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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鸿胪客馆扫地记

妙龄千金一朝沦为扫地小童竟是亲爹所为?是人性的扭曲还是亲情的沦丧?沈流庭在瑟瑟秋风中握着笤帚,望着偌大的客馆,倍感孤独、弱小又无助。

话说那日沈流庭从酒楼里放完狠话离开,转了一圈便回了相府打算照常“作威作福”。万万没想到,当日下午,她睡得正香,猝不及防地就被亲娘从被窝里像拎小鸡似的拎了出来,强行按住身体,改扮作少年模样,丢到皇城隔壁的鸿胪客馆扫地去了!

起先,沈流庭还因着是被相府管家领来的,又顶了一个沈家远房亲戚的身份,受到客馆掌事的颇多照顾——在北边的下房院里安排了一处小单间独住,免去了和其他小童睡通铺的尴尬。但好景不长,几日后,掌事发现无人再来关照沈流庭,半分油水没捞着,便对她没了好脸色。其他粗使仆役也惯会见风使舵,欺负新来的。

这不,扫地的见今日风大叶多、尘埃遍地,竟全撂了挑子,让沈流庭一人承包整个鸿胪客馆的地!

“我当时是用脚趾头放的狠话吗?说什么不好,非说不如扫大街!”沈流庭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气得把笤帚往地上一丢,还补上一脚,将其踹到一旁泄愤,“真是的,不就是不想嫁人吗?有这么整亲生女儿的吗?简直是丧尽天良,泯灭人性。”

向逼婚势力低头?不存在的!沈流庭骂骂咧咧,双手叉腰,同时不忘寻找哪处的墙比较好翻。她在外闯荡这些年,一练身手,二练胆,这区区一个鸿胪客馆还困不住她追寻毕生理想的心!

“那个扫地的怎么回事,喊什么呢?也不怕惊到使臣。”

“扫地的好像是新来的,有点面生。这亏得是在前院里扫地,要是在大羯使臣的院里这么乱喊乱叫,肯定要被拔舌头。”

“大羯人是不好惹,凶巴巴的。不过还是咱们公主在大兴的地位更尊贵,连皇帝都得客客气气的。”

“那是肯定的!哪国不想要咱们的战马马种?走了走了,公主还在等着我们呢。”

两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婢女碰巧路过,尽管听不懂大兴语,还是不免转头打量这个对着笤帚发狠的扫地小童,用桑姬语议论几句,又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这让正要朝院墙迈去的沈流庭停住了,一只手摸上下颌,面露深思。

就这样跑路是不难,可跑了之后呢?她身无分文,回府找爹娘要是不可能了,沈栖野那小子也是一个不仗义的“铁公鸡”,拔不出几根毛来!难道要她一路乞讨卖艺,周游各国?一个没弄好,《九州全书》还没编出半页,她先落了个饿死他乡的悲惨结局,实在不明智!

倒不如她就留在这个全盛安城外番人最多、最集中的地方!各国使团随行者众多,扫洒时随便找几个人套近乎,打探风俗,收集素材,岂不是更轻松?

“爹娘肯定想不到,他们这么做反而正中了我的下怀!”想到这儿,沈流庭一改之前的沮丧与愤懑,嘚瑟地哼哼着,重新捡回笤帚,格外卖劲地扫了起来。

而她这一扫,就从白天扫到了深夜。

鸿胪客馆要容纳各国来使,大大小小的院落足有十几二十处,要换作那些久居深闺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们,恐怕早就扫跪了!也就是沈流庭,多年来远行在外,免不了跋涉郊野,什么上树掏鸟蛋,下溪捉活鱼,满林子追兔子跑之流的事儿都没少做,才经得起这种重体力活对身心的双重摧残,并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的情况下,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与方向感,准确地摸进了伙房。

咦?还有同病相怜之人?

她才蹑手蹑脚地踏进去,黑灯瞎火地,就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身影,正在灶台前边翻找边往嘴里塞东西。那家伙小心谨慎、缩头缩脑的模样,不知为何让她联想到了偷灯油的小耗子。

他居然有点莫名的可爱。沈流庭玩心大起,悄悄从后靠近他,准备吓一吓他。谁知她才刚走到距离他身后两步的位置,对方就忽地扭头看来!

“呃!”

那是一双绿萤萤的眸子,泛着幽光,映出她一脸惊讶的神情。

“你是谁?”少年显得很戒备,“要做什么?”

“我啊,我扫了一天的地,饿得慌,没人给我留饭,只好来伙房碰碰运气了。看你的样貌和打扮,应该是哪个使团里的打杂小厮吧?我们差不多,我就是一个客馆扫地童!”凑近后,沈流庭才看清他微卷的棕发披而未束,番人装扮,并不华丽,又听他说的是阿泰语,想来也是使臣随侍。不过她并不识得这是哪国服饰,也饿得顾不上探究,自顾自越过他,埋头在灶台前揭锅盖翻笼屉,还不忘热络地招呼道:“别愣着啊!我们大兴有句话,叫作‘同是天涯挨饿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都是来伙房偷吃的,齐心协力一起找,才能收获更多嘛!”

话音才落,果然就让沈流庭从角落找到了两个漏网的金乳酥。

“嗯……”沈流庭迫不及待地塞下一个金乳酥,满口牛乳香让她大呼过瘾,“好吃!给使臣的食物就是不一样!你也快尝尝!”

看她笑眯眯地将另一个小笼屉递到自己眼前,少年微愣后,才犹豫地伸出手拿了一个。

“好吃吧,这是大兴的面点,叫作单笼金乳酥,纯牛乳蒸的,每块都得占一个笼屉。照理来说,客馆应该还会专门按照各国使臣的偏好与饮食习惯制作外番点心,你先吃着,我再找找有没有吃不完剩下来的。”沈流庭不拘小节,将油手往衣角一抹,又转身扎进另一侧案台搜刮。

一阵乒乒乓乓的细碎响动后,少年眼皮底下多出了满满一盘子堆成小山丘的小食。捧着瓷盘的沈流庭笑弯了眉眼,邀功似的为他介绍:“今日我们运气真不错,还剩不少东西!桑姬的乳酥,辛罗的蟹黄毕罗……还有大羯的胡饼,最充饥了!”

