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此刻两人与他顾目相对,眼神皆流露出同情。虽说他如今体肤完好无伤,却已是面容枯槁,干瘪得不成人样,与半年前那个白净的儒雅书生完全判若两人。想他数月来在魔教的魔爪下吃了不少苦头,加之他对妻子孩子的思念让他饱受煎熬,能挺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玄雀上前道:“柳先生,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柳玉笙显然惊魂未定,颤抖的嘴唇发出慌乱的呼吸声:“你们,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纹蝶想着外面危机四伏,当下还未脱离险境,不是解释的时候,抢着道:“我们是来带你走的,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柳玉笙一时没反应过来,吃吃道:“出,出去?去,去哪儿……”
纹蝶不想跟这书呆子浪费口舌,上前一把将他拉住,拖着他就向外走,又感觉他磨磨蹭蹭,半晌挪不开步子,感觉一股急火窜上头顶,回首大呼道:“快走啊!”
柳玉笙被他吆喝了一嗓子,浑身又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看着他这眼神像是杀红了眼,心里着实害怕极了,小心翼翼的试问道:“那个,外面全是魔教的人,我们如何出去?”
“杀出去。”玄雀冷不丁的开口,简短的三个字说得坚决彻底。
柳玉笙又被吓得一震,抬眸看向这两人,一个眼中杀意骇人,一个眼中寒意逼人,不觉间渗出一身冷汗湿透衣衫,下意识的连连点头:“好,好……”深呼吸,鼓足勇气,跟上两人的脚步,却又在踏出洞门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惊悚的嚎叫。
满地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地上,有的摆出了一副副诡异而扭曲的形态,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将身体冲撞变形,有的甚至连眼睛都尚未阖起,凸起的眼珠依旧写满恐惧,脖颈间暴裂开一道极深的血口,血已流尽,人却未瞑目,至死还透出难以置信的疑光。
柳玉笙看着眼前场景吓得面无人色,两条腿早已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连迈开步子都极其困难,只得强迫自己紧紧闭着双眼,硬着头皮,踏着遍地尸骸走了出来。这一路,不知绕过多少弯,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却绝对是自己平生走过的最艰难、最惊险的一段路。
三人一路奔跑直达洞口,却见银枪女暮晚早已带人围堵在这里,这寒暝洞毕竟是她魔教的地盘,暂且不论出口仅有一个,即便是有其他的秘密通道,他们三人也绝不知晓,暮晚就是笃定这一点,才给他们来一计守株待兔。
眼下杀机暗涌,身后是退无可退的魔教洞窟,前方是无路可走的断壁悬崖,暮晚以一副胜者姿态傲视着对面三人,扬言道:“你们逃不掉的,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柳玉笙当下紧张的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颤抖的双手紧紧攥住玄雀的衣袍,躲在他的身后一动也不敢动。玄雀也不动声色,只是显然无所畏惧,任他泰山崩于前,大难临头来。
暮晚猛的举起银枪,用枪尖指向他二人,厉喝道:“拿下他二人,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人群奔涌而来,纹蝶蓦地拔剑迎上,轻喝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这一刻内心战意燃燃奋起,身影一闪已杀入敌阵。
玄雀冲他略一颔首,相信他此番足以应付得来,携起柳玉笙在其掩护下跃出重围。
“休想逃走!”暮晚一声怒喝,身影骤然袭来,银枪一展,接连划出道道耀眼的银芒,直逼他二人而去。
一声清越的枪剑交鸣,铮铮利剑迎上凛凛银枪,纹蝶已不再对她留有余地,疯狂肆虐的冲她发起进击,一味的强攻将她逼得无暇抽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从眼皮底下溜走。
暮晚这一刻恨透了他,却连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未曾料到他剑法竟如此之快,快到让人来不及喘息与眨眼,堪堪避过他凌厉的一击,方自折回欲再起攻势,寒凌剑又乘胜追击而来,势不可挡,步步紧逼,招招致命,似是要将她当场斩杀!
