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天都乌云惨淡的天空已经很昏暗,路灯便提早亮了起来,遍地高楼的天都在烟雨朦胧中彰显着闪亮的辉煌,与两个月之前的黯淡有明显的对比。靳沿照终于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挎着单肩包疲惫地走出电影院。
他一只手在天都的细雨里撑起伞,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最近影院管理突然严格不少,若是上班期间被抓到玩手机,经理会暴躁如雷,简直要把屋顶掀翻,这样几天的工作就等于白干。尽管他找准一切机会去偷懒,但还是被繁复的劳动所折磨得苦不堪言,尤其最近有几名员工相继辞职,管理方暂时也无法招募到新的人手,重新分摊下来的工作足以把人累垮,但天都高额的生活成本不得不让他在现实中低下头来。
下班后他才敢掏出手机玩一玩,但这一天并没有人找他聊天。
透过屏幕他看到了杜宁人和高羡尘的消息,感觉只不过是琐碎的日常对话,他没有什么想回复的欲望,就把手机重新装进口袋。天都十一月的细雨已经染了上明显的凉意,靳沿照尽快往家赶,却踩到一块浮动的地砖,淤积在下面的水溅了他一身。
“你们走后天都一直在下雨,今天我踩到砖块被溅了一身水。”他忍不住发出这么一句话,在不动声色中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宣扬出去。在路灯下等了两分钟也没有等到回复,反而是被水打湿的裤脚已经被寒意浸渍,提醒他不适合在外面呆太久。
从流动餐车购买了四人份晚餐后,匆忙往家里赶的时候,细雨猛然变大,到最后竟变成了一颗颗细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靳沿照深知自己的伞抵挡不住这样猛烈的攻势,半路直接拐进一个居民的楼道,打算等雹子小些再回家。
“今天没有回天镇的车了,想回家得等到明天,现在我和李南乔得找家酒店住下。”杜宁人嗡嗡发来消息。
“天都的雨变成了冰雹。”靳沿照也发送出消息。下一秒钟野加入了聊天,问他们还能否找到马先生,得到了一连串否定的回答后,钟野又请求他们如果再看到马先生的话,试试能不能再搞到一瓶可以让死人复生的药水。
“你要这个干什么?”杜宁人问。
“想让一个战友重新活过来。”钟野回答。在天都的靳沿照表示如果看到马先生,会帮他争取一下,随后四个人的聊天就此结束。靳沿照看到冰雹还要再下一会儿,便坐在楼梯上吃起自己的那份晚餐。正当他吃的尽兴,准备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到塑料袋里的时候,屁股被一阵潮湿冰凉的感觉侵占了,空气中饭菜的香气里也飘荡出一丝腻人的腥味。他扭头看向身下,有一滩红色的血液在那里汇聚。他猛地站起身,发现那血液来源于楼梯上层的一片黑暗,正蜿蜿蜒蜒地沿着一节节台阶流下来,像一条扭曲的红色细长爬虫。靳沿照歪嘴吐出鸡骨头,趁勇气还有些许残余,猛一跺脚让楼道的声控灯亮起来,在昏黄灯光中看到一具仰面朝上的女性尸体。
没有看清具体细节,也没来得及拾取伞和晚餐,靳沿照撒腿就跑,使出了当年在北野追雪兔的爆发力,只用两步就窜出了楼道。冰雹砸在身上造成的疼痛愈发刺激神经,他不知疲倦地跑着,直到窜进一家营业中的大型超市,在周围正常人不正常的目光中,像一只劳累过度的狗一样放松下来。紧接着他拨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很快就赶到现场,清理完毕后又找到靳沿照,把他请到警察局做一次例行的笔录。
提问接近尾声,靳沿照的口述全是实话,从自己买了四人份的晚餐到躲避冰雹,从吐出鸡骨头到一口气跑进超市,除了有关钟野打听马先生的事情外,所有的细节都没有被忽略,但这口述没有为迷离的案情带来任何线索,最后警察和他握了一下手,夸奖他的诚实和及时报案。取回遗落在现场的伞并留下联系方式后他离开了警局,这时已经晚上八点半,冰雹重新变成了细雨。警局和租住的公寓距离颇远,他没有再买晚饭,直接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于九点回到了家。