说罢,她背靠灶台,盘腿一坐,将盘子往身前的地上一撂,抬头冲他招手道:“坐下来一块吃啊!今朝有食今朝饱,别客气!”

少年微微蹙眉,却在目光往她腰间一扫后,依言坐下,继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吃得津津有味。

“你怎么不吃啊?”沈流庭狼吞虎咽了一阵子,余光瞥见身边人根本没动,不由得暂时停下,扭头问他,“你不会是觉得我抢了你的吃食吧?这么小气的吗?”

闻言,少年摇摇头,低声问着,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不怕我的眼睛?”

“怕你的眼睛?为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她歪歪脑袋反问他。

“你还见过其他像我一样绿眼睛的人?”

沈流庭唇角上扬,答得不假思索:“我见过很多金发碧眼的外番人,还有褐色的、黄色的,甚至带点儿红色的!但绿色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像林中的萤火虫似的,美极了!”

“美?”少年人眸子一颤,身侧的手悄悄攥成拳,迟疑地重复着。

“对啊,仲夏夜的萤火,你见过吗?一闪一闪的点点绿光在夜色中萦绕,又浪漫又漂亮,简直是恋人间互诉衷肠之必备场景!”沈流庭托腮,仔细端详之下,只觉这少年唇红齿白,脸蛋嫩得像一块水豆腐,五官精致秀气,眼睛像小鹿,湿漉漉的清澈,将来再长大些,定要祸害不少思春少女!

从小到大,沈栖野那个臭小子整日对她直呼其名,虽说是双胞胎,但早出娘胎半刻钟也是早,偏偏他就没大没小,一点儿都不知道尊重长姐!沈流庭一直希望能有一个乖巧可人的弟弟,而眼前这个少年,就像老天开眼赐下的弟弟,正合了她所有的设想!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沈……庭。”话到嘴边,差点说漏嘴,沈流庭忙吞下一字,这个新名字她还没叫顺口。

少年仿佛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瞅得一阵难为情,垂睫答道:“百里湛。”

“百里湛?我看你应该比我小一两岁,就叫你小湛吧!以后你在这客馆里遇到什么难事,就来找你哥哥我,我罩着你!”沈流庭先是一把勾过他的脖子,大言不惭,接着又有几分心虚地补充道,“当然了,我在这里也就是一个破扫地的,没比你强多少,但胜在我是盛安本地人,各种情况总是比你熟悉些,或许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好。”被迫与她“勾肩搭背”,素来不喜与人亲近的百里湛再次皱眉,眼中的暗光稍纵即逝,却还是点头应下了。

沈流庭没瞧见他的表情,只道家中那个臭小子何曾这么乖乖地在自己面前答过一句“好”?此番她当真是偷吃捡了一个宝,终于能过一把当姐姐的瘾了。随着内心的喜悦迅速膨胀,她那嘴也快笑咧了。她收回手,慷慨地将余下的大半盘点心推到他跟前道:“我吃饱了,剩下的你都吃完吧!”

“谢谢。”确实还没吃饱的百里湛没和她客气,一块接一块地吃了起来。不过他的美少年包袱很重,坐得端端正正,腰板挺得笔直。盘中点心消失的速度虽快,可对比沈流庭那与“斯文”半点不搭边的吃相,他却不乏矜持与文雅感。

“这就对了,多吃点。我觉得你还可以再长高点,到时候又高又帅,争取迷倒一大片姑娘,然后我帮你挑一个当媳妇!”

“喀喀喀……”

沈流庭的“宏愿”让百里湛被胡饼噎着,呛咳不止,哭笑不得。

“哎呀,你慢点儿吃!”她急忙起身把案台角落处的几个壶都晃了一遍,最后只找到小半壶凉透了的茶,递给他,“冷茶别多喝,顺了气就行。”

他却接过茶壶饮尽,淡淡道:“没关系,我已经喝习惯了。”

“唉,当下人确实不容易。不过,你长得这么可爱,应该很容易讨主子喜欢才对啊。你多笑笑,能靠脸吃饭,就别辛苦自己靠才华嘛。”这几日来,沈流庭也算深有体会,毫不吝啬地倾囊传授经验,“嘴甜一点儿也有好处,侍女姐姐们都很好哄的,还提点我,吴掌事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脾气暴躁、阴晴不定——毕竟俸银才拿到手就被妻子没收了,他能不郁闷吗?”

讲到这里,她不由想到吴掌事上交俸银时那张生无可恋的马脸,掩嘴咯咯笑了两声后,才又问道:“对了,你是哪国使团的?会在盛安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还要待多久,或许不会回去了吧。”百里湛当真如她所言笑了,眸底盈盈流光与右耳兽牙状耳饰上的绿松石荧光辉映,在暗夜中美得惊心动魄,“至于我是哪国人,阿兄看起来见多识广,猜不到吗?”

闻言,沈流庭遂又端详起他来——一身蓝灰长袍,圆领窄袖,腰上系褚色长带垂至脚踝,衣边、衣领等处以兽皮所制的异域风情饰品镶边。而后她摇摇头,说:“讲阿泰语的国家可不少,你这身打扮我也没见过,你就别卖关子了!”

“那你听过麝乐国吗?”百里湛好像也吃够了,改换坐姿,一条腿弯曲于身前,将胳膊随意地搭在膝上,扭头看她。

“麝乐国?是有点耳熟。”沈流庭歪着脑袋回忆了片刻,便忽地倒吸一口冷气,“你说的是十一年前主动挑衅并进犯大兴边境的那个麝乐?我听说麝乐战败后,麝乐国主乌罕王为了求和,将年幼的王子送来了大兴做质子。”

百里湛扯扯嘴角,收回视线,投向拱顶那团月色照不散的漆黑:“对,就是那个麝乐国。”

“你跟随你们王子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一定很想家吧?算年纪,你是王子的玩伴?”

