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我开始认识这座城市的时候,这条街道就已经繁华了很多年,像很多伴随着中国经济崛起的城市一样,给每一个隶属于他的城市或者地区,带来被隐没于记忆里同时璀璨般照耀着人的异常华丽的片段。然而他也会像历史中被淹没的无数城市一般,终有一天他也将被人们遗忘,与那些经过这一切,却又渐渐消失的人们一起被遗忘。
从东向西,大概两百米的距离,几乎在一年中的每一天,你都很难顺利的将汽车流畅的从这里驶过。这是少有的繁华的同时,道路却非常简陋的地段,因为走在此处的人群中鲜有人会留意摊位以外的事物。我说的是夜晚,尤其夜晚,数不清的小商贩,在早已商量好的位置铺开,像是与四周的一切极默契的行使自己在占领地的权利,他们尽情的吆喝,死盯着走过时眼中能带出一点亮光的人,他们能从一茬又一茬的人中搜寻出愿意支付现金的人,和单纯的只是想了解一下当下潮流走向的人。其实这里算不上遥远,距离也着实没有脑海里留下的印象那样漫长,一切都因为你身在其中时,被眼花缭乱的物品所迷惑,进而打下路远窄小的印记。
我:“好像冬天也没有变得多冷清,跟夏天也差不多,一入夜就热闹起来了。”
我们刚刚离开康晓文的住处,需要走过人群,去赶开往宣化的火车。
一下楼,她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一直在想着什么,也许她并不希望我陪她回家。
我:“夏天的时候,经常跟表姐一起来这里,还是一样热闹。”
她在我旁边,却不答话,当我们走出人群时,她说:“你真的决定了?要去宣化?”
我:“你兜里装着另外一张去宣化的火车票,我身后背着能生活好几天的物品。”我停顿一下,看了一下表,“还有两个小时就发车了。起码此刻我想陪你去宣化。”
她沉默了一会后:“其实,我有很多缺点的。你看,我说话不好听,老杨就总刺激我。而且我腿也不直,我的胸口有一颗瘤出生的时候就有了,其实我有很多毛病的。”
我看着她:“然后呢?”
她:“你不好好考虑考虑吗?咱们才认识两个月。”
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下车后你回家,我去找阿路,不会影响你的生活的。”我略微停顿,“更不会打扰你的父母。”我停顿,“你知道,这一走,两个多月,我想多看看你。而且,只有半个学期就毕业了,我想你不会留下来,我想多看看你而已。”我们一起沉默,“围着你时,总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她:“你要早认识我,咱们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我:“那是比现在好呢,还是不如现在呢。”
她:“我也不知道。”
我:“姐姐,坚定点行不行,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火车站啥样我都不知道,商量商量能把我卖个好价钱吗?”
她终于不再排斥。
街道的南边是市区一所大学的围墙,也许这就是街道在此异常繁华的原因。学校的附近永远是人流集中的地段。此时还未到正常寒假,当你不去注意摊位上的物品时,你就能察觉,走在街道上的年轻人中大部分都是那所大学的学生。而街道的北边,是面积很大的居民区,她此前就住在这里。这是一座很年轻的城市,年轻是因为市区里的建筑没有超过那场大地震之前的,这里亦是如此,如果你用学校内的视角去品视那片建筑时,你感觉到的只有落魄。不光是时间与气候摧残下的建筑外表,到处都是被市井居民整改过的痕迹,与仅仅一路之隔的现代建筑相比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当公交车驶过街口时,被繁华掩盖的楼群显得那样无奈。
我自私了,她一定不希望我陪她去宣化,而我也真的是仅仅只想多看她一些时间。我想象着还有什么办法能将她留在此地,终究无可作为。她终究会离开,即便在最后的毕业到来前还有五六个月而已,我暗知,我仍然代替不了她心中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她离开前的最后时间里,能让她产生主观上的留下来的意愿。
在公交车上,当她注视着窗外闪过的楼宇时,我小声念叨着,“留下来吧”。似乎我的心底听到她的回复:“凭什么呀”。
当我开始用从前不一样的视角去看待眼前这个会急闪而过的世界时,我体会到的满是无可奈何,似乎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敢做。我以为这是不一样的角度,也许只是当初不会留心注意而已。用她的话说,这是成熟。其实只不过是你经历了从没有在你身上发生过的,进而对即将到来的下意识产生预测,所谓阅历。我打心里看不起这个世界,却又被这个世界所累。我开始漠视一切觉得特立独行是那样酷,却又渴望被社会里的人认可。我挣扎徘徊,踌躇反复。尽力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却又打心底里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似乎就是有什么东西在按着你就是让你喘不过气来。这也许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我:“信不信,在人群里,我闭上眼睛,就凭感觉,也能找到你。”
她疑惑,“我不信,凭什么啊?”
