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山下有一条河，被采砂船挖得满河床是深深浅浅的大坑，平素连大人也不敢来这儿游泳。秀秀跑上半山腰，藏在了草窠里。不一会儿，桂花婶子和街坊邻居的呼唤声便传了来：“秀秀，你跑哪儿去了？快回家——”
就不回，那不是我的家！秀秀抱着哈巴狗，一肚子怨气。这时，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从不远处跌跌撞撞地走来。秀秀扒拉开草叶瞪大眼睛细瞅，是桂花婶子。
“秀秀，你个死丫头躲哪儿去了，快出来！”桂花婶子骂声未歇，忽听什么东西从山坡上骨碌碌滚下，紧接着“咕咚”的一声大响，掉进了河里！
“秀秀——”
桂花婶子惊叫着，跟头把式地冲到河边，一头扎了进去。桂花婶子不会游泳，甚至连狗刨都不会，落水后扑腾了没几下便沉了底。等街坊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拖上岸时，人就剩下了一口气。
可能我看错桂花婶子了，就像柱子说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没那么坏。孰料这个念头刚从心里冒出来，秀秀便觉出不是这么回事。桂花婶子被街坊抬回了家，秀秀也爬出草窠，畏畏缩缩地跟回。桂花婶子躺在床上，“哇哇”直吐脏水。秀秀蹭到跟前，诺诺地说：“婶子，我错了——”
“你个死丫头，敢跑了是吧？柱子，笤帚呢？”桂花婶子又来了劲。柱子胆突突地问：“妈，别打秀秀姐了，你刚才不是还救她了吗？”
“我救她？谁说的？我以为哈巴狗跳河了呢，我救的是哈巴狗！”桂花婶子伸手抓来笤帚，照准秀秀的屁股开打。秀秀咬牙挺着，恨恨地想，在这个家里，原来我还不如一只癞癞唧唧的哈巴狗！你打吧，打不死我我就放三粒黄豆！
四、儿子原来非亲生
青川县不产高粱小麦，就产黄豆。住在附近这一带的居民，主食副食也大多吃黄豆。豆面饼，豆面糕，豆花豆浆，就连咸菜也多由黄豆腌制。说实话，桂花婶子腌制咸菜的手艺真不错。先将一盆黄豆浸泡一天一夜，接下来放上花椒大料食盐，用中火煮一个小时。煮完晾干，再切上半斤肉丁，入锅翻炒，炒到豆香扑面才算完工。等秀秀考进县一中读高中时，每周回家，桂花婶子都会给她炒上满满一饭盒。而这一盒咸菜一带回学校，寝室里的好姐妹就会围上来争着尝，三尝两尝便见了底。咂么咂么嘴，一个个意犹未尽：“秀秀，你婶子做得可真好吃。下次多带点，我们跟你交换。”“秀秀，看你婶子炒的这咸菜，就晓得她对你很亲，对吧？”
很亲？是够亲的！秀秀心说，你们不知道，我藏在床下的坛子里都放进了多少颗黄豆。一粒黄豆就代表一次责骂；你们也不知道，每次吃饭时，桂花婶子就会当着她的面，往瓦罐里扔一粒黄豆。就算在校住宿，婶子也会掰着指头跟女葛朗台似的算得清清楚楚，一周七天，三七二十一顿饭，瞧准了，这是21粒，“哗啦”，一次性扔进了瓦罐。有一次，柱子不解地问：“妈，秀秀姐有5天在学校吃呢——”
“废话！我不给她学费杂费，她不得喝西北风啊？”桂花婶子冷声打断了柱子。秀秀不作声，扔吧，我爸爸走了快10年了，也该回来了。即便他挣不来钱，等我长大了也会还她。算清一切，然后指着她的鼻子，像妈妈一样骂她声“泼妇”！我那半坛子黄豆，怎么也值一声骂吧？可出乎秀秀意料的是，柱子竟然早一步离开了桂花婶子！
那是个周末，秀秀刚走进秀水巷，便听到院子里传来柱子的哭喊声：“妈，我不走，我不走，你别撵我走，我哪儿也不去！”
莫非柱子又闯祸了？秀秀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推门进院，院子里多了五六个陌生人，一对中年男女正拉着柱子的手痛哭失声。桂花婶子背对着柱子，连连摆手：“你走吧，走吧，跟你爹妈走吧。咱这个穷家，有啥可挂念的？”“妈，我不走，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的。”柱子“扑通”一声，跪在了桂花婶子的身后。
秀秀看得真切，桂花婶子的身子忽地一颤，似乎想回身扶起柱子，却终没回头，“秀秀，是你回来了吧？扶婶子进屋。”
进了屋，秀秀迟疑地问：“婶子，柱子不是你……儿子？”
是啊，柱子怎会不是桂花婶子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不管柱子惹多大事，桂花婶子都不肯动他一指头。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舍得打？护犊情深，秀秀理解。所以，只要柱子惹事，桂花婶子便会拿她撒气。你是柱子的姐，照看不好弟弟，该骂。再者，将来养老送终，指望的还是儿子，不是她这个外人。纳闷间，桂花婶子幽幽地说：“柱子是我捡来的。我捡到他时，他才一巴掌大。算了算了，不说了，人家亲生父母找来了，就让人家领走吧。”
