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元宝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她怎么一出莫愁湖行宫门,就被一头驴给撞了。
元宝记得那是条不冷清甚至十分热闹的大街,街上小贩往来路人也不少,却不知从哪窜出头疾速奔跑的青驴,驴上居然还坐着个跟着一晃一晃抽着烟斗的老头。
话说那么一头貌不惊人的青驴就如此这般负着个气定神闲的老头,闪过重重人群,奔到了元宝面前。
一个人长这么大,能见着一头跑得这样快的驴,也非易事,更何况驴上坐着的老头轻功还这般好。是以,元宝饶有兴趣地驻足观望,直到这头驴狠狠地冲了过来,元宝才知道,如她一般从不跟畜生过不去的人,也有不得不让一头驴撞伤的时候。
而等元宝从地上爬起来时,才发现驴居然咧嘴露出了大白牙,而驴上坐的老头也在咧嘴傻笑,老头的嘴里还镶着一排齐整的大金牙。
元宝破天荒地不想与这老头争辩,忍气吞声扶着腰就要走人,可老头不乐意了,吞云吐雾抽了口烟,喊道:
“娃,过来见过长辈。”
元宝不回头一直往前走,这老头又道:
“这娃怎么这样不懂事呢?怎么说我与你娘,还有你娘的娘都有些交情,过来问个安总要吧?”
元宝硬着头皮,揉着腰愈走愈远,老头骑着驴悠哉追了上来,道:
“娃,你不认得我?你们黑衣楼前些日子,不还借了我的名头么?”
元宝定住,这老头居然一眼就识穿了她的身份,相反,元宝却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干过借别人名头的事。
元宝又打量了这老头一眼,一把年纪还骑着那样一头不怕死的驴,以及和自己乱七八糟的交情,元宝大概也猜到了他是谁。
老头又咧开了嘴,金牙晃了元宝的眼,元宝在心里骂道:
“撞了我我不与你计较,正是念在你是长辈,你要逼人太甚,我抠了你一嘴牙,去当铺卖了,少说也值个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不值,其实老朽这副牙请了姑苏巧匠铁十三来整弄,花了不下五百两银子。”
元宝愣住了,一个人腹诽的话被别人看穿了,总是会愣住的。这个老头,难道他真如传言所说的能知过去未来断江湖生死?
“你这娃,送相思剑给那萧家人就送呗,干嘛借了我的名头,硬要说相思剑使你们南宫家家宅不宁……”
话说到这份上,这老头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正是江湖百晓堂堂主天下悦来客栈总掌柜——马天眼。
马天眼自说自话,口水四溅,又问道:
“娃,你怎么不躲呀,你看你,这能怪我么?你怎么能不躲呢?都怪我家这头杀千刀的倔驴。”
说着马天眼爱抚地顺了顺驴颈上的一撮毛,元宝忍无可忍,目露凶光沉声逼问道:
“你不是早知道我躲不了么?”
马老头装傻,道:
“娃你轻功那么好,要躲还不是轻而易举……”
元宝捏紧了拳头,最后却还是没有发作,一甩头,扬长而去。
马老头又在后头喊道:
“我知道娃你心善,你怕你一躲,我家这头驴就得撞着别人,我马天眼果然没有算错……娃你别走呀……我跟你说,你赶紧去姑苏……姑苏有热闹等着你……”
元宝愈走愈急,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元宝一路边走边骂人,正走到街口,但听着马蹄声急响,只一瞬,元宝就被一辆黑漆描金马车外加七匹乌云踏雪马给围住了。
扶着腰的元宝突然想起了流年不利这个成语,虽然用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怎么恰当。被围住的元宝正准备扯嗓子喊救命,马车帘里跳下一个青衣小帽的小童来,小童规规矩矩站在马车边上,道:
“极乐楼教众恭请楼主上车。”
元宝揉腰的手改揉到了太阳穴,招呼道:
“石童你还真是千变万化,忽幼忽少忽年老,晃得我眼花……”
“请楼主上车。”
“去哪?”
“姑苏……”
“为啥?”
“极乐楼总舵在那。”
“那你们不去保护小王爷了?”
“已拨了三十六位在宫里,还有三十六位在姑苏。”
“能与小王爷平起平坐,我的待遇还算不错,只是我不太想去姑苏。”
“为什么?”