我:“要不试一试,我闭上眼,我去找你。”
我闭上眼在西火车站的广场上站立,把精神集中于感觉,一会,我开始向着左边慢慢走,我能感觉到她在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股磁场,吸引着我。我缓慢移动着,此刻无人,她的磁场渐渐变弱后就感觉不到了,我知道她走远了。
我睁开眼,向四周扫视了两遍,在正门口发现了她。此刻我们距离已经很远。
我:“这么远我还怎么感觉的到。”
她:“你一直也没有睁开眼。”
我:“你走远了,我就睁开了。”
她:“切”。她将信将疑,而无言以对。我知道,在她离我还不远的时候,我确实能感觉到她,而且也果真向着她的方向走着,她以为我睁开眼了,她不明白,我真的能感觉到她。
我没想到,这个时节,这个时间,火车站里依然挤满人群。也许是空间狭小而造成的视觉感受。她很熟悉去赶一趟火车与之有关的所有事情,从容不迫的在我面前施展。我如跟班一般,瞬间气场变得全无。
她说以前回家都在同一个检票口,但还是在大厅中央的电子指示牌上确认一遍。我们的行李算少的,与正堆坐在检票口前的人群相比。在我还没有仔细观察这个老旧的火车站时,检票口前自然的排起了两排长队,我无暇她顾。我跟着她,眼界里的所有设施都显得过于陈旧,到处都是那种被磨蚀很久而开始发亮部位。人们匆匆移动,一从检票台上走下就迅速分散开,沿着刚停在铁轨上的火车向着两个方向走开,寻找属于自己的车厢。这是从东北的某个城市开往西北的某个城市的火车,你能从已经在车厢上等待很长时间的人的语气中感觉到他们的旅程还有很长的路。我看着我的火车票,才发现我跟她的位置并不在一起,过道将我们分开。她告诉一位已经坐在那里的军人,跟我是一起的能不能调换一下座位,我本来的座位就在过道的另一侧,她给军人看过票后,军人痛快答应,而我和她正好占据靠窗一旁的两个座位。
那些早就开始旅行的人此刻都已开始变得萎靡,刚刚爬上火车的人还都沉浸在等车前的喧嚣世界。你能从他们的神态中察觉他们乘车时间的长短,凌乱的头发布满褶皱的衣服,在灯光下能发光的油腻的脸颊。上车时被吸入的温暖同时夹杂着人肉味道的空气此刻因为适应已经觉察不出异样,虽然你还是会见到那些肮脏的挂在一侧同时散发着异味的衣服,还有哪些已经分辨不清是谁的鞋子。车厢本没有味道,只是跟着里面的人变得不同而已。
我很平静,这是一段8个小时的路途,我第一次出远门,产生一种被妥善照顾的感觉。火车启动,我看着她,不再去留意周围,抓住还剩下的这仅有的时间。
她有点兴奋,终于回家,而且一连可以在家很长时间。我以为这8个小时会像昨天通宵那样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睡觉上,我亦不习惯在周围很多人的情况下说私密的事情。她确实很兴奋。车一稳定,她就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在听。她巨能说,那些以前的有的没的故事,学校里的,唐山之外的,不假思索全告诉我。我意外,我只是附和着,聆听着,把说话的主角完全让给她。原来人多的时候那个恬静的不乱讲话的人在此刻暴露本来面目,她一点也不介意周围的人在听她讲述故事。每当我和她一起大笑时,本来只是侧目聆听的周围人,也都把目光聚集在我们身上。她在向我说,而周围的人也大都把目光置于我之上,也许他们这是在羡慕我罢了。
我特别喜欢她滔滔不绝的样子,我只是作为一名听客,在关键时刻符合,在笑点处谄媚。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违和,却十分受用,她真的不需要我说什么,听她一个人说就可以了,而我时不时的观察一下外人投来羡慕的目光。车厢里没有人能像我们一样流利畅快的交谈,直到她说累为止,我还是和昨天一样没有睡意。她爬在身前的桌子上做睡觉模样,不一会,觉察到我没有位置的时候她扭头告诉我,困了就爬在她身上睡觉。我当然想,却觉得人多而不自在。
我欣慰,因为我觉得她终于放松了对我的排斥。习惯了列车在铁轨上行驶的声音后,便觉得一切都是安静的。车厢里,大部分人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做着梦,这梦又太过容易惊醒。
