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厅中人,莫不被杨爽怪异的行为所吸引,齐刷刷瞧着杨爽。郝铭心下发毛,劝道:“老杨,你喝醉了。”说着,就来夺杨爽手中的酒杯。杨爽单臂乱舞,低吼道:“你他妈少管我,我喝酒怎么了?难道我杨爽就不能痛痛快快喝一回酒,就不能随心所欲地醉一次吗?”一言未了,抓起桌上一瓶啤酒,仰头便喝。莫雨辰心下越发怪异,只不知杨爽何以如此。正想出言劝阻,却听一声怒喝:“够了!郝铭,放开他,让他喝,让他喝个够。”声如晴空霹雳,响彻整个大堂。
众人转目望去,却是郑世隐发话。郑世隐初见杨爽,心下甚是欢喜。却不料,杨爽行为怪诞,俨似醉鬼。瞧到这里,满腔怒气再也按捺不住,不由吼出声来。全班人莫不被郑世隐气势慑服,都沉默不语,怔怔瞧着二人。大厅之上,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北风啸响,沙石飞动之声,清晰入耳。
郝铭将杨爽松开,退了开去。杨爽一愕,举目向郑世隐瞧去,只见郑世隐怪眼圆睁,满脸怒气,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不由吃了一惊,不敢再加妄动。郑世隐舒了口气,寒声道:“杨爽,只要用心,什么事不能够解决?你何必要借酒浇愁,当众失态?一个名牌大学生,喝得醉醺醺的,像什么样?”
杨爽惨然一笑,不屑地道:“是吗?只要用心,一切问题就都能够解决吗?”说到这里,他目光雪亮,盯着郑世隐,冷冷说道:“那好!我问你,自从我来到补习班,你就告诉我们,高考是绝对公平的。通过这个平台,考上大学,我们就可以追逐乃至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是,为什么我表哥杨俊毅废寝忘食,拼死拼活地学习,成绩那么优秀,命运并没有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却无情地毁灭了他。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想到不久前杨俊毅还与自己同吃同住,谈天说地,此时却已是荒草坟茔,长埋地下,心头顿觉凄凉,泪水止不住地滑出眼眶。
郑世隐与他目光一接,不知为何,竟然难以直视,撇开头去,怅然道:“你表哥是因为抄袭,所以才被教育局处分……”杨爽神情激动,不待他说完,截口厉吼道:“不是,不是这样!他是被你们逼死的。”此言一出,众人心头莫不震动。目光流转,纷纷向郑世隐望去。却见,郑世隐眼神诧异,愕然瞧着杨爽,一片迷茫。杨爽顿转身子,扯高嗓音,哽咽着向众人叙述着杨俊毅高考前后的遭遇。众人闻言,无不唏嘘惊叹,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只郝、莫二人早已知晓,默然不语。
许久,大厅复归沉寂。杨爽冷笑道:“郑老师,到现在,你还敢说高考是绝对公平的吗?”郑世隐微微挪动着身体,神色不安,嗫喏道:“这只不过是个别现象,你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否定整个高考制度的作用。不可否认,我们现在实施的是一种应试教育,针对高考设定的各门功课,很可能对你以后的人生、事业并没有多大作用。但是,在你们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前,高考是一个安乐窝,是保护你们免受社会势力侵害的保护伞,是一个能够提供给你们踏上成功道路的起跑线。如果没有高考,你们只能子承父业,永远没有实现梦想的机会。”他初时语气生硬,随后随着语言、思路渐渐明了,语气通畅了不少。说到这里,他目光横扫,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吁了口气,不无感叹地道:“等你们踏上了社会,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老师对你们更加一视同仁的人了。”
蓦地,杨爽嘿嘿冷笑数声,哂笑道:“一视同仁?你们嘴上这么说,可是真正实行过吗?上次我们和吴林伟打架,我、郝铭、管浩东、莫雨辰四个人中,论理说,管浩东错误最轻,可是你们为什么偏偏将他开除?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学习差,家里无依无靠!”他情绪过于激动,说到这里,气喘吁吁,一张脸涨得猪肝也似,青筋根根凸起。郑世隐脸上阵红阵白,瞧着周遭众人,不知如何作答。任守明也觉尴尬,低头不语。
杨爽觑了郑世隐一眼,摇曳身形,狂笑起来。笑声未歇,忽而摔脱酒瓶,掩面大哭。众人瞧得越发糊涂,不知杨爽为何先笑后哭。莫雨辰、郝铭抢上身去,扣住杨爽,叫道:“炖羊肉,别闹了!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咱们回去再说,成吗?”
杨爽挣扎着身体,尖叫道:“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就是******狗屁高考制度:有钱,条条大路通大学;没钱,条条大路都堵死。高考面前人人平等?我呸!去你妈的平等!我们农村子弟耗尽家产,爸妈累死累活,几辈人为之努力奋斗,梦寐以求的生活,却是你们城里人生来就有,唾手可得的,你们******给我说说,这就是所谓的公平?”