“说领走就领走，那怎么成？”秀秀想说，我吃你的饭你都记着呢，你白养他十六七年，就不心疼？桂花婶子怔怔地看着秀秀，说：“该走的，早晚都会走。你也是。”
正说着，柱子的亲生母亲跟进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当年柱子一出生，就被诊断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那时他们家太穷，治不起。于是，柱子的父亲背着她，偷偷把孩子抛弃了。这么多年，她这个做母亲的总觉得孩子还活着，就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这儿。这时，那个中年男人也走进屋，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钱递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孩子。这点钱，你先收着。你要觉着不够，我们回家再取——”
桂花婶子没有接钱，居然还笑了，“你们带柱子走吧。你们不欠我的，相反，我还应该谢谢你们。”
谢他们？为啥？秀秀一头雾水。桂花婶子接着说：“养孩子是难，可恩不是债。他叫了我十多年妈，也让我活得有盼头。你说，我不该谢你们吗？”
尽管柱子的父母再三央求，可桂花婶子终没留下钱。柱子哭着走了，说过几天就回来。目送他们走出秀水巷，呆立片刻，桂花婶子又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冲秀秀喊：“愣着干啥？泡豆子去！上学不带咸菜，干吃食堂我可没那么多钱！”
这女人，不会是铁石心肠吧？秀秀给嚷得一愣一愣的。但这天半夜，秀秀分明听到睡在一墙之隔的桂花婶子先是叹了一阵子气，接着呜呜地哭，一直哭到天亮……
五、校外遭遇惊马
柱子被亲生父母领走后不久，秀秀忙起来，为备战高考而忙得焦头烂额，一个月都难得回趟家。以前不回去时，是柱子给她送钱送咸菜，现在变成了桂花婶子。
在秀秀眼里，桂花婶子永远都是只不省油的灯。到了校门口，她从不进校园，而是求门卫找秀秀出来。见了面，将饭盒和钱往秀秀手里一塞，拧身便走。说不清为什么，秀秀慢慢长大了，恨意也在慢慢消减。她追出校门，紧跑几步赶上婶子，问：“婶子，下次来，你到我宿舍去，她们都说你炒的咸菜好吃。”
“我可没那闲工夫。”桂花婶子毫不领情，不冷不热地说：“你回吧，好好学习。你听好了，要考不上大学，就跟我摆摊卖菜去！”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秀秀不禁一怔。不料，桂花婶子站住了，问：“往常一个星期要扔21颗黄豆，这回你一个月不回家，我该扔多少？你算算。”
小月30粒，大月33粒。秀秀哭笑不得。桂花婶子皱眉琢磨琢磨，又问：“你没蒙我吧？行，我也不差哪几粒。对了，你那死爸发了大财，快回来了。”
“真的婶子？我爸给你电话了？”秀秀一听，兴奋不已地抱住了桂花婶子的肩。这可是她第一次拥抱婶子。桂花婶子微微一怔，稍后推开她，嘟囔了句“养不熟的白脸狼，就想着你死爸”后，顾自走了。
这下好了，等爸爸回来，我再也不用看你的脸色了！可转念一想，秀秀又可怜起桂花婶子来。也是，一年一年，辛辛苦苦地靠摆菜摊、打零工赚点钱，大都花在了她和柱子身上。到头来，两个孩子全是人家的，一个也剩不下。唉，想那么多干吗？谁叫她动不动就拿我当出气筒来着！她要像对待柱子那样对我，等她老了，我还能不管她？
埋头嘀咕着，秀秀走向校门。蓦地，只听一阵刺耳的嘶鸣骤然撞入耳鼓。什么动静？秀秀不觉心头一紧，循声望去，仅仅看了一眼，秀秀便吓得目瞪口呆——
前方，一个男子正赶着载满纸箱的马车走来。真不巧，学校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里好像有顾客打架，吵嚷得厉害，啤酒瓶子也“噼里啪啦”地飞出，碎了一地。大马受到惊吓，毛了，撒开四蹄拽着车子一路狂奔，直冲秀秀而来！
“秀秀，闪开——”
已走出十几米远的桂花婶子也看到了，大喊着跑回。就在大马撞上秀秀的那一刻，她已冲到跟前，张开双臂搂住秀秀，快速向路边倒去。马车撞上马路牙子，颠簸得纸箱纷纷塌落。缩在桂花婶子怀里的秀秀感觉到了，纸箱接二连三地砸在了婶子的背上，头上……
六、其实我也喜欢你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醒了，一醒来便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站在面前。
“我婶子呢？我婶子她怎么样了？”秀秀忙拉住护士，焦急地问。护士指指对面的病床，“放心吧，她只是擦伤，没大碍。”秀秀抬眼看去，只见桂花婶子头上缠着绷带，正冲她笑。瞅到秀秀看她，脸色一下子绷紧了，咕哝说：“死丫头，害得我差点去了鬼门关。不过你能想着婶子，还算有良心。”