“算是吧。”短短三个字,从少年的唇边逸出。

尽管他两问只作一答,还答得模棱两可,沈流庭却已是爱心泛滥,不忍再谈,当即笑着挑起话头:“其实我们大兴也不比麝乐国差,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很多有趣的传说!不过今晚我只能先给你讲故事了,等之后有机会出客馆,我一定给你带最有名的传统手工艺品和特产!”

“嗯,我信阿兄。”

少年嗓音清朗,澄澈的光芒从宝石般的绿眸中流淌出来,着实让沈流庭那颗做姐姐的心化得彻彻底底。

此时她不卖力表现,博美少年弟弟一笑,更待何时?

月色照进屋内,分割光影,这给了沈流庭灵感,只见她眼珠转了转,便将地上的瓷盘往旁边一搁,改为抱膝而坐。她摆好闲聊的架势后,才指着地上如水的月光,道:“今夜月色不错,那咱们就从与月亮有关的故事说起!在我们大兴的传说里,有很多神仙,其中有位女神仙名叫嫦娥,就住在月亮上,她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呃,就是很漂亮的意思,所以暗恋她的男神仙特别多。”

“女神仙?在我们麝乐的信仰中,月神是男子。月光便是月神周身所浴的无瑕圣火,纯净清凉。”百里湛像是对这个故事感兴趣,插进话来。

这个麝乐掌故回去得好好记下来!沈流庭眼中笑意更盛了,毕竟哪怕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也不可能了解大兴以外的全部国家,这也是她为何总觉得自己走到的地方还不够远,能买到的书籍还不够多的缘故。只是她没料到,这才混迹鸿胪客馆不到一旬,就能有所收获。

“大兴的月亮上也有男子的。你看月亮时是不是总会看到上边儿有点阴影?在我们的传说中,那就是暗恋她的人之一,即吴刚。他因为沉迷爱情,玩忽职守,被玉帝罚在那儿砍一株能够迅速自愈生长的桂树,永远也砍不倒。于是他就千年万年都不得离开,见不到嫦娥。”

“那嫦娥喜欢他吗?”百里湛眨眨眼问。

这个问题还真把沈流庭问住了,“模范的神仙都是无欲无求的,嫦娥有没有红鸾星动,我就不知道了。”

“红鸾星动?又是什么意思?”

“这你就问对人了!行走江湖,有一两样傍身的技艺是必须的,比如夜观天象就很合适用来忽悠,哦不,指点对前途感到迷茫的人!”

沈流庭想起了自己多年前曾在某个小破书摊里淘到过一本名叫《钦天监秘闻》的笔记小说,用来唬外番人,绰绰有余了!

“所谓红鸾星,是大兴神话里的吉星,管的是婚配之类的喜事……”就这样,她右手做掐指一算状,眉飞色舞地从红鸾星动讲到紫微星明,从荧惑守心讲到太白蚀昴,直至困意随夜色渐浓,眼皮发沉。

之后便是日月更迭,晨曦初露,枝头上的雀儿探着身子往伙房的窗里瞧,两个身影靠坐在灶边,一个清瘦挺拔,一个娇小玲珑,两人脑袋挨着熟睡,画面安宁静好。

“叽叽……”这只雀儿不太识趣,自顾自欢快地叫了起来。

“嗯,好吵。”沈流庭被这叽叽喳喳的鸟鸣扰了清梦,一只手扶住发僵的脖子,摆正,然后揉了揉,睁开的杏眸里还写满迷糊。

反观同时睁眼醒来的百里湛,倒是神清气爽,绿眸中清波流转,歪着脑袋与她对视:“阿兄早啊。”

“早,糟了!”沈流庭伸了个懒腰,也笑着回应,却在看到窗外天光时生生将“早”字转了一个调,惊呼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却耐不住两腿一麻,失了力,就要向后栽倒。

“小心!”

亏得百里湛眼疾手快,一只手托住沈流庭即将撞到灶沿的后脑勺,一只手搀住她的腰,她才没有血溅当场。

沈流庭虚惊一场,长舒一口气,站稳跺跺脚,冲他笑道:“还好有你!不过我再不走就赶不上点卯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你家王子一直找不到你也要生气的!”

她殷殷叮嘱罢,大力拍掉昨夜沾在衣上的灶灰,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伙房。

而她身后,百里湛脸上天真无邪的笑意渐渐褪去,低头将右手攥着的一物揣进怀中,随即扯扯嘴角,翩然离去。

生活虽艰难,希望在心间。

点卯终于迟到了的沈流庭只能这么在心中安慰自己。

吴管事毫无意外地对她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连早饭都不给吃,笤帚往身上一砸,就罚她独自去打扫客馆东面那几处规模最大的院子。亏得一名相熟的婢女正在减肥,为拒绝香喷喷的胡饼诱惑,眼疾手快地将其塞进了她怀里。虽说她的前襟因此沾上油渍,瞧着邋遢了些,但无论如何,她不至于饿死在扫地的路上嘛。

“唉,扫了这么久的地,我还没碰到两三个外番人,大家都不爱出门的吗?”

一日光阴晃眼便过,眼见着日薄西山,沈流庭忍不住停下手中动作,将笤帚撑着地,双手搭在柄上,觉得自己都快要无聊得发霉了。

鸿胪客馆规定,除非特殊情况,不然粗使杂役不得进入各院的内院,只能在外院扫洒,以免冲撞了贵客。各国使臣身份尊贵,自是鲜少亲自露面,与人交涉,至于他们那些偶尔出入院落的亲信随从,大多也是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客馆仆役更是爱答不理。

沈流庭每每试图笑脸搭讪,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压根攀谈不上。若照这情况,她还怎么长见识,收集各国风俗民情?她咬牙坚持留在客馆扫地又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家流下几滴忏悔的眼泪,然后继续抵赖不嫁。

想到家,她习惯性地往腰侧一摸,指尖都落了空!

