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年初夏,与金陵城相距不远的楚国马氏兄弟内部发生政变。
当朝皇帝李璟派遣信州刺史兼湖南安抚使边镐率兵从袁州萍乡攻入潭州,同时又命鄂州节度使刘仁赡率领水上部队攻伐岳州,随后调兵占领了五岭以北的楚国所辖各处领地。
楚国苟延残喘表面上俯首称臣,然其狼子野心仍在窥探时机蠢蠢欲动,从楚国叛逃的降将正日益受到朝中中坚势利的排挤和暗中陷害,尤其是李璟身边的“五鬼”无不时刻提防着天子身边出现的任何一方新鲜血液动摇了他们在朝中,在天子心中的政治地位。
那些被排挤的降臣渐渐越走越近,一股看不见的势利正在威胁此刻内忧外患的金陵城。
“陛下,我军占领楚地已有数月有余,本已是平息之势,但南汉突然发兵攻取了桂州,我军毫无准备,溃败桂州。”此刻森严壮阔的紫宸大殿中,内阁数位重臣笔直挺立在皇帝李璟的金鸾龙椅前,一脸凝重汇报着前线突如其来的军报的正是在寿州巧用“围魏救赵”一战成名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
“众爱卿可有良策?”只见堂上愁云不展的皇帝玉白色的面容微露担忧的问道堂下最最心腹的国家重臣。
“陛下,依臣之见朝中尚有楚国降服于我朝的良臣,只要陛下加以安抚,为我朝所用,这些楚国的旧臣必定会对陛下安抚楚人,治理楚地大有助益。”大学士常梦锡不疾不徐的说道。
“常大学士此话不假!”林仁肇接过常学士的话茬继续说道:“至于南汉在我西南边境的突然袭击,其真实目的不过是窥探我朝在边境的兵力部署与粮草情况,臣以为,如今楚国既已平定,我朝自当厉兵秣马,加强边境的兵力部署,此时南北各国中以我朝国力最为强盛,所以更要加重边境戍守以防范他国窥伺!”林仁肇言辞恳切的翻涌起此刻宝座上的李璟内心一阵澎湃。
“常卿和林卿都说的极在理,今日起,我朝以金陵城为中心向全国范围征兵,加强西南以及长江以北的边境安宁。”李璟说着便着身边的文官去拟定向全国征兵的募兵文贴。
一番国事商议之后,林仁肇和一众重臣徐徐退下,因步履一致,大学士常梦锡便同林仁肇一同步下紫宸大殿三层高耸的汉白玉莲花须弥座阶梯。
“林兄数月来戎马辛劳,着实是我等重臣的楷模啊!”大学士常梦锡恳切的说。
“常大学士谬赞了,我不过一介武夫,自是以守国护疆为第一要任,只是”林仁肇见常梦锡有言不吐的样子,便知皇帝身边那成天里只会做些诗词讨好蒙蔽陛下的“五鬼”定是平日里不少刁难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匠们。
“只是常大学士要多规劝规劝咱们这位衷情于诗词的陛下!”林仁肇叹了口气,将剩下那些明知于事无补的无奈之言吞进了腹中。
“林兄是否最近听到那冯丞相为陛下新做的《长命女》?”常大学士见林仁肇亦是赤城之人,便索性发了些牢骚。
“林兄啊,这冯丞相倒是将自己与陛下这君臣比作了夫妇,现在这金陵城里,秦淮水边尽是些唱曲的哼吟着冯丞相所写的靡靡之词,诶,陛下。”常大学士亦是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常大学士,你我皆为人臣,只管尽了人臣的本分。”林仁肇想到戍守边疆的浴血战士,想到他们的家人和朝中如此乌烟瘴气的一片金迷纸醉,心中生出一丝丝苍凉之感。
“是是是,林兄说的是。”常大学士感同身受的应着眼前这个威震边关的朝中大将。
林仁肇和常梦锡平日里文武不同,各司其职,难得有这个机会并肩一同从紫宸大殿中缓缓走到宫门口,那日斜阳如同鸽子血一般鲜艳,尽染透金陵城中央那宫墙高耸,宝殿飞檐悬挂的琉璃件儿闪着金光在风里低声呜咽。
【二】
“招兵了,招兵了!”金陵城城门边的布告栏中张贴上当今天子刚刚颁布的募兵征召令。
两列身着武官官服的士兵拨开拥堵在布告栏人头攒动的百姓,其中一个身形魁梧领导模样的军官双手横叉腰间的立在人群中间,扯开浑厚的嗓音广而告之道:“自先帝开疆辟土建立我朝以来,国库充盈,百姓富足,然南北割据,边境数国对我朝伺机窥探,匪贼横行,乱我百姓之生计,欲行分裂我朝之恶行。为保卫边境,加强兵防,扬我朝之国威,故当今圣上向全国广而征兵,凡年纪在十八岁到六十岁之间,身康体健者均可在募兵处登记入伍,一经录用,放冬夏两季衣衫各三套,放银钱三两,放铜钱两吊,若是通晓兵书善习武术者,待效力后另有嘉奖!”
