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漪死了。
死后她才知晓她这形同废人的承恩公夫人挡了人家的道。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喝完药便躺在软榻上小憩片刻。昏昏沉沉的正要睡下,突然腹内绞痛,往日也有过这种情形,蒋漪只以为身子又差了。过了一会儿,疼痛加剧,她撑着床边坐起来想要唤人。一张嘴,吐了一大口血,止不住的咳起来。
桑叶在外室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花样子急忙进去。待看到蒋漪的模样,顿时泣不成声:“小姐……”跪坐在蒋漪身旁握着她的手“小姐撑一会儿,奴婢这就差人去请薛院使”
蒋漪脸色苍白的很,拍了拍桑叶的手,朝她笑笑:“我不碍事,倒是你,一着急又忘了称呼,当心被人拿住把柄,咳咳咳……”
桑叶擦擦眼泪,嗯了声:“夫人。”说罢就转身出了屋子,站在廊下唤来婢女:“红苕,去蒋府找二爷”说着取下腰间的对牌交给她:“烦二爷快些去请薛院使”
红苕接过对牌飞快的走出了院子,桑叶又叫了两个丫头进了内室收拾,待红绸打了热水进来,桑叶拧干手帕,小心翼翼的把蒋漪嘴边的血渍擦拭干净,看着小姐这样,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她赶紧扭过头去。
蒋漪心下叹气,扯了扯桑叶的衣角:“好桑叶,莫哭了。”
桑叶点点头,从鼻腔里发出嗯的声音:“夫人先阖眼歇息会儿,奴婢出去看看。”
蒋漪颔首示意,桑叶退了出去吩咐红绸先去请府医来。
内室里只剩了蒋漪一人,她闭上眼睛想着桑叶方才失态的模样。心下不免觉得唏嘘,桑叶上一次在她面前哭还是她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想来她可能真是没多少时日了。
去年夏至,乳母童妈妈的儿子来京城接童妈妈去陕西享清福,起初童妈妈不愿离开她,后来她劝了许久。年关将至的时候,童妈妈还托人给她送了陕西的特产,还有童远代笔的一封信,信里童妈妈说十分想念她,惦念着她的身体,还邀请她身子好些了去陕西住上一段时间,顺便说了童远现在在提督衙门当差。
蒋漪很欣慰,对她好的人过的好她就很满足了,给童妈妈的回信上答应了她,身子好些了定要去陕西住一段时日。
童妈妈走了之后,身边的一应事物都交给了桑叶和桑枝。去年霜降过后,桑枝被魏舟衍抬了妾室。她身边便只剩了桑叶一个,魏舟衍后来提过几次再给她拨几个丫鬟过来,都被蒋漪拒绝了,她说自己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哪用得着那么些人。
说这话的时候,魏舟衍一言不发的盯着她,蒋漪便微笑着与他对视。过了片刻,魏舟衍起身走了:“过段时日我再来看你。”
蒋漪轻轻应声:“好。”
她不说好也没有其他话可说,腿在他身上,来她就迎,不来她就关起门过自己的。
桑叶是蒋漪从娘家带来的,六岁上就被家里人卖进了蒋府,一直伺候蒋漪,跟着她一起长大,两人更是情同姐妹。
桑枝因有家传的推拿手艺,被魏舟衍寻进府里伺候她。听说她被抬为妾室的时候,蒋漪也没有丝毫在意,本就是他的人,要回去也无可厚非。
听到脚步声,蒋漪睁开眼。
是桑叶进了来,她放下纱帐,轻声说道:“夫人,府医过来了。”
红绸引着府医进来。
刘医士收回把脉的手,询问:“夫人今日都食了些什么?”
桑叶一一回答。
只听刘医士又道:“如今虽入了春,但这倒春寒可是不得不防,夫人当注意保暖,仔细着吃食,待入了夏,就无碍了。”说完又嘱咐了一些格外要注意的事,就匆匆的走了。
红绸在一旁忿忿不平:“这个刘医士每次来都是这种说辞,刚才奴婢去请的时候,他正在金姨娘那里请平安脉,磨磨蹭蹭了许久”
蒋漪有些愣神,魏舟衍这是又进新人了?桑叶瞧见她不解的神情,颇不自在的解释:“夫人,桑枝本家姓金。”
蒋漪自嘲的笑笑,恍然大悟,是了,桑枝就是金姨娘呢。
这边,蒋府二爷蒋渝请了太医院院使薛异,一路急奔承恩公府去。
余管家听下人回禀蒋二爷来了,一面着人去了书房通禀,一面去迎蒋渝。
刚到前院就迎上了蒋渝,余管家笑的诌眉:“二爷不如随小的先去吃盏茶。”
蒋渝斜撇了他一眼:“你算什么东西?魏舟衍呢?”