“因为别人都让我去,我反而不想去了。”
“那小人只好动粗了。”
说着石童一挥手,原先坐在马上的七位高手忽如闪电快如奔雷,将被一头驴子撞伤的只剩下半条命的元宝扛进了马车。
被扛进马车的元宝发现这车特别软,软得专门像是给被驴子撞伤的人躺着用的。
等那石童也进了马车,元宝突然道:
“马天眼是你找来的?”
“属下该死。”
“花了多少钱?”
“老楼主一副画像。”
“没想到他当年果真是对我外婆有点意思……”
元宝想想也觉得别扭,幽幽道:
“给我治伤的药备了吧?”
“属下早已备下枯骨逢春膏。”
说着石童双手奉上一个精巧的小瓷圆盒,元宝唉声叹气半天,才道:
“也只有你才能请得动马天眼,也只有马天眼才能算准我一定会被一头驴子撞伤,看来,我是一定要去姑苏了。只是我想这姑苏,必然不止所谓的极乐楼三十六高手在等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直说罢……”
“楼主英明,属下请楼主去姑苏,是为了沧浪剑派苏言笑的幼子被人杀害一事。”
“怪了,我又不会断案,也不喜欢替人出头,让我去又能如何?”
“可楼主你,会吸血。”
元宝一怔,这也算理由?
“难不成,那幼子是被人,吸血致死?”
“正是如此。”
“那又怎样,总不能是我干的罢?”
“属下自然不会怀疑楼主,只是……”
“只是会吸血的人,才能抓到喜欢吸人血的凶手?你条理还真是清晰……”
“属下正是这个意思……”
“那个什么沧浪剑派苏见笑,不会也是极乐楼的高手之一吧?”
“楼主英明,小的五体投地。”
元宝看着石童那么个稚嫩模样,偏偏说话又这么老气奉承,真是古怪非常,元宝又问道:
“苏见笑堂堂的剑派宗主,怎么成了极乐楼的人?”
“这个说来话长。”
“慢慢说。”
“就是十多年前,月楼主救了他一命。”
“没了?”
“没了。”
元宝道:
“那外面那七人,也都是这么收买来的?”
“差不多罢。”
“那你呢?”
石童不说话,石童想起了一只死猫,一只毛色光滑浑身僵硬的死猫。那天,他和那样一只死猫一起被倒挂在一棵树上,树下逃荒的饥民们正升着火,准备把他和那只猫一起剥皮去骨,炖进锅里。
必死无疑的石童听天由命闭上了眼,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肉和猫肉混在一起的情形,却仍不由浑身打起了冷噤。
石童绝望了,但他却没有死,他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好好的,这一切都是极乐楼给的,他没有理由不效忠,哪怕效忠上三十年。
元宝从来不在别人回忆过去的时候打断别人,所以元宝躺着,又睡了个回笼觉。
金陵此去姑苏,少说也有三四百里地,元宝坐的马车却只用了半天就到了。
跳下车厢的元宝抚摸着赶车的好马,垂诞道:
“这马是租的,还是我们极乐楼的?”
石童老老实实答道:
“我们极乐楼的。”
“这样的好马,还有很多吧?”
“很多。”
“在哪里?”
“就在园子后头的马厩里。”
元宝一抬眼,顺着石童所指,看见了一处隐在绿水拂柳后的乌檐粉墙,元宝不由忖道:
“这么好的园子,极乐楼还真是有钱,看来这楼主当起来一点也不委屈,甚至是十分风光的。”
元宝这样想着,就随着石童后跟着七个剑客,一齐走过了通往园子的惟一一座石板桥,迈进了园子。
园子里气象更好,两队身着白衣姿容美丽的女侍们站在院子里,等元宝一进门,她们便开始朝空中抛着一把一把的艳丽花瓣。
元宝看着如雪般漫空飞舞的落花,嘿嘿笑道:
“这个调调我喜欢。”
石童禀道:
“这些都是以后服侍楼主的女侍。”
“起名字了么?”