一阵阵怒啸的寒风席卷着漫天潮雪,在雪山上空飒沓回旋,似是那张开血口的洪荒猛兽,誓要将渺渺众生吞没在遥远的雪山之巅。
玄雀拉着柳玉笙冲到崖边,垂目望去,脚下已是一望无底的万丈绝壑,只要稍微向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柳玉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次险些吓晕过去,惊颤的嗓音已满含哭腔:“玄右使,没,没路了……”
玄雀一把抓紧他的肩头,沉声道:“闭上眼。”不等他做出反应,忽然就从这高耸入云的悬崖畔一跃而下,消逝在凛冬风雪缠绵的天际间。
天际间,犹自回旋着柳玉笙凄厉的嚎叫,然而回声还未结束,人已经彻底晕了过去。
悬崖之上,暮晚已被纹蝶逼到绝境,眼看着寒凌剑迎面袭来,直逼自己心胸,已然避无可避……这一刻,忽然就有几分释怀,当锋芒在眼前闪耀胜利的一刹那,似乎让她看到了那日黄昏郊外,姐姐惨死的一幕……
这个人,正将那柄寒凌剑从姐姐的胸口缓缓抽离,鲜血随之飞溅而出,斑驳的洒落在雪地,犹如风中零落的红梅,凄楚动人,染红了衣襟,染红了苍茫白雪,终结了她花季璀璨的年华,摧毁了她至死不渝的信念。
这一刻,暮晚终于陷入绝望,敛起双眸,溢出一缕沉重的哀叹:“姐姐,晚儿这就来陪你了……”
哪知下一刻,寒凌剑却骤然顿住,剑端抵在她锁骨向上一寸处,纹蝶漠然看着她,眼神中,方才的杀意已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凉薄:“我不杀你,是因我终归愧对你姐姐,但你和她不同,你远远比不上她。”
暮晚猛然睁开双眼,凶狠的目光充满怨恨,嘶声道:“你要杀便杀,何必说这些废话!”
纹蝶道:“把解药拿出来。”
暮晚冷笑道:“解药?没有解药。”
纹蝶将剑端一抖,再次向前逼近半分,将冰冷的剑尖抵触在她的咽喉,嘶声道:“你不要逼我。”
暮晚至此将死之际,早已对生死毫不在乎,感受着那一丝令人窒息的寒凉,忽而仰面发出一声悲惨的笑,而后幽幽道:“我本就不抱有活下去的希望,大不了,我就去阴间陪姐姐,但你也别想从我手里拿到解药!这也算是,我终归为姐姐报了仇了。”
她至死依然咬定是玄雀杀了她姐姐,纹蝶对此无力也不想再去解释,无可奈何将剑撤回,轻叹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给我解药。”
暮晚道:“或许你说的是真的,或许,玄雀的确不是杀害我姐姐的凶手,但我还是要他死,你知道原因么?”
纹蝶道:“因为我。”
暮晚嘶声道:“是!因为你明知他是我姐姐的敌人,却处处护着他,你都没有这样护过我姐姐!”说到此,心底顿觉一阵刺痛,泪水不经意模糊了双眼,凄然道:“当初,若是还有当初,若是你也曾这般拼命护着我姐姐,她又怎会绝望,怎会轻生……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对你……”一时情难自已,未出口的话终究被泪水淹没,被那片嚎啕取代。
纹蝶一时无言以对,夜雨的心意,自己或曾无意感知过,或曾有意逃避过,但玄雀始终不过局外人,却因自己的过错受到牵连,这一点,自己断然无法容忍:“我欠你姐姐的,我自会偿还,只求你不要迁怒于无关的人。”
暮晚一脸悲痛的惋叹道:“偿还……你如何偿还?是去我姐姐的坟前磕头认罪?还是以死了却你对她的愧疚?我不要,我不要你这卑微的怜悯!”
纹蝶看着她这般语无伦次,嚎啕大哭,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唯今放不下的只有玄雀身上的毒,轻叹道:“只要你答应把解药给我,随便你想怎么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驻在山脚下,玄雀与两名部下站在车外等候,等着纹蝶赶来会合。
纹蝶解决完和暮晚之间的恩怨,离开寒暝洞,身影自峰峦间几个腾跃,飞掠而下,轻盈的飘落在马车前。
玄雀见他这么久才赶到不免有些担心,担心他落入敌手没能逃脱,眼下见他毫发无伤,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下来,上前道:“没事吧?”
“没事,走。”纹蝶拍了他一把示意他放心,与他一前一后上了马车,一路向南绝尘而去。
颠簸的车厢里,纹蝶看着昏睡的柳玉笙,对着他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似是要把他弄醒,口中呢喃道:“你说就他那点小胆儿,将来怎么当帮主?”
玄雀微微一抬唇角,露出一抹轻忽而难以捕捉的微笑:“柳先生是读书人,见不得血光,难免惧怕了些。”
纹蝶拍打着他的脸颊,唤道:“喂,醒醒,醒醒。”
柳玉笙还处在迷迷糊糊的半昏迷状态,挨了几巴掌后,忽然一瞬惊醒,猛地睁开迷蒙的双眼。
下一刻,纹蝶突然冲他扑过去,张开双手“哇”的一声大叫,像是老虎张开利爪、露出尖牙扑向待捕的猎物,吓得他整个身子一骨碌弹跳而起,手忙脚乱、连滚带爬的后退,砰地一声,后背结结实实的撞到车厢上。
纹蝶一招得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玄雀看着他这般作弄柳玉笙的样子,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有几分无奈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