余管家嗫喏着说不出话。
“也罢,待我去看过我妹妹再去找他算账。”
说着领着薛异便走了,余管家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身后。
刚过了垂花门,蒋渝便远远的看到了抄手游廊上走来两人,他眯了眼仔细看,正是他的妹夫承恩公爷魏舟衍,看着是一副送客的架势。
魏舟衍也瞧见了蒋渝,走至跟前拱了拱手:“不知舅兄到访,未曾远迎。”说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薛异上前来,附下身不卑不亢:“下官见过公爷。”
魏舟衍颔首示意,蒋渝瞥见他身后的男子,微笑点头,那男子也同样回礼。随即哂笑望着魏舟衍:“我还只当承恩公爷不在府中,你可曾去看过我妹妹?我今日带薛异来就是给我妹妹诊治的。”
闻言魏舟衍皱了眉:“舅兄何出此言,夫人在府中一向甚好”
蒋渝将他上下看了一通,轻笑:“好与不好的总要看了才知晓,既承恩公听不懂,倒不如跟来看看”
说罢不再理会众人,径直往涟院去了。
魏舟衍同身边的男子告罪,男子轻摆手道:“无妨,好友托付之事已然完成,我这便归家了。”
余管家送了男子出门。
涟院。
踏进内室的瞬间,魏舟衍差点以为走错了屋子。虽然已经被精心打扫过,还熏了香。仔细一闻,空气中还是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再往罗汉床上一看,蒋漪露出的半边脸,脸色蜡黄,嘴唇灰白,仿佛将死之人。
顿时惊诧,不过三五日没来,怎的就这番气色了。当下也不管蒋渝在旁,坐在床边紧握着蒋漪的手,轻轻唤她:“小漪。”蒋渝在一旁嗤笑了声,对着门使了个眼色给薛异。
出得门外,蒋渝深深吸了口气:“简川兄,我妹妹的病情如何,照实说吧。”
薛异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瞧瞧身边的挚友,不由得叹气:“此次只怕凶多吉少。”
蒋渝闻言心下绞痛:“尽管医治,我大哥那里有好些名贵药材,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能保得我妹妹。”
薛异沉默半晌,开口应了一声好。
听得吱呀一声,俩人齐齐看向门口。魏舟衍出了来,走到他们跟前:“薛院使,烦请书房一叙。”
蒋渝看着两人的背影,抿了抿嘴。
待得他们走远之后,蒋渝进了内室看蒋漪,却见她半靠在床榻上,嘴角含笑。蒋渝站在床边问:“小漪笑什么,同二哥分享一下。”
蒋漪看了看二哥,闭上眼睛轻轻道:“二哥,我好像不恨他了。就算他在娶了我以后一个接一个的抬贵妾,抬姨娘。还让我失去了孩子,坏了身子。可他今天叫我乳名的时候,我突然就释怀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我曾喜欢过的那个魏舟衍,魏礼谦,早就死去了,所以我不恨了。”说完兄妹俩都沉默了,蒋渝也想起了旧事。
魏舟衍乃是老承恩公继室所出,上头有嫡出的大哥和二哥,庶出的三哥。绕是谁也没想到,最后爵位竟落在了魏舟衍头上。
蒋漪与他相识于一场春游,哥哥们只顾着赏花玩乐,没顾得上蒋漪,她不小心便与大家走散了。还是魏舟衍的贴身小厮寻到了蒋渝众人,问他们是否与一个小郎君走散了,那小郎君扭了脚,此刻走不得路还请家人前去接应一下。
众人随着那小厮赶到后,只见蒋漪和魏舟衍一同坐在树下阴凉处。蒋渝看着魏舟衍,怒目圆瞪,又上上下下的看了她好几遍,侧着身子在她耳边问:“这人有没有欺负你。”
蒋漪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头。
蒋渝登时心下一松,朝魏舟衍拱手:“谢过兄台照拂幼弟。”
魏舟衍亦起身回礼:“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大哥蒋溯倒是热情的紧,紧拉着魏舟衍问了许多,又邀他下次同游。至此,众人这便相识了。
那年,蒋漪十岁,魏舟衍十四,正是少年好模样。
此后的多次同游中,蒋漪女扮男装自然被看破了,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只是魏舟衍有时候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带着点缱绻的意味。
蒋漪及笈礼过后,就被母亲拘在了家里,不许她再跟着哥哥们出门胡闹。每日看看书,练习练习女红,正好那段时日大姐蒋淑从武清回来,每日去逗一逗小外甥硕哥儿,倒也过得十分惬意。