“哥,你去吗?”听罢军官发布募兵的告示,人群里一个年轻人问着身旁的兄弟。
“不去!”那人转身要走。
“哥,为啥不去?”年轻人不解的紧紧跟着兄弟挤出人潮涌动的百姓。
“咱娘说的,你没长记性?!”只见那年长一些的看了一眼年轻人,“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
“为啥?!哥,你没听见?参了兵能得三两银钱呢!”年轻人眼里泛着光。
等到完全挤出人群,那年长一些的男子将年轻人扯到城墙根下没人的地方,切切的使了个眼色说:“你没听那兵爷说这是替戍守边关的队伍征兵,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出了这金陵城怕是就回不来了,难不成你的命就值那三两银钱?!”说罢,便甩着早就破了洞的衣袖朝城墙根西边落落的走去。
布告栏前的人群一波换一波的涌动,一辆夹幔锦帷的宝顶马车缓缓从城门外驶进城中,瞌睡了一路的江天青迷迷蒙蒙的被马车外喧嚣的鼎沸人声扰了清梦,他情不情愿的睁开眼睛,喊着:“这天杀的,什么人在外面这般吵闹?!”
听到主子不知怎的置气的喊着,马车外的竹七急急喝住马车,待马车一停下便撩开帘子,切切的回复着主子说:“宝哥,别和这帮人置气,我问了,是今儿早朝后,皇上下了募兵征集令!这不,好些个平头百姓在城门根的布告栏张望呢!”
“征兵?这太平盛世的!”自小含着金汤匙的江府大公子江天青哪里知道边疆那些战事迭迭,更别提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饿殍满地了。他脑中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初见月儿的景象,那双冻得像小猪蹄的赤脚,那一身破洞满是的粗布衣裳,还有那一汪瞅着他手里的冰糖葫芦的眼睛,那大抵就是他印象里对穷人最近的一次接触吧,他不惊打了个冷战,伸手拿起竹七刚刚摆放进来的一小碟翡翠果子冰,这玩意最是解暑,尤其适合消消他这被扰了好梦的怒气。
【三】
夏初时节的好天气让江府老太爷江玉成的身子有些好转,便让贴身的小厮茶海搀扶着去明远堂后的那一小片老太太身前一直打理的不错的紫藤花架下瞧瞧这满眼的生机勃勃。
茶海跑前跑后的替老太爷安置好铺叠了一层细软锦缎薄垫的宽大藤椅,虽说藤椅是个不规则的大家伙,可是贴心的云仙早早便在老太爷采买回府的时候便瞧好了尺寸,一针一线的替老太爷缝制了一个大小正合适的细软垫子,平日里的这些个玲珑心思,江府上下除了过了身的老太太冷朝云便是这位江老太爷经商路上赶巧认作的义女了。
“老爷子,这样可舒服?”茶海仔细的扶老太爷在藤椅上坐下。
“舒服,舒服!”老太爷久违的露出了笑容,已是初夏时节,这满眼垂落的紫藤霎是好看的很。
“我瞧着谁家卖的锦缎垫子都不如云仙娘子这双妙手做的!”茶海看着老太爷开心,自然也是开心的。
“恩,云仙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惜了。”老太爷想着云仙如此品貌的好姑娘竟无缘嫁给自家江文度做个身边的体己人,每每想起都不忍的要惋惜一下。
“茶海!茶海!”院子门口的厅堂内侧,一小厮用唇语轻轻的招呼着正在侍奉老太爷的茶海。
“老爷子,您且喝着这茶水,我去厅堂将月儿姑娘一早给您送来的糕点取来。”茶海见小厮不停手的招呼,找了个理由切切赶去。
“作甚?”茶海问道。
“门房来报,钟家大公子钟慕川送了帖子要来见老太爷!”小厮不敢耽搁,赶紧的说。
“钟家?”茶海有些讶异,“钟家大娘子不曾同来?”茶海知道钟府一脉与江府的大娘子是表亲,那钟府大娘子自是和自家的大娘子交好,只是今日钟家哥儿单独前来,还要面见老太爷,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茶海丝毫理不出头绪。
“你等着,我去问问老太爷的意思。”茶海要去问问老太爷,“对了,钟家哥儿还带了旁的人或是旁的口信吗?”茶海兢兢业业的琢磨着。
“没有了。”小厮说着。
茶海急急去厅堂上取出案上备好的豆蔻粉白糕,这一碟晶莹的粉团儿可是月儿姑娘早早送来明远堂给老太爷解暑去燥的小点。茶海端着缠枝莲花样式的白瓷小碟急急走出厅堂,见老太爷眯着眼睛看着满眼的紫藤花束,他贴近了些,说道:“老太爷,门房来报,说是钟府的大公子钟慕川想见您!”