“我的玉佩呢?”

笤帚倒在地上,沈流庭两只手急急在腰间摸索了一圈,原本悬系在左侧的半块双螭纹佩不见了!

她记得刚来时,杂役小厮们还嘲笑她一个本家都懒得搭理的远房破落户,偏要穷讲究地学着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佩玉,却买不起好玉。她腰间那小半块,必定是某大户人家主子砸碎丢掉的,被她捡了去当个宝。

殊不知,那块玉是当今皇帝在公孙牧月临盆之际赐下的,是货真价实的蓝田美玉。只不过当时谁都没想到,沈夫人会诞下一对龙凤胎,因此沈黎就想了一个办法,将玉佩一分为二,姐弟两人各执一半,从不离身。

若要再往深了追溯,每年喜得子的重臣也不在少数,这玉缘何独独赐予沈家,只能说皇帝与爹娘曾是那种“他爱她,她不爱他,却只爱另一个他”的微妙关系了。一阵凉风钻进后脖领,沈流庭一激灵,清醒过来,及时打住自己即将根据逸闻展开的非凡想象,捡起笤帚就往伙房方向跑去。

临近晚膳时分,正是伙房最忙碌的时候,负责打下手的小厮进进出出,他们抱柴、挑水,倒给沈流庭行了方便。她抓住时机,也抱起一摞劈好的柴火混入内,赔着笑脸四下寻找,直至被掌勺厨子发现,一脚踹出门去。

沈流庭揉着屁股爬起来,不用扭头就知道衣上必定脏兮兮的,留了一个大脚印子。她真是从未这么狼狈过,心间不由得涌上一股酸楚。

那半块双螭纹佩好歹是御赐之物,就算皇帝不追究遗失之责,但她对跟了自己十几年的物件,也有了感情。它就像是护身符般的存在,这乍一丢,不仅腰间空落落的,连心里头都觉得没底。她在伙房里转了一圈没找着玉佩,也不知是否被庖子、小厮捡去了。但话又说回来了,假如是落在伙房,被小湛发现的,他应该早来找她还了,所以很可能是遗落在了别处。都怪她扫地扫糊涂了,实在记不清玉佩究竟是何时不在自己腰间的。

于是沈流庭一吸鼻子,憋回那股子委屈劲儿,重新振作,开始满客馆地找起来,但凡她这两日曾去过的地方,都不放过。找着找着,她忽地记起自己上午躲在映月阁外院的假山中偷吃烧饼,或许就是那时肚子太饿,又怕被吴管事的那些狗腿子发现举报,匆忙间连玉佩被山石棱角勾落也没发现。

她只能去那儿碰个运气了,若寻不着,再去打听下哪个院落是麝乐国的,问问小湛。也怪自己粗心,这些天几乎扫遍了客馆的所有院落,都没留意到麝乐使臣所居之地。

想到这儿,她直奔映月阁,在那座假山四周仔细寻找,低着头绕走好几趟都没收获。正当她趴到地上,打算将每寸花草都扒开来瞧个清楚时,却听得前方院中传来一阵桑姬语的喝彩声与利刃破空的凌厉风鸣。

“唰唰唰。”

沈流庭好奇地伸长脖子,朝假山外看去,只见一名金发碧眼、个头高挑的桑姬装扮女子正在外院的桂树下舞刀。那短弯刀形似新月,而女子额间的眉心坠亦为一钩新月,二者银芒如寒霜,于夕阳下遥相辉映,更衬得女子姿容明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光看在她周身气劲震荡下纷纷飘下的整朵整朵桂花,皆逃不过冷刃所及,被削落成瓣,便知其刀法绝妙,内力精深,绝非哄人的花把势。

这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与身手,着实让沈流庭看呆了去,直至那柄银月弯刀凌空将一朵桂花钉在她藏身的假山沿上,才吓得她惊呼一声,脚下一崴,从旁跌出,暴露了身形。

“什么人?”原本立于院中伺候的两名桑姬婢女闻声,疾步上前,定睛一看,当即抽出腰间长鞭,喝道,“好你个小厮,躲躲藏藏,敢偷窥我们公主!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两位姐姐别激动!别激动!小的没什么企图,就是来扫地的。”

沈流庭见状,也顾不上先爬起身,忙摊开双手以示没有凶器,也没有恶意。幸好她会桑姬语,否则这种时候若是语言不通,就真是百口莫辩了。

“扫地?扫地扫到假山里头去了?”其中右臂缠金臂钏的婢女瞥见地上的笤帚,仍旧一脸狐疑。

另一名缠银臂钏的婢女却细眉一蹙,厉声道:“不对!我早上就见你来过一次,怎么下午还来扫?也不见其他扫地的这么勤快!”

“小的早上确实来这里偷吃过烧饼,刚才忽然发现贴身的饰物丢了,就想回来找找是不是掉在这儿了。至于小的为什么待了这么久也不出声……”眼见那婢女甩着鞭子,一副要对自己严刑逼供的样子,沈流庭只得大胆做推断,高声拍马屁,“是因为看到公主在桂花雨中舞刀,刀光飞流,身法矫捷,快如闪电,实在是英姿飒爽,气势逼人,不输男儿!”

朝这边缓缓走来的舞刀女子先是拔出假山上的弯刀收回鞘中,随即才下颌一抬,哼道:“你夸了那么多,都是你们大兴人文绉绉那一套,本公主一句都听不懂,唯独最后四个字,还有几分得本公主心意。在我们桑姬,女人只要有本事,一样可以让男人臣服。”

“公主明鉴,小的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呃,就都是真话的意思。”想到桑姬公主可能还是听不懂,沈流庭非常贴心地用大白话解释了一遍。

“不过,你应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沈流庭目光扫过她不曾佩戴任何饰品的右臂,又在她腰间的刀鞘上稍作停留后,才不紧不慢地答道:“您不缠臂,可见并非公主侍女,加上腰间的刀鞘上又刻有桑姬文字中的‘新月’二字,所以想必您就是此番出使大兴的姬新月公主本人了。”

“你很懂桑姬习俗?”姬新月闻言微讶,“而且你的桑姬语也说得不错,比鸿胪寺派来的某些译官好多了。你是哪里人?从哪儿学的桑姬语?”