突然有一天,魏舟衍来了蒋府提亲,当时蒋漪的父亲蒋诩已经是户部尚书。而魏舟衍还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公府四公子,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蒋诩,把蒋漪许给了他。
蒋母三十岁上才得了蒋漪,平日里是当成眼珠子来疼的。定亲后一直念叨着要把蒋漪多留些日子,在定亲至成亲的两年时间里。整个承恩公府改头换面,先是老承恩公突患疾病,世子魏舟行承袭了爵位,而后老承恩公下葬还未过七七,他在酒楼吃花酒,被言官捅到了御前,圣上大怒斥他不孝,顺带褫夺了他的爵位,魏舟行膝下只得两女,于是爵位落到了二公子魏舟衡的头上。
一日,魏舟衡外出之时,从马上跌落下来,废了双腿。承恩公当然不能是废人,圣上便下旨封了魏舟衍为承恩公。
彼时,魏舟衍在工部任主事,又在治理黄河泛滥一事上立了功,一时风头无两,成为许多勋贵人家中的快婿,不少人在打听到他已定下蒋尚书的幼女时,直说蒋尚书眼光毒辣。
“夫人,该喝药了。”蒋漪的思绪被打断,接过桑叶手中的碗,一饮而尽,眉头也不曾皱一下,桑叶赶忙塞了一颗蜜饯给她,缓解了口中的苦涩。
蒋渝眼看着,心内比那碗药更为苦涩,妹妹过成这般还不愿和离归家,真真是叫人怒其不争。
红绸掌了灯,蒋漪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催促着:“二哥家去吧,若有事我使唤人去找你。”
“那我这就回了,你自己顾好身子,待母亲和大嫂从泰安老家回来就来看你,二哥明日里有空闲再来陪你。”
“那二哥回去同爹和大哥讲,就说我好好的。”
蒋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后点点头。
她又道:“若是母亲寄了家书来,有带给我的话,别忘记了,还有大姐的。”
蒋渝一一应下。
桑叶送他出了院门,还要再送蒋渝叫她回去看顾蒋漪,又嘱咐了她一些事情:“夫人吐血的事情先不要叫外人知晓,这几日你且更加上心些,待老夫人回来,我就将你们主仆都接回去。”
桑叶知晓二爷这是下定决心要叫夫人和离了,心里按耐不住的窃喜,夫人总算可以远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公府了。
蒋渝出了涟院,就有仆人迎上来说公爷请二爷去书房,他不想听魏舟衍说一堆废话,反告诉那仆人,请他传话告诉薛院使该回家了。
在影壁处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薛异出来了,同行的还有魏舟衍,蒋渝瞧见他,扭头便走。薛异有些讪讪,朝魏舟衍行礼告辞,连忙追上蒋渝,一起出了公府大门。
薛异回到府中吃完晚饭就一头扎进了书房,翻查各类医书。还未找到类似的病症,当天夜里,蒋漪就离世了。
可怜远在泰安的蒋夫人,收到消息拖着病体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见到女儿最后一面。
魂魄游离之际,蒋漪听见有人争吵,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声音是一男一女,有些耳熟,可眼前模模糊糊的一团怎么也看不清楚。
女人说:“怎么?你心疼了?别忘了你是怎么坐到这个位置的。”
男人似乎恼羞成怒:“这些年,除了那个位置,你什么没有得到?她本就是柔弱的性子,又何曾薄待过你?何必做的这么绝?”
“你明知道我最在意的便是那个位置,更何况,她早该死了,谁叫她非要挡我的道,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我的,是我的!”
砰的一声,男人似乎一拳锤在了桌上。
只听那女人又说:“何苦做这个样子给我看?给她下毒的事你不也参与了?若是叫你那嫉恶如仇的二舅哥知晓了,呵呵……”
男人似乎忍不住了,只听噼里啪啦的,似乎砸了许多茶盏。
蒋漪不由得咋舌,没想到死了还能听到一桩大秘密。正想着,那男人又开口了:“王璎宁……”
只听了这三个字,蒋漪瞬间如坠冰窟,好似什么都明白了。那个男人是魏舟衍吧,他们说的该死的人就是她吧。
蒋漪往前跑,手不停的挥,想要将雾打散,她要去问问魏舟衍,嫁给他这十年中,可有什么对不住他。为何要这样害她,可以和离可以休妻,为何要害死她……
世人皆道:承恩公夫人拖了多年的病体,终是熬不住了,可见是个福薄的。
可蒋漪清清楚楚,她是被毒杀的,死在了嘉和二十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