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田涞,本名叫袁涞,七岁的时候到了老田家里,朦胧的记忆告诉我,我从小是在海边长大的,阿妈留着长长的头发,有时还会梳成麻花辫,乖巧的垂在肩上,可是阿妈的脸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像是被罩上了一层水雾,隐约地看见漂亮的五官。
我当时在沙滩上玩,浪花一层层地没过我的脚尖,冰冰凉凉的。我的裤子被海水浸了个透,屁股也被小石子硌得慌,我看着海的尽头,太阳落下的地方,我期盼着有一艘大船,可以承载着我对阿爸所有思念的大船,载着阿爸从那里出现。
“袁涞,你阿爸回来了!”
我高兴地向声源跑去,跑得好快好快,我都觉得长出了翅膀,就在我快飞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阵黑。
有雨声,噼里啪啦地打着我本就昏晕的脑袋,有喧嚷声,乒乒乓乓地,此起彼伏地,再后来又没了意识。
等到我睁开眼睛,我就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有那句“阿爸回来了”在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老田就蹲坐在我的边上,从侧面看,他胡子拉碴的,眼睛的一角满是红血丝。
“我在哪”
“在我家”
“我家是哪”
“就是你家”
他拍着我的手,像是寻回了什么宝物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生硬地别过了头,试图避开他热烈却又沉重的目光,只听见他说:“孩子你叫什么啊”。
“袁涞”我本能地脱口而出,转过身,在他粗糙的手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我的名字。
“涞是三水加个回来的来”,
“我叫袁涞,涞是三水加个回来的来”,
“袁涞!这是我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啊!”
突然的无力感宛若有千钧之重,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这是我唯一记得的东西,“我叫袁涞”。
我的声音是嘶哑的,哭也哭不出来,嗓子火辣辣的,脑子一阵嗡鸣,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一直发出奇怪的声音,从小腹开始向上传,震的我的胸膛一颤一颤的,一顿一吸,房间里只有我的呼吸声。
几个月后,我接受了这个事实,小心翼翼地凑到婆婆那说,我想改名姓田。
婆婆瞪大了眼睛,一时失语,矛盾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涌着说不上来的欣慰。
老田跟只斗鸡一样冲上来,用那含糊不清的普通话说“改莫子名改,你看袁涞不挺好的,这不就好比缘来嘛”。
婆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笑吟吟地看着我,说:“我们还似涞,似缘来也似甜来。”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生怕这甜也像那缘,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甚至都不曾看见其中那名为“记忆”的泳者。
老田掩面叹气,他指缝里流进的光时不时往我这儿亮,我歪着头,回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可他竟转身就走,手背到背后,手指相互摩挲着。
婆婆对我很好,我的衣服总是恰当好处,我有着和同龄的孩子一样的条件,甚至更好,可是我知道,我始终不是他们的孩子,我懂事得出奇,不爱笑也不爱闹,我从不会给家里添一点麻烦,我拿着最漂亮的成绩单,做着最踏实的劳动。
我要报答他们,我得赶紧长大,叔叔和小姑,婆婆和老田,我都要报答他们。
这片土地,就像塔拉于斯嘉丽的意义一样,它是我的向往,是我的依靠,是我在溺死于深海的时候,托起我的那块陆地。
婆婆去世的那天,我坐在她的床边,她一直留着一口气,直到她眼睛里滑下一滴泪,她的胸口便不再有起伏了。
我攥着她的手,轻轻地把我的额头凑了上去,我想用我的体温温暖她。
“婆婆,婆婆她肯定很冷吧”
我不停地搓着她的手,大口大口的哈气,每重复一次动作我就会看她一遍,婆婆怎么还没醒啊?
她怎么还没醒啊?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悄悄地靠近了的耳朵,说:“田涞在这里啊,婆婆.”
我随即赶紧起身,满是期待的看着她,可迎接我的,是和刚刚一样的死寂。
您不是说我叫甜来吗,您看田涞啊,求求您再看看田涞吧......
我突然就好恨这个世界,凭什么我珍贵的所有东西都要夺走,我小心地拍着婆婆的脸颊,我捏了捏婆婆的手臂,我推了推婆婆的脑袋,没反应,没反应,还是没反应。
我大哭着,我用力地摇婆婆的身子,嘶吼着,我的婆婆,这是我的婆婆啊。
许久,我的泪也干了,慢慢地整理好婆婆的样子,我就想嘲笑老田,他真是个懦夫,就只敢坐在外面,就只敢让我一个人承受这样的苦痛......
这年我十二岁,是我来到老田家的第五个年头,婆婆说我的生日就是我回家的这一天,她还要像以前那样给我煨鸡蛋吃,用南瓜叶包起来,煨进炭火里面。
她去世的这一天,我还没来得及吃鸡蛋,自此,我也再没有吃过煨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