“婶子，谢谢你。”秀秀脸红了，轻声说。桂花婶子勉力坐起，对着病房门外喊：“柱子，柱子，秀秀饿了，饭买回来没有？”
桂花婶子的动静真大，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同病房的患者都烦烦地瞪她，这让秀秀顿觉尴尬不已。很快，柱子拎着一兜子食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妈，您小点声，在医院门口我就听到了。”
桂花婶子四下看看，噤了声。柱子递给她一盒饭，转身又来到秀秀床前：“姐，你醒了？饿了吧？”秀秀摇摇头，“柱子，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妈，正巧碰上了。”柱子扶秀秀坐起，拿出几个水果。秀秀下了床，要去洗手间。桂花婶子又不管不顾地嚷：“柱子，扶着你姐，别摔着！”
走出病房，柱子张张嘴，欲言又止。秀秀注意到了，问：“柱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姐，妈说你爸爸快回来了。你……会离开我妈吗？”柱子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她心里一直有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心里有我，不会吧？秀秀看向柱子。柱子说，还记得你第一次进家门，我给你卧荷包蛋的事吧？那是妈妈让我做的。柱子又说，那天你跑了，妈妈跳河，为的不是哈巴狗，是你。柱子还说，她心里要没你，能冲上去挡车吗？秀秀姐，我父母准备带我去西北读书，可能三五年都回不来。你要再离开她，她一定会很难过很伤心的。
可是，她为什么总骂我打我？还用黄豆记着我吃的饭？秀秀迟疑地说。柱子挠挠头，接着说：“这事本来妈不让我告诉你，可我们都长大了，我觉得该让你知道。姐，你在我家住了这些年，吃到过一颗石豆吗？”
石豆，又叫哑巴豆，一碗黄豆里总有那么三两颗，形状比普通黄豆要小，不论下锅煮多长时间，都硬的像小石头，冷不丁咬上，能硌掉牙。秀秀听明白了，她没吃到过，是因为桂花婶子心细，一颗一颗都挑了出来。之所以放进瓦罐，平时还总斥责她，是想等她爸爸回来时，她能开开心心地走。桂花婶子一辈子信奉“恩不是债”，不想让她今后惦记她……
听着听着，秀秀禁不住红了眼圈。除了她没人知道，那晚在小青山上，她是故意将一块大石头蹬下去的。她想把桂花婶子砸进河里，再也不受她的欺负！
“我妈苦了半辈子，不容易。我走后，你一定要常回去看看她，行吗？”柱子哽咽着恳求，秀秀应了。然而第二天中午，在回家路上，秀秀又改变了主意。
那天一出院，桂花婶子就紧挨着秀秀走在了马路里侧。青川县的红绿灯少，交通秩序差，轿车马车还有三轮车混杂在一块儿，来往穿梭，稍不留神就会撞上。有两次，三轮车司机瞄见交警，掉头就蹿，车身几乎擦到了桂花婶子的胳膊。走在车水马龙中，秀秀想起曾做过的错事，于是侧脸看向桂花婶子，小声说：“婶子，对不起。”
不料，桂花婶子连看都没看她，脸上，挂着一贯的古板和冷淡。
也许，桂花婶子没听到吧？不可能啊，婶子的耳朵尖着呢。有一回，隔着一堵墙，东邻女人跟人咬耳朵，说她对孩子不好，她当即炸了，破马张飞地一通叫骂。
“婶子，我，其实我挺喜欢你的。”秀秀鼓足勇气凑近桂花婶子的耳朵，提高了音量。但令她难堪的是，桂花婶子依旧直视前方，一幅懒得看，也懒得听的高傲架势。
哼，都说上赶子不是买卖，你不搭理我，我又何必涎着脸讨好你！秀秀羞臊得满脸通红，心说：爸，你快回来吧，我受够了！
七、让你左耳听见爱
爸爸终于回来了。正像桂花婶子说的那样，爸爸发了财，是开着轿车回来的。车进秀水巷还没停稳，秀秀便认出了爸爸。大哭着扑了上去：“爸——”
“秀秀，你是秀秀？秀秀长大了，爸爸都快认不出来了。”爸爸老泪纵横，紧紧拥住了秀秀。一时间，积存在秀秀心里的委屈全变成了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泪眼蒙眬中，一个打扮华丽的中年女子也从车里钻出来。
“老苗，她就是你女儿？”中年女子扫了一眼秀秀，轻慢地问。爸爸连连点头，“是，是，她就是我女儿秀秀。秀秀，快叫妈妈。”
妈妈？秀秀抬起泪眼看去。不认识。她不是原来的那个妈妈，我不叫。秀秀执拗地扭转头。爸爸忙把秀秀拉到一边，低声说：“秀秀，爸爸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为了还债，爸爸几乎拼了命，可始终没赚到钱。直到前年爸爸遇上她，才有了转机。秀秀，听话，过去叫声妈妈，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