此刻我犹然产生一种想就此走掉的感觉,就在我靠在车厢座位上,半仰着,注视着不远处放在架子上的莫名行李时。倒不是眼前的女子有多让我喜欢,也不是那个家让我觉得多难受,就是有一种厌烦的感觉。我想逃避,也许我也是懦夫,只是经历一些事,就如此的萎靡不振。我渴望自由,不为俗物所累。摒弃父母或者社会人根植在我心底的世俗观念,我不想按照那个框框的模样过活,那真的是我难以接受的。说来,我还真的是幼稚,即使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我只是觉得我变得忧郁了,不再像从前那般把心里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写在脸上,在我心底我始终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然而我必须面对,我渐渐明白我的确给不了赵莉想要的未来,起码现在不行。我必须面对,努力去变成父母希望的那种人,即使那不是我想的。我必须面对,在班里独剩我一个,在我看来已经没有希望的时候。
她中途醒来侧脸看过我几次,不知是睡不踏实还是在关心我。一旦我与她四目相对,尤其见到我仰着头艰难的寻找支撑点,她就让我趴在她身上也睡一会。我照做了,然而我依旧睡不好,唯一能让我此刻有些醉意的也只是与她亲密接触。我们都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我压着趴在桌子上的她,这实在让我想象不到她能睡着。也许我们都一样,只不过闭上眼睛做短暂的效率不高的休息而已。我只是趴在她身上,什么也不去想,享受当下与她接触的这一时间。
我:“睡着了?”
她小声说到:“没有。”
我扑哧一笑,我想到,要是永远都这样该多好。
她:“睡一会,醒一会。难受,还困。”
我:“要不你趴我身上吧!”
她:“不了,都一样,明天回家补觉吧!”
我:“那我换个姿势可以吗?”
她:“你换啊!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抽出本来压在她身上垫在我脑袋下的双手与胳膊,把脑袋和脸直接贴在她脖子后面,双臂环保在她身前。我以为她会排斥我又占她便宜,这次她什么也没说。
一踏上宣化的土地,就能感觉到这里的风要比唐山刺骨。我依然清醒着,用力感觉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在做怪,也许进入后夜时间都差不多的寒冷,她却说宣化确实比唐山寒冷。我一点一点适应那种刺骨,明显的感觉到脸上的温度瞬间被宣化的寒风吹散。
所有出站人的脚步频率都出奇的相似,就连踩在木头搭的横跨火车道的天桥上时也没有一点凌乱。夜幕下的宣化火车站,不远处还有火车带着规律的声音驶过,还没有下桥,我就看到拐弯的地方,出口处堆着一群人不停的问出站人是否坐出租车。夜出奇的黑,除了一些路灯和旁边候车大厅里光亮外,竟没有一点多余的光亮。我跟着她走出火车站,人群迅速在广场上四散开来。环绕的路灯,这站前广场出奇的小。我隐约望见不远处有一座庞大的十几层的楼,同样没有一点光亮。她领着我走进旁边一家旅馆,门口上方的招牌是简陋的却能发出红光的“站前旅馆”四个字,她告诉值夜人明天一早就离开,然后我看到她给了值夜人25块钱。那间屋子在二楼的最里面,正好是值班室的上方,除了正对着火车站方向能见到火车道的窗户外,在侧面,也就是与旅馆正门相同的方向上还有一面小窗户,正对着站前广场。那屋子极度寒冷,与室外几乎相同温度,像极了电视上那种偏远小镇的招待所,简陋的单人床,墙上涂着几近一人高的绿色油漆,将白色的墙底隐秘于绿色之下,并与没有涂漆的部分泾渭分明。
她说当第一次目送我离开的时候真切感受到我的悲伤,我在火车上独自靠在座位上仰头凝视的时候这悲伤越发强烈。我以为她在可怜我,像是给死刑犯行刑前送上的最后一道大餐,而我,在踏上赶往宣化的火车时就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室外广场上的路灯与二层的高度差不多,从侧面射进来的光芒照在对面墙上只产生略微的下降角度。室内的两张单人床摇相对望,被残忍的分置在左右两边,一辆火车,从对面窗户中快速驶过。
我依然清醒着,黑夜却带给她疲倦,我们只是短暂的观察一下室内的物件,迫不及待关掉灯,寻找处在意识边缘的悲惨睡眠。从嘴中呼出的热气在侧窗外的路灯照射下有些诡异,这里比车厢要冷太多。不知多久被子里仍然凉着,我让她过来一起取暖,她竟然痛快答应。我们在两副被子里终于留存一些热量,一暖和,她遍睡着了。从窗外传来的声音显示不会有客运火车停靠,即使货运火车也不愿停靠在这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而我侧卧在她身边,感受她熟睡时产生的微弱气息。我依然没有睡意,被子里的温度开始与被子外面拉开距离。我与她紧紧挨着,即使熟睡的她依然在散发温暖心肺的温度。我一只胳膊抱着她,借着漫反射过来的光粗略的观察她的侧脸,没有一点非分之想。当日头从这座陌生的城市升起时即是我将离开她的时刻,我贪婪享受着最后的美好时光,把意念完全集中在她身上,不去在意时间,也不去在意室外夜的变化。
