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云州中心医院。
时针分毫不差地旋转,蓝色条纹被单下的人安静地睡着。窗外的阳光透进来,洒在病房的瓷砖上,让它不那么冰凉。
一个人影推开房门,轻声地踏着地板,拉来窗帘,让灿烂的阳光完全透进来。来到病床前,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为她掖了掖被脚,安静地坐下,等着她醒来。
文心眼珠转了转,似乎感受到了阳光在眼角的跳动,缓缓睁开。干涩的嘴唇徐徐吐出一个轻缓的名字,看着一侧背着光坐着的人。
“载道……”
“文小心,早安。”
“早…”
“为你熬了粥,要喝吗?”
“你真贤惠…”
“我自己来。”文心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缓缓起身对着他坐在床沿,“现在得多动动,珍惜当下嘛。”
载道看着她简单的笑容,望着她的眼睛虔诚地说道:“以后还会有的。”
“好了,我饿啦。”文心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期待地看着他。
“好,不能饿了我家小心点儿。”
文心扯起一抹弧度,眼角都笑开了,眼珠子跟着他的动作而转动,看着他熟练地将保温桶里的粥盛在碗里,用勺子舀起一口,放在嘴边吹了吹,送到自己的嘴边。
“现在就乖乖地接受投喂。”
“嗯。”
不到半碗,文心便摇了摇头,不吃了。载道也没有再劝,将碗重新放在床头柜上敛着眉收拾着。光影就在他的一侧跳动,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勾得文心心痒痒的。
“转眼,八月了。”
“嗯,想出去看看吗?”
“可以吗?!”
文心的眼睛迸射出来的光,载道已经很久没见了。他按耐着心中的酸涩,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医生的诊断声,手捧上她已经干瘦的脸,温柔地说:“当然。”
“那我要去打扮打扮!”
“好。”
文心起身,冲进了洗手间。轻飘飘的,好似一道幻影,病号服宽大得不知形状。载道跟了上去,见着文心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
“载道……我好丑了。”
“没有。”载道贴上她瘦得咯人的背,低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很美。”
“谢谢。”文心抬头就见到,他低头望着自己的眼睛,深邃得含着波光,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角,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一抹温度,“谢谢你。”
不待他有所反应,文心便转过头开心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对着他说:“能为我扎个辫子吗?”
载道将头侧过一边,拿起一旁的木梳,很快又转过来,一下一下地梳着她的头发:“好。”
“我家小心点儿要梳个什么辫儿呢?”
“你的技术除了马尾辫,还有其他选择吗?”
“文小心这是怪我咯?”载道用梳子温柔地理顺她的头发,手轻柔地抓着,将稀疏的头发拢在手里,“那我以后勤加练习——”
“皮筋儿呢?”文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观察着他的举动,问道。
“诺——”载道将手腕上的皮筋儿勾出来,是熟悉的那一根,简单的黑色,没有多余的装饰,载道将它一圈一圈地扎上她的头发。
“还在呢。”文心喃喃自语,镜子里的自己扎着一个歪斜的马尾辫,但比第一次好多了。文心笑着摸上自己的头发,温柔地叹道:“嗯,有长进了。”
“是吗?”
“那以后女儿不会笑话我了。”
“……”文心低着头将水龙头打开,温水汩汩而下,双手掬着一捧水,洗着脸。
“那晚……”
载道手一顿,依然固执地问道:“嗯?”将架子上的毛巾取下,擦拭着她脸上的水渍。
文心将眼睛睁开,一边的碎发凝着水珠落下。
载道把毛巾挂在一旁,低着头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算了,女孩儿装着没有听到,淡淡说着:“走吧。”便出了洗手间。载道吐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又是一片清明,追了出去。
“嘶——”文心弓着腰手指紧紧按着肚子右侧,额头冒着冷汗,牙齿紧紧咬着苍白的嘴唇。
“怎么了——”载道赶紧上前,一把搂过她,仔细查看着她的脸色,见她按着肚子,苍白的脸色血色尽失,额头不断冒着冷汗,身体不受克制地发抖。
“医——”
“不—要——”文心靠着门框直起身子,吐了几口气,转过脸轻松地说着,“只是有些贫血啦。”
“文心!”
“走吧……”文心扯了扯他的衣角,甜甜地撒着娇,“好不好?”
