬天,寒风料峭,雪花飞舞,天气异常地冷,但男孩心里始终都是暖暖的。
转眼冬去春来,这时班上突然传出一个消息:女生要走了。听人说,她会转学去省城里的学校读高中。
男孩蒙了,一连几天,情绪都非常低落,仿佛秋天里被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毫无精神。
女生走的那天,男孩第一次逃学了。一大早,他骑着车沿着小河一路飞奔。街边的河上有一座石拱桥,人很多,男生一直不想经过这里,但今天,他不顾旁人的指点和议论,早早来到这里,苦苦守候着——因为这里是出入小镇的必经之地。男孩知道,女生一家肯定会经过这里。
从旭日东升等到夕阳西下,终于看到了一辆小轿车开了过来。男孩很快发现了车上坐着女生,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但那一刻,却什么也说不出,他只能不断挥手,试图引起女生的注意。女生似乎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什么表示,反而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一股失望弥漫在男孩心头,但他并不甘心。想多看女生一眼,于是骑着车跟着小车跑,近了,男孩往车内定睛一瞥——从此这幅画面定格在了他的心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如电影一般在心头回放——女生坐在车内刚好回头,四目相对,一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个梨花带雨,泪落纷纷。
第二天,当男孩再一次走进教室,看着旁边空空的座位,心里怅然若失。这时,语文老师把他叫了出去,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玻璃杯,然后笑了笑,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男孩考上大学,远走他乡,找到了一份普通的工作。虽说不上富足,但衣食无忧,加上相貌英俊,谈吐得到,身边围着好多女生。但他一直单身。
时光飞逝,一转眼,男孩已经三十好几了,家里人开始催婚,身边的人纷纷牵红线,男孩客客气气地谢绝了大家的好意。男孩是执拗的,在他的心底,始终有一个放不下的人。二十几年过去了,他喝水只用一个旧的玻璃杯。
闲来无事把玻璃杯细细抚摸在手心,当初的温暖,仍然可以从指尖传递心间,只是,人海茫茫,红尘滚滚,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直到有一天,高中语文老师打来电话,通知他参加一个班上的毕业聚会。男孩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问女孩会不会来,老师愣了一下,含糊的说,不出意外,大家都会来,你一定要来。男孩连忙答应,心里隐隐约约了有了一丝期待。
然后这种期待很快变成了失望,毕业聚会现场,男孩用目光挖掘了现场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他日思夜想的女生。他不顾体面的问起女生的近况,但其他同学一脸茫然,似乎这个人已经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说完平静地道:“想当初,我家那么穷,那么多人看不起我,笑我,骂我,轻我,辱我,是她默默关心我,给了我最初的温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和美好和善良,以及她给的阳光和温暖!”
宋捷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可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如果她长胖了,变样了,落魄了,或有了什么意外……你还会接受吗?”
“我一直记得当初的温暖,这种温暖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退,不管她人怎么样了,我都想看看她,跟她坐下来聊聊天,说一句好久不见,再谈谈这些年来的见闻——我真的希望她过得好,想看到她幸福的样子……”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不管怎样,你就是希望她过得好?”
这个问题让雪良犹豫了片刻,之后斩钉截铁地道:“我当然希望她过得好,但更希望和她一起过。但是,十几年过去了,万一女孩已经——”说到这里,他坚定地点头:“只要她幸福,就好!”
虽然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氪金直男宋捷还是不吐不快:“这么多年过去了,找到又如何呢?你能保证找了还能保持年少时的那种纯真美好的感觉吗?也许人现在又老又胖呢?
现实又不是童话,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子会变成挺着巨大啤酒肚的谢顶老男人,公主也会变成身材肥胖腰似水桶的欧巴桑。也许当你找到她才发现她与自己内心深处那个美好的形象相去甚远,那时你会更失落。”
他一副受到打击的模样:“你不看好我?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我坚强的后盾,无论我干什么都会无理由支持。”
“不是不支持你,只是人是会变的,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很难确定对方现在是个什么想法,或许你俩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她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二十年前就可以说转学就转学,而且得起小轿车的家庭是个什么概念。而你却只是个穷小子,你们之间的生活环境天差地别,各自不同的经历让你们形成了不同的三观,它让你们情不自禁的跟同类靠近。你和她大概率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你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现在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万一她是个特物质、特挑剔的人呢,是那种花钱就象长江流水,不但要你汽车洋房全齐备,还要你爸爸有钱又有地位,而且要你妈妈勤劳又有品位。”
宋捷见她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缓了缓又说道:
“好吧如果这些你都能忍受的话。
那万一她是个特别以自我为中心的的人,要求你把她当作最好的宝贝又决不让你多看一眼别的女人。那样的日子你能受得了吗?照我说,保持现状是最理智的,因为你们一见面肯定会接受不了彼此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会忍不住抱怨对方。
抱怨是一切家庭关系产生裂痕的开始。我们的父母、伴侣、朋友,有的最后感情变淡,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平淡生活之中发觉对方与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形象相去甚远。你不如让她在你心里永远保持现在的美好形象。就跟那首歌唱的那样“就让往事随风,都随风心随你动。”
他低着头看似在思考,实际脑子里空空的呢。
合着你什么都没考虑过,全凭几十年前的第一印象啊。
他沉默了片刻,正当他开口准备说些场面话挽回面子时,手机信息打断了他。
他拿起手机看了起来,不一会开始泪如雨下。
宋捷好奇什么东西能让莽汉二人组的核心人物猛男落泪,
就在他后面悄悄扫了一眼。
是一条短息。
“任雪良同学你好,我是王媛。很抱歉没能参加同学聚会让你失望了,因为我刚从外地回来,刚下飞机就听见同学们说你在四处打听我的消息,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可我认为那是不现实的。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眨眼我们就都长大成人了。这么多年过去,少年时代那些单纯而美好的感觉早已找不回来了,假如你要强行重温旧梦,就像是把一面镜子摔碎了再拼凑起来,虽然能拼出原来的样子,但是终究是没有以前那么完美无暇,浑然一体了。
有些美好,既然已经过去,最好放在心间,变成人生中最美好的追忆,只有在偶尔闲暇时重温一下,这样在彼此心里对方就永远是完美无瑕的。与其如此,何不让镜子一直完美无瑕呢?”
任雪良像是失了魂似的直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十多分钟,脸上阴晴不定,就在大家以为他陷进去了出不来的时候,他洒脱一笑道:“还真让你个瘸子说着了,她也认为保持现状是最好的,既然都这么说,那我就听你们一次,保持现状。”
“想通了?”宋捷真心为他高兴。
“恩,再也不会纠缠她了。”他点头示意自己是深思熟虑过的。
“够洒脱!”宋捷服气的翘起大拇指。
之后,他告别众人回到家如愿的看到了一切安好的小菡菡,她正和邻居的小女儿玩玩具。见到多日不见的舅舅,兴奋得把玩具一扔跑过来撒娇了,
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脑袋:“丢丢,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我上班去了呀。”
“在哪里上班?”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让她知道就是本地不然好奇宝宝一定会缠着带她去玩的。
见她还要发问,宋捷赶紧岔开话题:“菡菡,上幼儿园好玩吗?”
好玩,我交了很多新朋友,还学了儿歌《我有一个好妈妈》和《小毛驴》。”
“哇!这么好听的歌,快给丢丢唱一唱。”
“好吧。”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到:“我有一个好妈妈,我从来也不骑……”
宋捷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这啥?不应该是“我有一个好妈妈,好妈妈,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