“自学成才,不足挂齿。”仗着她听不懂成语,沈流庭明目张胆地自吹了一番,过够嘴瘾了才正经答道,“小的是盛安本地人,只不过在来客馆打杂前,曾经游历过许多番国,在桑姬待过小半年,很喜欢那里的风俗与服饰。”

末了,她还露出真诚又不失奉承的笑容:“公主这一身衣服就很漂亮呢。”

姬新月此刻身着的不过是一套桑姬女子间常见的便服,以红蓝纯色为主,镶以白边,交领左衽,上下分裁,腰间处收紧,尽显女子窈窕婀娜的曲线;下摆宽大,起舞时随风而动,宛然绰约,带有荷叶边似的细密皱褶的喇叭花状半袖又显得活泼灵动。整件衣裙,除去腰间与下裳用装饰条带打成的花结外,再无其他花哨配饰,一如她们干净利落的性子。

不过桑姬人热衷于银饰,大兴人推崇的玉石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堆不值钱的破石头。因此无论男女,都会佩戴许多银饰,身上银饰越多,就越显得身份贵重,只唯独缠臂不在其列。在桑姬的文化中,自由是无上的荣耀,只有奴籍者才会被主人赐予缠臂,并将其视为一种束缚。而哪怕同是缠臂,也有区别,银缠臂比金缠臂的奴阶更高些。

“嗯,算你有眼光!本公主就看不上大兴女子长裙大袖的,在地上、桌上拖来拖去,也不嫌脏。”姬新月听后,脸上笑意更浓,十分赞同地赏给她一个“算你识货”的眼神。

“喀喀……”

这公主考虑问题的角度还真是别致又实际。沈流庭憋住笑,趁势爬起来,老老实实低头站着,等其发话。

“你再把头抬起来,本公主看看。”姬新月勾唇,又走近一步。

这语气,姬新月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沈流庭想起前阵子刚在旅途中为解闷看过的某话本,就叫作《霸道公主爱上落魄小厮》,当即老脸一红,别扭道:“小的干了一天活儿,脏兮兮的,没什么好看的。”

“别紧张,本公主不喜欢你这样的。”姬新月扑哧一笑,竟一眼看穿她的想法,“我就是瞧着你模样机灵,这张会说桑姬话的嘴也够甜,又是盛安本地人,做一个向导倒是不错。”

“向导?”这回沈流庭敢抬头了。

姬新月双臂交叠到身前,点点头道:“不错,本公主一来就住进了这里,也不曾好好逛过盛安。听说大兴都城有一百零八坊,热闹的地方很多,只是那些译官个个都无趣得很,带出去玩都嫌扫兴。”

“公主赏识小的,小的荣幸之至。只是小的自个儿这地都扫不完,扫不完就得挨罚,所以恐怕没法……”

话还没说完,一片金闪闪、黄灿灿的“暗器”就迎面而来,正“打”在沈流庭那片油腻腻的前襟上,被她下意识伸手接住。

一片金叶子!

“本公主不想听‘恐怕’。明日巳时出发,你做得好还有赏。”

桑姬贵族女子地位极高,公主之尊更是万人之上,姬新月说一不二惯了,难免养出几分刁蛮性子,但此举倒也不失桑姬儿女豪爽率性,说话直来直去的特质,让沈流庭讨厌不起来。毕竟比起需要费脑理解的威逼利诱,她更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塞钱收买!

要知道,一片金叶子足够一月旅费,省着点花还能撑两个月,明日她若能好好表现再赚一片,那她离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就不远了。届时,看老爹老娘还怎么奈何得了她。

“小的恐怕没法一早就来陪公主,但巳时以后有时间。”于是沈流庭眼珠一转,立刻改口。大不了她溜号被掌事发现,再饿几顿罢了。

“很好。”姬新月满意地一勾唇,转身正要回内院,忽地停住回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对衣食父母的问题,她必须做到抬头挺胸,响亮作答,包君满意。

“回公主话,小的名叫沈庭。您要是觉得这名字拗口,那就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您开心就好。”

次日,枕着金叶子睡了一夜的沈流庭暂时抛却玉佩丢失的沮丧,按时点卯,提早开溜,巳时不到就候在映月阁外院等着了。她还特地换下杂役的粗布麻衣,穿了一身还算体面的缎裳。说起来也是心酸,那还是她被强行架出闺房时,在奋力挣扎中不慎从后院晾衣绳上拽下来的管家小儿子的一件衣裳。

衣服她穿着略宽大了些,但还算过得去吧。

“公主,阿银就说大兴人靠不住,居然敢骗走了您的赏赐却不来!我这就去下房院找他算账!”

“公主,不如让阿金去与客馆掌事交涉,让他揪出那个沈庭重罚。”

大老远的,沈流庭就听见一左一右伴着姬新月朝外走出来的两名婢女居然在高声争论如何惩治没有赴约的自己,不由腹诽这两人什么眼神,她这么个大活人就站在这儿,看不到吗?