“川哥?!”江玉成有些意外,但他的意外是茶海的不意外。
“可要门房帮着回了,且说是身子不见好,不宜见客。”茶海琢磨着老太爷一向不喜欢大娘子和她这一门表亲的姐姐,便替老太爷出出主意。
“不,不。”老太爷若有所思,钟慕川打小在他眼皮下长大,因为年纪相仿,自小也是宝哥的玩伴,况且这孩子才貌品行样样兼具,说是在宝哥之上一点不为过,今日来访,莫不是有什么事,江玉成心里犯起了嘀咕。
“茶海,你可问过门房这钟家哥儿是一个人前来还是另有旁的人?”老太爷问。
“老爷子,问了,除了钟家哥儿贴身的小厮再无旁人。”茶海一五一十的答着。
“去,你亲自去,带他来!”江玉成要单独会一会这个必有来意的钟家嫡长子。
半盏茶的功夫,只见茶海身后跟着面容玉色,身形伟健的翩翩公子钟慕川,他毕恭毕敬的跟随茶海的脚步,径直穿过原色雅致的明远堂来到了一片粉紫的静谧园子。
一见到藤椅上半倚着的老太爷江玉成,钟慕川便快走了两步,切切的弓腰做礼的问候:“江老太爷安康!”
江玉成眼角一弯,慈祥的对钟慕川说道:“是川哥来了,来来来,看看我这花架上满满的紫藤花。”边说边举起那双皱巴的手示意钟慕川坐在身旁的椅子上。
“老太爷近来身子可安好一些?”钟慕川顺从老太爷的意思坐在一侧的红木椅上。
“好好好。”老太爷江玉成眯着眼睛笑着。
“川哥,府上爹爹可好?”
“谢谢老太爷关心,我家爹爹和娘亲都好。”钟慕川对于上一辈的事情并没有那么敏感,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江府的韦素缨是自家娘亲的表姐,所以这些年来亲昵一些也无可厚非。
茶海已经懂事的退到了厅堂之内,紫藤花下只剩下江府的老太爷和钟府的嫡长子钟慕川,老太爷江玉成想等这从未只身求见过的钟家哥儿自己开口所为何事,而此时的钟慕川手心愣是紧张到出汗,数月来他苦思冥想,觉得和月儿之间的事情需要找到一个可靠的支持,可是眼前久病未愈的江家老太爷是否会赞成他和月儿这门在外人眼里看来有些悬殊甚至是根本无有可能的婚事。
他攥着藏掖于长袖中的那只拳头密密的冒出汗来,他觉得试探试探,万一老太爷没有将月儿此时出嫁的意思,他并等科考后再做打算。
“老太爷,听闻您平日里素爱读书,晚辈想趁着科考之前的时间向老太爷讨教讨教。”钟慕川紧张的说道。
“哦?!川哥听谁说我素日里喜爱读书?”钟慕川一张口,商海浮沉了半生的江老太爷便瞬间领悟到了这傻小子的来意,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索性陪着眼前这个品貌俱优的公子哥一道打打太极,毕竟既是有求于我,那姿态还是要摆一摆的。
“小厮家仆们都会这样说,而且,而且姨夫虽也是个经商的生意人,但也是诗词歌赋样样都了得的,晚辈觉得这肯定也是受了老太爷熏陶的。”钟慕川玉色的模样一阵牙关咬紧,生怕这胡诌的本事尚不成熟惹来老太爷的厌恶。
江玉成不作声的看着这个向来稳重的晚生,逗趣似的将手边那一碟糕点向钟慕川面前推了推说:“尝尝这点心是哪家铺面的?”