说话间,杨爽犹如一头猛兽,拼命挣脱二人,跃到大厅中央,环顾众人,伸手指着众人,晃晃悠悠地道:“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在笑我,笑我表哥!我告诉你们,我表哥是冤枉的,你们没资格笑他!你们不够格……”
众人看着杨爽,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都把头低了下来,木然不语。瞧到这里,莫雨辰隐隐明白了些,杨爽想要为杨俊毅鸣不平,却又不敢开口,故而借酒发泄。所以,才会这个样子。陈颖悄然离席,走到莫雨辰身边,轻声道:“雨辰,杨爽喝醉了,你想个办法,劝劝吧!”莫雨辰神情淡漠,平静地道:“有些人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才会真正醒来!杨爽现在是醒了,而不是醉了。就让他发泄发泄吧!”陈颖听了,不禁愕然。
待杨爽发泄完毕,莫雨辰拍了拍郝铭肩膀,悄声道:“胖子,你带炖羊肉到你家休息会儿。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吧?”郝铭会意,点了点头,迈步走到杨爽身边,道:“老杨,你醉了!到我家休息会儿再说。”说着,不由分说,将杨爽伏在肩头,向外走去。杨爽挣扎几下,腿乏脚软,被郝铭制住了。
莫雨辰看着二人离去,招手让陈颖回到座位,向众人赔笑道:“郑老师,任老师,哥几个,对不住了!杨爽这些天心里不痛快,一不留神喝多了,胡搅蛮缠,搅了大家兴头,我这里代他向诸位赔不是了,还请大家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担待。”郑世隐黑着脸,不加理会。众人见班主任如此,自也不敢多言。莫雨辰尴尬万分,一张笑脸僵在脸上,不知如何收场。
忽听,任守明徐徐说道:“杨爽今天是喝多了,不过,说实话他刚才说的话也不全是胡搅蛮缠,我和郑老师都能够理解。通过这些年的观察,我个人以为,我们国家的教育制度主要缺陷并不是应试。其实,正因为高考是一种应试教育,所以高考才具备了公平性。如果硬要搞素质教育,我个人觉得这种公平性就会大大减少。
“我觉得教育制度的缺陷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教育方式上,缺少师德;现在,大部分教师为人师表,在教学过程中,却不从学生的前途利益上考虑问题,凡事只顾自身利益,从而导致教学质量大为降低;第二,就高考制度本身来说,监管力度仍是不足。许多问题因此而来,使得高考的公平性递减。这也是造成杨俊毅自杀的根本缘由。
“杨爽一时搞不明白这些问题,因此泄愤,也是情有可原。我和老郑是不会怪他的,你就放心好了。”说着,一捅郑世隐胳膊,笑道:“老郑,我想你也是这么想的吧?”郑世隐艰难挤出一丝笑容,闷声道:“对,对,任老师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
莫雨辰长松了口气,满脸堆笑,一连声地道:“谢谢郑老师,谢谢任老师,谢谢哥几个。我替杨爽敬各位一杯。”说着,斟满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众人忙举杯相随。
一班人重新恢复热闹,行酒令,说笑逗趣,谈心展腹,照集体相,男女互相敬酒,直闹到下午四点钟方才散去。
从“亿客隆”出来,向外看时,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那雪粒儿细如盐粒,被风卷着,从空中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搅得天地间一片灰白。莫雨辰、陈颖与其余众人告过别,推着自行车,冒着风雪,沿马路走了一程。莫雨辰神色忧郁,半天不发一言。陈颖心下诧异,按捺不住,问道:“雨辰,你在想什么呢?说出来,我帮你想。”
莫雨辰将车刹住,抬起头来,黯然说道:“颖,方才我一直在想,我们这一代人,小的时候,每一天都在为高考做准备。为了高考,我们舍去了太多的欢乐。在我的记忆里,总是爸妈呵斥着让我写作业、看书的声音。我们每一天都在按照大人的嘱咐,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好不容易熬到上了大学,我们又要开始为工作奋斗。我忽然觉得,我们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我们从来也没有为心中的梦想努力过,梦想真的离我们好遥远。你说,我们还有梦想吗?还能实现梦想吗?”
陈颖不料莫雨辰竟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对答。两人对视片刻,只听一阵唧唧喳喳声传来。转头望去,漫天飞雪之中,隐约可见两只麻雀栖在屋檐一角,正扑腾着翅膀,相互嬉戏。陈颖心里一动,诡秘地道:“傻瓜,你觉得那两只麻雀快乐吗?”
莫雨辰心头愕然,痴了许久,怅然答道:“快乐啊!”陈颖紧接着问道:“那么,你认为它们有梦想吗?”莫雨辰痴了半晌,思绪数转,喟然长叹道:“要梦想,不要梦想,这是一个问题。”陈颖听了,向莫雨辰甜甜一笑,道:“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的大思想家,你就别劳神费力想这些没用的了,一切顺其自然不是挺好吗?”言毕,拉着莫雨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