“行了,你们别争了。”还是做公主的有眼力,下颌一抬,指指前方,“喏,这人不是来了吗?倒是穿得比昨日干净俊俏多了。”

“昨日小的那身衣服是干粗活穿的,今儿随侍公主自然要找一套拿得出手的,才好意思走在公主身边嘛。小的可是为此找了整整一夜才翻出这么一件!”沈流庭从没发现拍马屁对她而言竟是如此信手拈来之事,人为赚钱所能爆发出的潜力果然是难以想象的。

这话姬新月听着受用,眉一挑,越过她继续往前,边走边笑道:“走,今日上街本公主给你多买几套好衣服。本公主雇的人,连这种普通料子的衣服还得翻个底朝天,说出去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小的先谢过公主了。”

沈流庭心里乐开了花,拔腿追随那光芒万丈、财大气粗的背影,心中盘算去哪里挥霍才能满足这位衣食父母……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盛安诸坊排布整齐,犹如棋盘,街道纵横笔直,宽畅端正,两旁槐树成荫,沟渠交通;分置东西两市,左右对称,繁华热闹。东市周围坊内多为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宅邸,故市中不乏四方珍奇,供大兴权贵挑选。而西市周围则多平民百姓住宅,市内番商会集,各国商品琳琅满目,店铺毗连,有笔行、酒肆、铁行、肉行、胡琴行等等,衣食住行加玩乐,样样齐全。

前者固然奢华非常,但多半都是姬新月欣赏不来的破石头,恐怕提不起兴致。后者在珍品上确实稍逊一筹,却胜在兼具大兴特色与异域风情,财货平易近人,彰显民俗,总有一样对胃口。

但当沈流庭真将人领到了西市,才发现是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不是总有一样,而是每一样姬新月都不放过。

“大兴的丝绸果然名不虚传,所有花色各来四匹。阿金阿银,还有阿沈,你们一人一份,别客气!”

“这就是你们大兴人喜欢佩戴的香囊?嗯,果然好闻,绣工也很精致。虽然我不打算戴,但平时和衣裳收在一起熏熏也不错。这几个,还有那边的几个,都买了!”

“老伯,你摊上的糖画本公主包了。对了,你也别在这里卖了,收拾收拾跟本公主走,把这手艺教会给她俩。不论要教多久,你在这里摆摊每天赚多少,本公主按十倍付给你,不够就二十倍……”

“这酸酸甜甜一串一串的挺好吃的啊,叫什么?你这稻草棒子上插的本公主全要了。”

在这位公主毫不手软的买买买之下,她身后跟着的两名桑姬侍卫已成了移动的人形货摊,偶尔还会被游人认作货郎,询问他们身上的货品怎么卖。之前沈流庭还纳闷姬新月武艺那么高强,阿金阿银看起来也很能打,何必再带两个侍卫,多此一举,现在看来,是极有先见之明了。

到了后来,沿街小贩都似听闻风声,知道来了一个出手阔绰的异域公主,纷纷丢下摊子,捧了特色货物赶来兜售,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为求公主青睐,商贩们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说得痛快,沈流庭却只有一张嘴,压根翻译不过来。好在姬新月从他们的神情动作也能猜到大半,当即表示只有普通人才做选择,有钱人当然是全买了。

于是在贩子们一拥而上又一哄而散间,阿金与阿银也“惨遭毒手”,每人怀里都被塞了一堆玩意儿,几乎要看不见路了。

“公主,奴婢们真……”

“知道!你们真的饿了,其实本公主逛了这么久也有些饿了。”姬新月回身自顾自地往下接话,然后足尖点地,像起舞般一转,抬手指向斜对面的不远处,“阿沈,前面那家是大兴的食店吗?招牌上的字本公主看不懂。”

她所指的是一家大兴酒楼,镀金招牌上是龙飞凤舞的“集味楼”三字,三层高重檐歇山顶的建筑,立在一众平顶低矮的胡食店之间,特别扎眼。从里头走出来的客人有大兴人,也有外番客,都是一副刚吃饱饭的模样,或剔牙或抚着肚子,难怪姬新月文字不通也能猜对。

“回公主,这正是我们大兴的酒楼。这家酒楼名叫‘集味楼’,有汇集了天下美味的意思,在盛安还挺有名的。”

“那就是它了。出来玩就得吃当地的东西才有意思,客馆里十顿饭里九顿都是桑姬菜,一点儿都不上心。”姬新月一听,就迫不及待地直奔集味楼。

习武之人就是脚下生风,沈流庭只能小跑着跟在后头解释:“公主误会了,那是典客署怕公主在大兴水土不服,所以才不敢上太多本地菜肴。鸿胪寺在使臣饮食上有严格规定的,万一出了事,典客丞担不起这个责任。”她虽不曾在鸿胪寺任事,不过但凡与外邦事有关的,她都做过功课。

“本公主看起来像身体那么弱的人吗?”姬新月不以为然地一哼,说话间已踏入酒楼,饭菜香扑鼻而来,她便忘了这茬,兴冲冲寻一处落座,将腰间弯刀卸下,按在桌沿,“阿沈,你坐对面,方便帮本公主翻译。”

在大堂中穿梭忙碌的小二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来了一个有钱的主儿,迅速迎过来,笑得露出八颗大白牙,一口漂亮的大兴官话流利而出:“这位贵客是第一次来集味楼吧?大堂人来人往的拥挤吵闹,三楼还有清静的雅间,绝对没人打扰您的雅兴,不如随小人上去看看环境可否满意?”