钟慕川毕恭毕敬的做礼致谢,随后小心翼翼的托起一只碟中精致小巧的粉团儿,虽是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糕点,但隐隐觉得亲切,钟慕川来不及多想,既是老爷子吩咐吃得,索性尝一尝也无妨,只见他皓齿微露的轻口咬下,丝丝滑润的软糯馨香扑鼻而来,任是自小吃遍金陵城中大小糕团铺子的钟慕川愣是没吃出是哪位师傅的手艺。
“恕晚生知之甚少,平日里吃过许多糕团铺子的吃食,可是今日所尝的这粉团儿竟全然不知是哪家妙手的师傅所为?”钟慕川倒是实实在在的认输。
“你且吃完再说。”江玉成也托起一只霎是可爱的粉团儿小心翼翼的裹进嘴中,这种软糯的食物最适合牙口不好的他了。
看着老爷子也吃起来,钟慕川索性将手心里那只剩下的粉团儿一股脑的丢进嘴里,细细咀嚼着,正是无从猜想之际,他在心里大喊一声“等等!”,唇齿间似是有什么颗粒感的东西弹跳其间,他用腮边的牙齿一咬,那颗粒轻轻爆破在口腔之中,现在嘴里满满都是白豆蔻的清雅之气,白豆蔻?那不是月儿最喜欢放在吃食里的东西吗!
钟慕川依稀记得某年夏日,正是酷暑难捱之际,他来江府找宝哥去南郊的外秦淮河玩水,那时的月儿就曾给他一碗解暑气的白豆蔻熟水,他还依然记得毒日当头之时一碗白豆蔻水下肚后竟燥气全无的甚是清爽,难不成?钟慕川有些后知后觉的望向老太爷,此刻老太爷正一脸慈祥的看着他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
“怎么样?吃出来没?”老太爷悠哉的问道,那一脸的惬意仿佛已是将钟慕川的心思全部看穿。
“老太爷,不敢欺瞒,晚生觉得这可能不是哪位糕点师傅做的,这是府上的月儿妹妹所做的糕团!”钟慕川向早已全盘在握的老太爷老老实实的说道。
“恩,看来川哥对我家月儿很是了解啊。”老太爷逗趣的说道。
只见钟慕川如针扎屁股似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的弓腰做礼,连忙说道:“老太爷莫怪,只因打小来府上与宝哥,月儿妹妹耍玩,后因母亲与府上姨母交好幸得和妹妹在一处读书,所以平日里只需稍加留意就会知道一些妹妹的习惯。”
钟慕川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哥儿,此刻的他明白,无论老太爷是支持或是不支持,他都要彻底的撇清与月儿的关系,在一切都未可知以前,他必须保护月儿的清白,这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属意的女人最起码的尊重与疼爱。
“无妨无妨,川哥多虑了。你与云翡还有我家宝哥,月儿那都是打小便有的情分,我自是愿意你们多多走动的,毕竟,毕竟与外人比,你们是最亲的。”老太爷明白钟慕川这个孩子的谨慎小心,他宽慰着钟慕川。
“月儿妹妹在张学究的课上一向是敏锐聪颖的,我好奇妹妹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见识,百般追问下才得知月儿妹妹几乎每隔几日便会来给老太爷读书。”钟慕川一字一句的解释道。
“确实如此!”老太爷点着头,神色中满溢着对这个孙女的喜爱,“月儿打小便与我亲近,这几年我身子大不如前,有时只能久卧床榻,我家月儿是个最孝顺不过的孩子,她怕我无聊,怕我寂寞时胡思乱想再生出别的病来,所以得了空便来我的明远堂给我念书解闷儿。”老太爷说着,眼睛又笑着眯成一条线的望向怯怯的钟慕川。
“月儿妹妹打小就是个懂事伶俐的。”钟慕川忍不住的附和。
“我的月儿不过就是没落着一个有家世有门第的爹爹。”老太爷伸出一只手捶了捶那条估计是好不了的右腿悻悻的说,“这姑娘打小就随她娘吃尽了苦头,虽说我将她母女二人带回了江府,认了亲,可是,”老太爷有些心疼的眼神刚巧迎上钟慕川恳切的目光。
老太爷长吁了一口气,接着说:“月儿是个要强的姑娘,她自个儿摔倒了也从不肯哭出一声来的,她的委屈和憋闷都在这里。”老太爷心疼的指指自己心窝的位置。
“川哥,你和宝哥一样,都是甜水里泡大的,你不晓得那个苦哦!”老太爷想到十几年前那个赤着脚穿着破烂衣裳的月儿竟笑得那么酣然的站在即将登船的江边,那风冷硬的像把刀子,可这姑娘就跟太阳似的偏笑得那么坦荡,那么甜!