“还没。”
“那就都以花作名吧,除了莲还有海棠,大家别的随便挑一个……嗯,还是我来安排吧……”
说着元宝站在这二十来个女孩子面前,手指挥动一口气不带停道:
“芍药、牡丹、霜菊、寒梅、艳桃、红杏、水仙、墨兰、丁香、鸢尾、百合、玉兰、石榴……”
等元宝起完名,这才道:
“我的脸没法见人,丁香还有水仙过来带我回房弄弄……”
众人看着元宝的上吊眉还有关公红脸,都不得不承认元宝有必要先去弄脸,所以石童没有异议,点头示意所有的女侍们一齐去服侍元宝。
花厅外,芭蕉绿色,竹影翠玲珑。
元宝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楼主应有的待遇,但见元宝躺在浴盆里,丁香在给她一木勺一木勺慢慢地加热水,水仙则在柔柔替她搓背,芍药在给她细细修指甲,红杏在往浴桶里撒花瓣,另外还有如云女侍进进出出,不是在给她的新衣裳熏香就是在给她捣出最嫩最鲜的胭脂还有人往妆台摆好最名贵精致的首饰……
等元宝一出浴,便有人替她一层层穿好衣裳,元宝身为大盗,品鉴能力向来出色,所以一眼就认出这些布料里名色不一,却都是上等中的上等,甚至是有银子都买不来的。
元宝心情一下就变得出奇的好。
像元宝这样爱财的人,但凡值钱的东西,都会让她心情变好。
心情颇好的元宝看着这些巧手的侍婢替她描了眉扑了粉擦了胭脂,元宝想,自己这张脸刚重见天日就能有这么好的福气,真是不错,元宝这么一想,心情愈发好了。最后,元宝指了只古朴的玉簪,丁香会意,替元宝斜插在了盘好的斜云髻上。
打扮妥当的元宝,看见铜镜里那张脸,突然觉得怅然若失。
这张脸才是她的,可是喜欢这张脸的人只有夜无忧,至于莲儿,恐怕见着了,也不能将她认出了罢。
元宝一想到莲儿打定了主意要娶别的女孩家,不由得又怨恨起来,最好让杀手们卸掉他的手脚,让他不能娶亲最好!
可元宝又有些舍不得,一个人要没有手脚,就无法可爱起来了,自然再也不是那个她中意的莲儿。
元宝就这样纠结着,直到石童又在外头禀道:
“楼主,苏见笑已在厅中等候。”
元宝起身,早有女侍开门,石童一抬头,正正看见立在门前的元宝,眼中闪过一丝惊色,又立时熄灭,恭恭敬敬在前带路。
身后跟着一堆女侍的元宝就这么气派地穿过曲曲折折的游廊,驾临了正厅,厅中只一个提剑的人,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双眉斜飞人鬓,双目奕奕有神,这人虽上了年纪,但少年时必是个风神俊朗的美男子。元宝这么一瞧,不由高兴了,元宝向来喜欢被美色围绕,哪怕是个美大叔。
而这个美大叔看到元宝驾临,似吃了一大惊,竟立时恭谨道:
“属下参见月楼主。”
石童开口道:
“苏兄,你看清,不是老楼主。”
“怎么不是,一般的珠钗,一般的素色衣裳……一般的脸……”
元宝愣住了,元宝看着石童,一双眼睛似怒非怒,反问道:
“你倒是有心了?”
衣服钗环都是石童命了备下的,如此精心的安排,倒是出乎了元宝的意料。
元宝冷冰冰坐在了上首,苏见笑仍是立着,石童也只敢站着,元宝也不打算让他们坐下,只是不说话。
苏见笑终于先开口道:
“属下的幼子惨遭荼害,还望楼主给属下做主。”
元宝一想到稚子无辜的话,便缓了口气道:
“这件事,到底怎么个来龙去脉?石童你说……”
元宝心细得很,不忍苏见笑亲自道来,才让石童开口,石童依旧恭恭敬敬地,道:
“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不正是元宝刚到金陵落脚的时候。
“半月之前,姑苏突然来了个专吸十岁以下幼童鲜血的魔头。”
“他对多少家下了手?”
“少说也有十户。”
“怎么知道是吸血致死?”
“这些个幼童都是家人清早发现的,全身惨白形容枯槁死在床上,察其全身,只有颈部留下两个小孔伤口。”
苏见笑脸上哀伤,元宝道:
“不知苏前辈幼子下葬没有?”
“明日下葬。”
“那我可否去查验?”
苏见笑虽不忍,但还是点头道:
“有劳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