谁知姬新月听沈流庭翻译完,非常不赞同地摆手拒绝,道:“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吃多无聊啊,就是要人多热闹,才有吃饭的气氛。阿沈,让他们上最好最贵的酒菜,越有大兴特色的越好。”说罢,她想都没想,就从腰间掏出一片金叶子,两指夹着,手腕发力,便将其飞入小二的怀中。

一顿饭一片金叶子?这怕不是走错酒楼了?东市“珍馐楼”中最贵的全席宴也不过如此。店小二看向沈流庭的眼神中仿佛藏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却只换来后者一脸淡定地点头:“我家小姐就喜欢大堂,不用去雅间。这钱你只管收着,上最好的招牌菜和最香的陈酿就是。小姐吃得满意,还有赏。”

这一路看下来,对姬新月这种“把金叶子当冥币撒——烧钱”的豪举,沈流庭已经习惯了。

“是,是!店中还有几坛珍藏的秋露白,采秋露酿的酒,稀罕得很,味道香洌也合适女客。小人这就去取来,几位稍等。”店小二哪里还敢怠慢,攥紧金叶子,屁颠屁颠地飞奔向后堂,“掌柜的,有贵客来了。”

“你们这儿的人还挺热情的。”姬新月瞧着店小二的背影,心情不错地与沈流庭闲聊起来,“盛安的繁华也果然是名……名什么来着?来大兴之前,父王教过我几个你们大兴人喜欢挂在嘴边的四个字的词儿,能用来夸人的。”

“名不虚传?”一串桑姬语中夹了一个发音古怪的汉字,沈流庭只能猜。

“对,对,就是这个词儿。有空你再多教本公主几个平时能用得上的,夸人的、骂人的都要。暹兰的公主之前就仗着她会说几个汉词,敢笑话本公主没文化,真是可恶!”姬新月秀眉高高挑起,一看就是不服气。

沈流庭听了嘴角微抽,心道您和暹兰公主一个说桑姬语,一个讲叱云话,鸡同鸭讲的,竟也能为几个听不懂的大兴成语杠上,这都是在客馆里闲出来的毛病。

“你放心,向导的佣金是向导的,教汉话的钱另外算给你,怎么样?随你开价。”

没想到自己稍一走神,却让姬新月产生了一个美好的误会,沈流庭于是决定让这个误会就这么一直“美好下去”。

“公主您真是太客气了。小的从小到大学的成语可多了,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玩一个时辰的成语接龙,不带重样的,保管让那个暹兰公主再也不敢小看您。至于价钱,”她抿抿唇,搓搓手,斟酌再三,还是良心作祟,要了一个公道价,“教会一个词儿十两,可以吗?”

“没问题,你每教会五个词儿,本公主还额外赏你五十两!”姬新月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你在客馆扫地赚不了几个钱吧?这样吧,本公主看你顺眼,回国时就去向管事要了你,你跟我回桑姬,在我身旁伺候,可比当一个扫地的杂役强多了,你愿意吗?”

“这……”这提议来得太突然,沈流庭一时还真应对不出,所幸小二人未到,吆喝声先传来,成功打岔了。

“客官久等,菜备齐喽!要上菜吗?”他边问边为姬新月斟酒。

玉壶配佳酿,酒液清澄,酒香四溢,一杯下肚,回味甘洌绵长,更勾起馋虫。姬新月本就是一时兴起,自然不再追问沈流庭的意愿,只对她道:“快让他们上菜吧!”

之后便是一众胡姬从后堂帘后鱼贯而出,一人手端一白玉盘,盘中所盛,说是菜肴,更似一幅幅山居风景图,山川原野、飞瀑流泉、苍松翠柏、花鸟走兽……一盘一景,可谓“菜上有山水,盘中溢诗歌”。

整整二十盘菜,连带着占满了旁边的两张桌子,这阵势引得其余大堂的吃客纷纷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这是小店的招牌席‘辋川小样’,一共二十盘菜。那小人就不打扰客官您了,慢用慢用,有什么事就喊小人一声,随叫随到!”小二说着,对二十名胡姬使了个眼色,胡姬便随他一起退下了。

而姬新月显然还处在震惊中,桑姬人都是大块喝酒大块吃肉,从不知一盘菜还能做得比工艺品还精致好看。“这……这都是吃的菜?也太漂亮了吧!”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仿佛在苦苦寻找合适下筷的地方,“这菜有菜名吗?”

这可难倒沈流庭了,“辋川”好说,地名都是直接音译,可这“小样”该怎么解释才好理解呢?

“这是一道盛安的名肴,名叫‘辋川小样’。辋川是一处山谷的名字,一位诗人曾在那里建造了自己的园林,并为园林绘制了二十幅美丽的风景图。后来有位优秀的女厨子受到这组图的启发,想到用画来创制菜肴的外型,将鲊、臛、脍、醢、酱、瓜果、蔬菜等不同花色的食品原料,拼作二十盘,每盘都仿造《辋川图》中的一景。像这样把大型的景物缩小做出一个相同的,就叫作‘小样’。因此这二十道菜就合称为‘辋川小样’了。”

流利正宗的桑姬语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男子声似瀑水击石,清越泠然,不徐不疾地将菜肴掌故娓娓道来,闻之令人如饮醴泉。

沈流庭循声抬头望去,那声音的主人面如冠玉,眸中隐清寒之光,唇畔含清贵之气,哪怕只着寻常素袍,也挡不住他一身可揽明月入怀的风华。如果说百里湛还要再过两年才能祸害待字闺中的姑娘们,那么眼前这人估计已经祸害不少了吧?若非不愿早早嫁人,被困在四方宅院里,她也有点想被祸害的冲动。

“原来是这样的!你的桑姬语说得比阿沈还好!”

正胡思乱想的沈流庭被姬新月这一句夸赞拉回现实,忙起身用大兴官话道谢:“在下沈庭,刚才一时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翻译这些菜肴,多谢这位公子解围了。不知公子如何称……”

“既然只有半桶水,就不要瞎晃荡了。全洒没了,得不偿失。”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这么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张口就冷言嘲讽她学艺不精,她有一刹那完全愣住了。

所以他帮她翻译,就只是为了嘲笑她?

“公子,我只是需要多一点儿时间斟酌,一时想不出来,不代表一直想不出来。我的桑姬语还是不错的,不至于只有半桶水。”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纠正他的错误认知。

“半桶多一滴,也无甚区别。”对方竟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还说教起来了,“不是什么时候都容得你花那么多时间去斟酌考虑的。”

于是沈流庭暗哼一声,当即不动声色地说辛罗语,表情一点儿都不像在骂人:“又不住海边,管那么宽?不就是桑姬语比我好一丁点儿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确实没有你敢于当面说人坏话了不起。”男子也是同样的云淡风轻,揭穿了她耍的小花样,“只不过我建议你下次做这种事的时候,换一种生僻些的外番话,以免尴尬。毕竟西市一块招牌砸下来,五个人里恐怕两三个都会。”

这家伙居然也能听懂辛罗语,还对答如流!沈流庭又是一愣,难道她这些年不常在盛安,不知情势变化?外番语已如此普及了?不可能啊,连姬新月都说鸿胪寺的译官也不过尔尔,总不至于高手全在民间吧?