天亮时,不知睁眼过了多久,我从被窝里悄悄出来,不敢打扰她。我趴在侧面对着广场的窗台上,打开日记本写下我那时的心情。
宣化早9点的旅馆里,我看着火车站前络绎不绝的人群,原来这里是冬之思念。
这里是站前的一座三层旅馆,不知坐在这里多少年,这间是可以看到火车站和站前路的一间双人房,不知多少人将激情投放到这个没有燥热的地方。人在我面前不知疲倦的行走,我坐在二层的窗前,第一次看阳光下的宣化.这里是她的家,一个熟睡在我身后的女人,她贪婪的留恋心中一个港湾,哪里既不避风也不能阻浪,可是她深深地为之疯狂。我在想,我能成为她的合格的避风港吗?她告诉我,她的这只小舟永远只为他停留。
窗前走过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趴在窗台写字的我,透过只有50平方厘米见方的一块玻璃。我用有一点近视的眼睛能看清每一个人的表情,生活,不知劳累的奔波。一旁的铁轨上疾驰一列火车,这成为他的一种常态。从3点到9点,我渐渐适应了这里,我把心中的一部分,放在这里。她睡醒了,我们还要去宣化最热闹的地方,不是玩乐,这是分别前的奏鸣曲,像等待刑期的死犯,我在这里静静的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向北,是一幢久而未建成的写字楼,当我问她,那是什么的时候,她说,那是一个能藏住心的地方。如果它能建成,我一定把心藏在哪里,永远陪你在这里。
我想用两个月的情感去腐蚀被深深咬在一起的铁链,我才更傻,这里埋藏了他们久而未出的爱情,原来我什么都不是。
我的心在不停的开往目的地的火车上,被残忍的割舍,它永远也到不了归途。
我:“你睡觉的时候我占你便宜来着。”
她:“占就占吧,反正我也不知道。”
我:“早知道多占点了,要不你再睡会?”
她:“切,睡好了,该走了。你在写什么?”
我收起日记本,“把这历史性的一刻记录下来!今天是我在宣化的第一天,明天是2009年的第一天。”
她:“小小年纪,还这么多愁善感,不当作家真是白搭了。”
我:“我倒是想呢,哪那么容易啊。”
我们互相注视着彼此。
我:“有个问题,很严肃。”
她:“便宜都让你占了,还怕啥。”
我:“你是不是特别不待见我。”
她:“我没有。”她本来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
我们互相沉默了一会。
她:“你总误解我。”
我看着她,满屋子都是打开瓶盖后散发出来的悲伤。
“雯姐”我特别认真的说,“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今天不是,明天也不会是,我只是希望你好。”
她:“我知道,我能体会到,你别多想。”
我们沉默一会儿。我差点哭出来,我知道,是时候分开了。
她:“你又把你的情绪写在你的脸上了。”
我们互相看着彼此,场面很尴尬。
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我发觉我们同样对彼此失望。
我想不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更想不明白为何会喜欢她。也许是使我一直体会到的,她确实能给我带来温暖,或许这也是我人格中极为缺乏的。自打认识她开始心中无时无刻不怀揣着能得到她的钟情的念头,像是她对大头的那种一往情深,也能施展到我的身上。然而我终究代替不了大头。赵莉不会像她那样去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总是把情感藏在皮囊之下,总让人捉摸不定。她会像暗潮涌动的潮水,隐忍自己的情感,使你能清晰的感觉到那炙热,却永远不会用那种表面式的浮华去表达,实则她的情感充满力量。这是她们最大的不同。
我知道我们终究会分开。我们一起站在站前广场上等待阿路,她显得有些尴尬和局促,与昨天晚上那个妙语连珠的人大相径庭。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发生了些许变化,我以为是因为睡眠不足,也没有往其他的方面联想。她不再口若悬河,而我也只是眼睛扫视的同时把所有精神集中于明显的与我产生距离的她的身上,我们沉默不语,一起等待行刑的最后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