钟慕川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恨自己无法参与到月儿那么苦痛的过去,甚至到如今,仍是不能肆意的站在她的身侧替她遮风挡雨,而那条走到月儿身边的前路又是那么的,崎岖泥泞。
“来,川哥,你不是说要和爷爷聊聊书吗?”老太爷缓了缓心绪,看着眼前这个有些不知所措的钟慕川,便继续着他来时的话题。
“茶海,茶海。”老太爷唤着一直在厅堂候着的茶海。
老太爷对着一路小跑来的茶海吩咐道:“去我卧房,把几案边月儿常读的那本书拿来。”
“诶!”茶海转身便去办。
钟慕川且陪着老太爷一起喝起了早春里山中送来的明前云雾茶。
不一会儿,茶海捧着手中那本有些破旧的书宝贝似的来到跟前,双手奉上给老太爷便又回到厅堂口去候着。
“川哥,你瞧瞧!”老太爷毫无保留的将手中这本心爱的书册递给了钟慕川。
钟慕川双手接过,细细的翻阅着,有些诧异的说:“老太爷,您竟有这晋人手抄版的全本《佛国记》?”
“不错,川哥是个有眼光的孩子。”老太爷赞钟慕川没几眼便识得手中书册的珍贵。
“这本书便是月儿平日里念得最多的书。”老太爷看着钟慕川爱不释书的模样,倒是开始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孩子,当然了,不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喜欢,是将他视为有可能成为月儿未来夫婿人选的那种喜欢。
“不知老太爷可否将书借我一阅?”钟慕川将书妥帖的放下,起身做礼的请求老太爷。
“实不相瞒,这本书是我那早亡的娘子冷氏的陪嫁之物,甚是珍贵,万不能外借。”老太爷言辞恳切的解释道。
钟慕川听罢神色大惊的说道:“晚辈不知情,是晚辈冒失了!”
“无妨,无妨!”老太爷宽慰道,“若是川哥喜欢,趁着天色尚早,不如在我书房内手抄一份带回府中细看也是好的。”
“如此这般怕是要叨扰了老太爷的清净了。”钟慕川有些意外之喜,早听说这晋人汉化后的手抄本《佛国记》甚是少见,如今既是月儿妹妹常读的书,自是要抄去府中弄清楚来龙去脉,他日也好和妹妹逗趣儿。
“若是川哥用心的抄了去,假以时日仔细的读细,读懂,倒也是功德一件的事,老夫有何理由拒绝啊!”老太爷乐呵呵的捋了捋腮边的胡须,若有所思的又说,“我年轻时,因忙于经商总是忽略了夫人在侧的陪伴,直到她去世我才恍然间领悟到这许多年的回首里,只有与夫人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才如烙印般清晰,所以啊,川哥,你要记得,书册再珍贵都不及那个为你念书的人珍贵啊!”