“……好。”
走廊里很是亮堂,安静的走廊里时而传出病房的嬉笑、打骂、呻吟……廊道里有医生和护士在奔跑,有家属在哭泣和争吵……这一切比重症监护室里好多了,热闹而喧哗,让她看到了人气。
载道虚虚搀扶着她,进了电梯,拥挤却安静,人的脸色都是凝重的。文心却能闻到陌生人手里捧着的那一束鲜花的味道,带着虔诚的祝福和问候。
楼下的花园很大很大,阳光也些炙热了。在金光中沐浴的万物生机勃勃,绽放着最为浓密的夏天。
“有些热了。”
“前面有凉椅,坐着歇息会儿吧。”
“好。”
载道搀着她,走到不远树荫下的凉椅,就要扶着她坐下。在暑气渐渐蒸腾之时,四处的凉亭和凉椅下坐下三三两两的人。
文心一一扫过,有年轻的、衰老的、有幸福的、有忧伤的,各不相同,却齐齐在这一个空间里汇聚。
荷塘边,杨柳依依,微风阵阵。载道坐在她的旁边,数着她的呼吸,从兜里拿出一个黑色盒子,将盒子打开。
“载……”文心听到声音,身子一缩。
“怎么叫我载道了?”
“不知道啊。”
“…你许了三个愿望,我也许了。”
“你想听吗?”
文心怎能忍住呢,她天性就是个多情的。透亮的泪水浸湿了眼眶,恍惚间就像是那一管又一管的冰凉的液体从她的体内脱水,蒸干,那些罪恶都要散了,这一心也快要碎了。
她只是想,阳光雕刻着他的脸庞的样子,扫过他微微冒头的胡茬上的光影,那么美。可她……那声音就像是凛凛的北风刮了过来,心的碎片迎风飞舞!
“我不贪心,文以载道——”他起身,在她的身前缓缓屈膝,单膝跪地,手指攥着一枚闪着亮光的戒指,阳光透过来,它有着最为绚烂的光彩。
“就够了。”
微风徐徐,阳光闪闪。那双温热的大手,他清澈的双眼,他红润的嘴唇,那颗闪亮的戒指就攥在他时常逗弄自己的指尖。
“文心,我想娶你。”
“你知道吗?”
晶莹的眼泪快要涌出来,文心抬了抬下巴。
再低头时只是微红着眼睛,温柔地问,好似不符时节的清风。
她的脸庞被渡上了光辉,好似已不再人间了。只是呢喃:
“真美……”
“阳光灿烂,我以为在露天走路该会很美,但当我走到这光中,炙热的暑气令我晕眩,令我恐慌——”
“美好的,我们就将它停留在想象里,远远的不靠近,不打扰,不是很好吗?”
“是我令你害怕了吗?”
“载…老道——”
“你看到我脖子上的伤疤了吗?”文心将衣襟扒开,那一道道的疤痕正在逐渐愈合,狰狞的伤口犹如一条条毒虫散布开来。
“它们就像一个个不可磨灭的烙印,从血肉进到了我的骨髓,我永远都会记得那日日夜夜,那种在泥潭里挣扎的无力和虚脱……”
“文心,我真希望你能忘记一切。”
“老道,记忆是我唯一能自我选择的了。”文心低着头,摸着自己脖颈上的数不清的条纹,泪水滴落在病号服上,渐渐晕染,“你眼中的我只是一个幻象,那不是我,你明白吗?”
“不是,不是幻象!”
载道抬手将她的眼泪擦掉,摸着她的脸颊:“文心,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
“好吗?”
载道牵过她的右手,捏着她的无名指将戒指缓缓推入。
文心手指一缩,往后退着:“不好……”
“不——”文心猛地起身,绕开男人便要离开。载道急着起身,将她拉过,便低头深吻着她。文心挣扎着,将他推开——
“哪怕不爱你也接受?”
“不爱?”载道听着刺人的字眼,一个踉跄后退着问道,“不爱……那你爱他吗?!”
“……是。”文心猛地一震,被提及的那个人令她心慌,转身欲走。“他还活着——”
“……”文心便要往前奔跑,逃离这个地方。
这地方烫伤了她,这一心也像漏了风的口袋。
文心奔跑着,忽的感觉心脏抽动,而肚子绞绞地疼,抽得她不能走动,不能奔跑,不能再往前一步,天旋地转之间,她快要落在被晒得滚烫的地上——
“文心——”
是他,他来了。
“我…爱…”话还未说完,便歪在了他的怀里。
“文心——”
“医生——”
急救的车轮滚得很快,她再次被人送进了抢救室。等待她的是死还是生,载道蹲在门外的地上,抱着头,痛苦而焦急地等待。
耳边回响起医生的诊断,就像在山谷里的回音不断地传来:
“黄曲霉素B1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