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饭好了。”门外传来殷涛的声音。
躺了半日的俞子将下床打整一番,出门见已日暮。
然后便听见一声吼。
“镖师林老儿,拜见镖头!”
声音之大,炸得院后马厩里的牲口一阵乱叫,倒不是含了雄厚内气,只是扯着大嗓门喊的。
俞子将一激灵,悄悄放下按刀的手,看清楚了门口朝他行礼的老头。
身材矮小,四方镖服笼松套在身上,显得不合身的宽大,内里贴身短打满是褶皱,鞋底踏成扁平还呲出了毛边,衣角袖口还有没洗净的油渍。瘦削的长脸仍看得出上了年纪的松皮皱斑,薄嘴皮子有些呆垮的张着,眼里是老人的浑浊无神,甚至想打瞌睡?
俞子将上下打量,只找到唯一像个镖师的地方,是老头抱住的拳头,双拳合起快有脑袋大小,筋骨抻张,皮色透玄,关节夸张的粗突。
“是个练外门的?倒是罕见。”俞子将暗暗猜测,正要回礼,却又吓个激灵。
“镖头英俊神武!年少有为啊!老迈乏力无能,在您手下,镖头莫要嫌弃!”喊完就麻溜一躬,嘴角还不自然的砸吧。看那老迈的样子,哪里想象得出这偌大嗓门。
“俞子将,见过......前辈。莫要客气了,同去用饭。”唯恐林老儿再喊,俞子将忙拉起老头便走。
殷涛在一旁介绍:“这位是咱镖队的镖师,林客南。镖局三十年的老人了。”说完背着林客南用手指比划了个六十八,又指了自己耳朵摇摇头。
俞子将明白了,入行三十年还做镖师,六十八岁便耳背了,武功定然不行,人脉或也一般,只是资历确实够老。
三人到了前院,这里已收拾干净,只地上有些细灰。树下新换了大方桌子,桌上烛曳生光,菜满酒香,桌旁众人立身注目,齐称“镖头”。
独坐的白堂正夹着花生米不住往嘴里送,被俞子将偷踹一脚方停筷喊道:“快快上桌!陶姑娘特意置办了为你接风的。”
陶苏嫣然一请:“我只出些力气,是封镖师请的好酒好菜,给镖头和几位兄弟接风洗尘。”
众人一一落座,叫做封王江的胖子雅然拂袖道:“咱们第一顿饭自是要好酒好菜,先前的粗陋了。”
陶苏笑回:“封镖师周全,往后多指教差遣,让我等多学些东西。”
听着众人说笑,俞子将坐了上首,封王江自坐其右,林客南推让后坐白堂下,其后是殷涛、俞子珉受陶苏摁坐,最后是陶苏、陶九。
俞子将称谢举酒,众人应然开席。
不大的院子里,一时觥筹交错,碟脆语笑,说的是各家过往,喝的是来日方长。只原来的青石变作一地灰尘,垫在酒桌下面。
三巡五味后,俞子将有意无意摸了些情况。
殷涛、俞子珉自不多说,知根知底。
陶苏、陶九自称同出一门,是岭南的镖户出身。
镖户是江湖镖行最低一层的势力,属武林的垫脚,世家的门阶。凭借三拳两脚赚些街坊乡里的热络,靠人熟地熟接受镖局和其他势力的差遣雇佣。陶苏称其二人是想出门历练,学些本事,为家里找些好的江湖路子。看陶苏的世故圆滑,所言应是不虚。
俞子将看着被俞子珉灌酒的大汉陶九,想到了自家矮小的姜饼,猜测二人名为姐弟,实应是主仆。莫名间想起从前,油然亲切。
四个趟子手倒是让俞子将放心。不放心的,反是镖队的中坚,三个奇形怪状的镖师。
俞子将看了眼老迈的林客南,林客南也弓背捧碗,谄笑间露出黑黄的牙。
林客南自称河南道老乡,又是镖局老人,底子应是干净。看其开口奉承,闭口低调的模样,原自家镖局里也不少这类人,俗称老油条。其镖路经验倒是块宝,在这新鲜出炉的镖队里俞子将也有个问询的人,只担心其身子熬不住,功夫顶不上。
俞子将最好奇的是封王江。问其出身,爱念诗的胖子只说:“江湖儿女江湖老,英雄何问来去身。”自一副高深洒脱的样子,抖动着粉嫩的腮肉。
不过这类人俞子将也见过不少。年纪与自己相仿,却是轻功高妙,内气惊人,加上那等金装宝剑和这阔绰的晚宴,必定是豪族大门里出来的。
俞子将奇怪的是这人来走镖的目的,还有与自己“切磋”的原因。想到就问,这是镖头的权利,也是镖头的义务。
“封兄弟,敬你一杯。‘封喉剑’好名号,好武功!”
“呃,是‘风流剑’,江湖兄弟应我表貌取的剑号。”封王江惭愧地纠正。
“失礼失礼,封流倒江,‘封流剑’剑如其名。只下午怎地与我切磋,是什么规矩?”