“我还就不信了!本姑……公子会的可不止两种外番语,非得当着你的面把坏话说到你听不懂为止!”沈流庭于是撸起袖子,又换了叱云语,“长得帅,说话就可以这么刻薄的吗?至今尚未婚配吧?”

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扯到婚配,男子眼中闪过一瞬不自在的窘色,哽住片刻,才冷着脸道:“在下婚配与否,就不劳这位公子记挂了。”

“倒不是记挂你,我就是想知道哪家小姐这么不幸罢了。”

“你的阿泰语发音不够标准。”

“你能听懂不就得了?年纪轻轻的,就像夫子一样。”

“在新佑人眼中,语出反问,是极其无礼的挑衅。发音越标准,越容易挨揍。”

“你又不是新佑人!”

男子:“……”

两人就这么斗了五六种外番语,最终沈流庭一巴掌拍在桌上,杠回了大兴官话:“我看你就是存心找茬!有本事报上家门,改日再单挑!”

“哎,阿沈,你别激动!我夸他的桑姬语好,没有别的意思,不是要辞了你。”姬新月在旁虽是语言不通,可看这要干架的架势,忙出来劝架,“反正还要出来玩很多次的,我可以同时请两个人轮流当向导,偶尔你累了,就换他来。我打心眼里觉得和你投缘,不会像你们大兴人说的那个什么,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

“噗,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啊!”沈流庭猝不及防,愣是没憋住,笑出声来。以前自己吵架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就怕姬新月讲官话——好端端一肚子火气泄了大半,还怎么吵下去?

男子闻言,却作揖婉拒:“多谢新月公主赏识,但在下代为翻译菜名,并非为了自荐当向导。在下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失陪了。”话毕,男子也不等两人反应,一扬袖,施施然往酒楼外走去。

“他不为抢饭碗,平白来费这么多口舌,就为找我不痛快吗?”沈流庭冲着他的背影猛翻一通白眼,却在那袭素袍淹没在人群中后,忽地回过神来,“不对啊!”从他出现起,姬新月没一句自称“公主”,他却开口就是谢过“新月公主”美意。现在盛安百姓都这么关注时事了?连桑姬国近日来了使臣,使臣身份都了如指掌?

“喂,你等等。”她满腹疑惑,拔腿便追到酒楼门外,可举目四顾,人潮熙熙攘攘,根本就是大海捞针,只得低头嘀咕起来,“这家伙通五六种外番语不说,还一语道破桑姬公主的身份,他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姐夫!姐夫!未来姐夫?祁大人?祁公子?祁兄?”

“何事?”

另一边,祁诺在街口停步,神色淡淡地回头看向追上来的沈栖野。要说沈家这对双胞胎,长得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亲生的。

“你放着偌大的鸿胪客馆不去,又趁休沐来西市搜集番情啊?”沈栖野十分市井气地把胳膊肘搭到他肩头,一副“哥们你不够仗义”的表情,“我前面叫你那么多声,你怎么也不停下?”

“嗯,我久坐衙署,难免消息闭塞,各国使臣所言不能全信,倒是这西市中众多番客往来,反而能听到一些真话。”祁诺先是随口答了一句,进而长眉微敛道,“不过沈家小姐尚未婚配,你哪来什么姐夫?我可不知道你是在叫我。事关女儿家名声,你还是少开玩笑为妙。”

“啧啧,我清正严肃的祁大人,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古板?别学得和夫子一样。”

这话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半刻钟前刚听过。祁诺不禁揉揉额角,改变了想法:双胞胎长得不像没关系,只要性子不是一样的让人嘴角抽搐,眉心突突,他就谢天谢地了。

“我记得今日上书房并不休沐,你这个太子陪读不侍奉太子左右,偷溜出来,也不怕陛下怪罪。”

“不碍事,太子也溜了。咱们陛下是明君,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要揍也是先揍自己儿子。”沈栖野笑得没心没肺。

“如果没什么正事,衙署中案牍成山,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下。”祁诺一脸冷漠地掉头就走。

“等等!”沈栖野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往身前一拦,稍作正色地问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对我姐是不是有点意思?”

“没有。”祁诺眼神闪烁了一下,借着低头理袖不与他对视。

沈栖野好整以暇地交抱双臂:“所以在考察番情途中发现我姐,就一路尾随的人不是你喽?不可能吧,我可是能百步穿杨的,眼神会如此不济?你就不能和你的好友兼未来小舅子说句实话?”

“我那只是为了考察她的翻译能力。”祁诺板着脸,发出严正声明。

“她就是在客馆扫个地,又不是你手下的译官,还要每三年一考课。唉,我本来是想去看望一下我姐在客馆混得好不好,碰巧看她出门,就跟来了西市,居然还能有如此大的惊喜发现,啧啧……”沈栖野挤着眼揶揄,“恼羞成怒的人脑门上往往都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哦。”

祁诺闻言,却忽地缄默起来,似在思索,直到耳根褪去可疑的红晕,才一脸认真反问道:“谁说她不能是我手下的译官?”

“啊?”沈栖野一怔,这就是传说中的“事业脑”?

“你这个提议,我会考虑的。虽然沈祁两家交好,但我也不会徇私偏袒,还需要继续考察她。”

祁诺兀自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原则,而后拍拍好友的肩头便走,徒留沈家公子一人在原地崩溃。

“不是,有哪里不对,你等等。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谁问你要不要我姐给你做属官了?我是问她给你做娘子要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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