钟慕川字字珠玑的听进心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江玉成这样的前辈对他如此言辞恳切,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也不过是那个永远奔忙穿梭于朝堂之上熟悉背影,他记下了,他觉得那是他与江府老太爷之间不必言明的约定。
江府老太爷江玉成撇过一丝眼神细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健,眉目清峻的翩翩公子哥,他并不知道月儿对钟慕川的心意,所以他不能唐突的表明自己作为江府一家之长的态度,这孩子确实个不错的人选,然而,那个钟府,那个跋扈刁钻的钟府大娘子,老太爷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他慢慢将眼神移到那如淡紫色云雾的紫藤花架,微风起,那一束束花蕊便扑扑簌簌的坠入泥土。被风迷离了眼睛,索性闭目养神,何须庸人自扰,若是每一朵花都有命定的绽放与凋零,那跌落尘土,碾作春泥的宿命也不过是滋养下一个终究会到来的春季。
【四】
“老爷传话来说马车在城东门跟前等着姑娘。”橘烟一阵贴耳的说道。
白云仙坐回铜镜前,纤长的玉手探进累丝镶嵌松石的首饰锦盒中取出一只翠玉钗环,那是前几年云仙的生辰,老爷江文度特意托了贴身的小厮送来花间堂的礼物。
那只锦盒中还有许多珠环玉翠的珍珠玛瑙物件,而这十年来,它们都仅仅只是躺在云仙的这只锦盒中,从未见过这窗外甚好的天光,云仙将翠玉钗环斜斜插入松软乌黑的归真发髻之中,淡淡雅雅的缀在发间,就像是这许多年里,江文度的关怀与牵挂点点滴滴的缀在了云仙的心里。
“姑娘,你早该戴上了。”橘烟凑过来,使了个调皮的眼色,这些年伴在云仙的身侧,她自知云仙姑娘的为人,即便是有神仙般的娇俏模样,即便是有一双灵动的巧手,云仙也从来只是追悔年少时所托之人并非良人,对于老爷江文度那些未启于唇齿的心意也只是云淡风轻的佯装揣测不到的愚笨。
“走吧。”云仙淡淡的说道,面容却不曾露出一丝波澜,也许她也不确定,这十几年来第一次主动要求与江文度见面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偏门早早备下的马车只是略略做了装饰,这些年云仙一直恪守江府的家训,勤俭自持,除了马匹的更换,但凡是哪里破损的料子也只是云仙自个儿拿回屋里修补后继续使着。云仙刚入府时的两三年,江府大娘子韦素缨可是削尖了脑袋的安插各处的眼线一日几回的向她事无巨细的汇报着这个来路不明的江府义女白云仙的各种行踪。
不过云仙和月儿这十年来如一日的循规蹈矩倒是让韦素缨大大的失落。想着几年间早晚通报也跟不出什么名堂,韦素缨觉得无趣的很便放松了警惕,好在这些年两屋也不曾有过争执,这一转眼,云仙和月儿这对母女已入江府整整十年。
车轮缓缓行径,云仙端端坐在车内,和十年来每次出门的景象,并无两样。
马车驶出长巷进入喧嚣鼎沸的水街,这条蜿蜒依附着内秦淮河水的曲折长街算得上这金陵城中最繁华的街市,南来北往的船只穿梭于这条通往东西的淮水之上。
夏至未至的秦淮水边一树一树翠柳的碧绿翻腾起一团一团桃花的粉红,穿过夫子庙西边那个古色古香的秦淮古牌坊,入眼便是手边青砖小瓦马头墙交叠渐次的商贾店家,垂髫的胖墩孩童东张西望的流连于店铺阵阵飘来的香甜之中,河岸边的街市上叫卖声往来不绝,店家招牌的酒旗被暖风吹得扬起一角,云仙放下车帘的一角,此时马车缓缓的出了城南一带,车外的喧闹渐次消弭。
“到哪儿了?”云仙闭着眼轻声问窗外随马车一并走着的橘烟。
“姑娘,再走一段就到东虹桥了。”橘烟应着,今儿的橘烟也是精神得很,只见她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对襟长衫,一双乳白色的鞋若隐若现的藏于裙角摆动之间。
“快到东门了。”云仙自言自语道。
马车行到东门城墙边缓缓停下,云仙并未出马车,只见车旁的橘烟环顾了四周朝数十步距离的一辆停驻的马车边走去,远远的看橘烟侧着脑袋对着车窗动嘴说些什么,不一会,橘烟切切走来身边,云仙撩了帘子,一张冰瓷般娇柔的面庞露出,橘烟将脑袋伸到云仙跟前说道“姑娘,车上正是老爷,老爷说不如将姑娘的马车停在此处,让小厮与我一并在此候着。”
云仙心头猛然一惊,难道江文度是让她只身与他见面?她下意识的攥紧膝盖上覆盖的那一层轻薄的裙纱,要去!为了这个江文度也曾参与的事情的真相,她必须要走这一趟!
“橘烟,你且在这候着,我去去就来。”云仙理了理发髻,缓缓下了马车。
橘烟一路护送着将云仙姑娘送到前面的马车边上,只见老爷江文度切切的探出身来,他与橘烟一上一下的护住云仙上了马车。
目送云仙坐进马车,橘烟便赶着返回到自家姑娘的马车前,吩咐起驾车的小厮与自己一道寻处安静荫凉处候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