“拙名拙名,只是浅薄的外表罢了。”谦虚的封王江解释了原由:“我初出江湖,虽不是名宿巨擘,但也不能只做个听差出力的镖师,便想要个镖头做做。奈何俞兄先来一步,占了最后一个镖头名额,镖局只好给了我镖头的待遇,做个镖师。那俞祖芝会做人,告诉我姓俞的镖头里你的武功最差,若能赢你,这镖队的镖头便让与我来做。”
说罢见俞子将笑容有些不自然,封王江脚尖悄悄碾了碾地上的石灰,补充了句:“虽然我未尽全力,但俞兄的武艺我是认可的,我先做俞兄的副手即可。”
好吧,俞子将明了,镖局怕也看出这货是个不着调的,打发到我这里来了。一个玩票的世家子,一个邋遢的老油条,四个初出茅庐的趟子手,或许我在四方门眼里也是个不靠谱的罢。
有些闹心的俞子将最后把目光转向白堂。这位才是最让他头疼的,或者说是忌惮。
虽然和封王江一样不会说话,但与封王江的无知不同,不会武功的白堂能救自己,能安排自己,而自己却拿他无可奈何,反要依仗于他。这位不只是毒舌,更是毒蛇。
郁闷的俞子将冷然看着白堂,寻思要不要趁着酒兴,也摸些他的底子。
“俞兄的本事我认了,但有些人的本事如何,尚未可知。”封王江这会儿突然先开口了,对着白堂道:“我观白大夫身健气匀,却气柔血缓,应是不会内气武功,怎的也做了与我一样的镖师?”
好眼力!说得好!俞子将突然觉得有这么个蠢胖子在,也不是一无是处。
白堂也不知听没听见,没理会封王江,只顾着下筷。
众人却莫名噤声,都在打量白堂与封王江。
冷场片刻,俞子珉有些耐不住道:“白大夫是靠医术......”
殷涛一把按下了俞子珉的说话。
俞子将这会儿微笑着道:“我也好奇,白大夫怎地入门做了镖师?”
白堂瞟了四周质询、好奇、担忧和看热闹的眼神,望见陶苏也看着他,便咳嗽一声扔了筷子道:“我见着那俞祖芝,他有病,我能治,便做了镖师。”
众人一愣,倒是封王江伸脖勾头问道:“啥病?”这会儿没了质询的意思,脸上满是兴奋的好奇。
白堂也凑过头去,挤眉弄眼道:“俞家所传内气有缺,练到气哺精元的层次后,生不出儿子!”
“哦!真的假的?他想生儿子?”封王江嘬嘴呼出惊奇。
“这你不懂了吧?俞家的规矩,必有一房不练自家武功,以保男丁不绝。若我治好那大鼻孔,他这一房自然能压下其余各支。我给他要个镖师过分么?”
“不过分,不过分!白兄医术高明啊,不知有减肥的法子么......”
......
俞子将见二人隔着自己交头接耳的,觉着自己这镖头甚是没有威严。又望见众人用奇怪的眼神偷瞄自己,半晌反应过来,羞恼的推开二人。
“莫要妇人一般,背后议论别人家长短!”
陶苏微笑着似没听见。
封王江宽解道:“俞兄莫要担心,白大夫自能把你治好。将来你若要争那四方门主,我支持你。”
俞子将恼道:“我非是四方门俞家人!”
林客南忙点头,作悄悄状道:“我等酒多!酒多!俞祖芝怎比得镖头!”
俞子将揉揉耳朵,也不知隔壁的隔壁有人听到否。
默然一叹,不想再说,举杯道:“来日方长,望日后道平路顺,我等皆好。”
酒尽烛干,各自寻床。月下留陶苏、陶九收拾着院子。
陶九抹着桌椅,跟陶苏说些感想:“小姐你往日多虑了,镖头和殷涛他们都挺好说话的。”
陶苏嘴角噙着笑意道:“九哥你怎地还那么老实,这些大门大派里出来的人,哪有好相与的。”
陶九疑惑:“镖头不是说......他不是俞家的人呐。”
“江湖的人,见十人,敬十人。但江湖的话,听十分,信一分。还有,莫要再叫我小姐,让真小姐真少爷们听了笑话。往后照着镖头的安排下力气,三位镖师的吩咐也要做好,另两位趟子手都是镖头的亲信,也得敬着......”
陶九听着陶苏的叮嘱点头,只最后皱眉道:“做下人的道理我自是明白。只那封镖师从未正眼瞧过你,我不喜欢他......还有那白镖师,老是瞧你,我也不喜欢他。”
陶苏轻笑出声。
西屋里,殷涛叮嘱着俞子珉:“往后莫要与白堂交心交底......其余人皆是一样。”
见俞子珉不解,殷涛望一眼窗外:“江湖一日百战,未必都在刀上呐。”
院外,封王江独行在静谧空旷的广场上,他自是住在镇里最好的客栈,虽然仍配不上他的风流,但这毕竟只是他踏浪江湖的起点,要有必要的低调。
双手砰砰拍了拍装满酒水的肚皮,似觉不妥,忙举目四望,见半夜无人看到他“羞耻”的动作,方才满意的哼起小调:“千川水起风流浪,四方门走万重山。今朝举杯我是我,明日拔剑王对王!”
东屋上,白堂拄下巴坐在瓦上,看着院里的灯渐渐隐去。
抬头,对着将满有缺的月问:“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如今心动神未明,你可告诉我,真有天意冥冥?就在此处么?”
屋里,林客南合衣窝在床上,口中喃喃,只有己可闻,无他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