当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差点淹死在一个满是血水的白色浴缸里,浴缸周围爬着蜘蛛和蝎子,耳边环绕着无法理解的阵阵呓语。从梦里惊醒后他开始发高烧,牙齿像下冰雹一样嗒嗒作响,三床厚被子也止不住他的哆嗦。他的母亲,一位老实巴交的北野人,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曾经见识过类似的情况。
“这孩子中邪了。”她这样说着,并把靳沿照昨天穿过的裤子找了出来,上面还凝固着干枯的血液。母亲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在裤子上撒了一把白盐,用蜡烛点着,边围绕火焰转圈边大声呼喊着靳沿照的名字,直到它在客厅里烧成灰烬。做完这几个步骤,靳沿照的症状得以缓解。母亲见状又把他同样沾着血的内裤找出来,用一模一样的步骤把它化作了飞灰,随着火焰的熄灭,靳沿照出了一身带着刺鼻氨水味道的汗液,把床单染成了肮脏的泥黄色。更换完床单后他沉沉睡去,第二天就完全恢复了正常,甚至连一点心理阴影都没留下。想起昨天晚上的经历,他拿出手机,严肃地敲着屏幕,给宿舍另外三人发了一条消息:
“小心刚死的尸体,我昨天差点死掉。”
这个时候杜宁人刚刷完牙,正在因偶然出现的牙龈出血而烦恼,思索着是最近缺乏维生素,还是酒店的一次性牙刷太过劣质。突然他看到了靳沿照具有很强迷惑性的消息,横看竖看也没能看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搞得他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高羡尘比他更快提出了问题。
仿佛在等待着这个问题的靳沿照立马给出了回答,详细地把昨天晚上的事情重新描述了一遍,最后还加上自己的想法:那个娘们真是可恶透顶,我发现了现场帮她报警,竟然还让我中邪。
“还有这种事呢。”结束聊天后杜宁人半信半疑地跟李南乔说。
“你舍友也没有理由骗你,”李南乔起的晚一些,正在穿内衣,“毕竟死人都能活过来,这种事也不算离谱吧。”
“反正我是没遇见过这种事情,”杜宁人伸出手,在背后搂住李南乔光滑纤细的腰部,“你回到天镇后打算怎么做?”
“没有你那么长远的打算,我准备在家里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把一些放弃的东西重新拾起来,”李南乔轻轻拨开他的手,好继续穿衣服,“比如说画画、写点东西、多看几本书。”
“比我好很多,”杜宁人说,“我是因为没有什么近期目标,才向你展示那么大的空架子。”
李南乔穿好了衣服,转过身来捏着杜宁人的脸,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咱们认识多久了?”
“加上这一年有十一年吧。”杜宁人稍微思索。
“那你为什么最近才跟我表白。”李南乔继续问。
“这个我得好好想想。”杜宁人一时间也没办法给出答案,“先去坐车吧,今天下午就能到家了。”
两人登上了前往天镇的大巴,长途大巴奔波七个小时后,一头扎进茫茫白雾。此刻钟野所在的军队也挺进了北野第一座城市的腹地,沿途处决了很多死人,尸体就随意堆放着进行焚烧,一路下来已经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火堆在燃烧,在北野冬季每天长达二十小时的深沉黑夜里发出光芒,钟野冷漠地坐在卡车后面,手里端着一把步枪。
白天和黑天已经在这里失去分界,但军队还是要按照固定的时间进行作战和休息。钟野穿着军装躺在地铺上,身上盖着厚被来抵御寒冷。一壶烧开的热水在这里几分钟就会变成冰坨,但最奇怪的是死人不会被冻住。钟野把所有被子缝都压死,确保冷风不会像针一样扎进来,在闭上眼睛之前,他忍不住回想起了天都曾经温煦可人的阳光、摇篮般的微风、空气中回绕着的桂花香。那时的他并不懂得享受,还整日为了阴间的侵袭而烦恼,需要经常搬一张凳子坐在阳台晒太阳。
他停止回忆并降临到阴间,从灰霾中匆匆穿行,对一路上的哀求和痛骂充耳不闻,绕开或推开一双双伸出的枯手,循着上次走过的那条路径,找到了仍然安静坐在雕像下的瘦子战友。瘦子的身躯像是凝固般静止不动,直到钟野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从回忆的迷宫中骤然返回。两人并肩坐着说了挺长时间的话,钟野建议他在阴间寻找一下自己的父母,虽然这几乎不可能实现,但没准能带来些慰藉,起码让他有事可做。钟野还告诉他不要放弃所有念想,也不要长时间彷徨在绝望中,那样会陷入无法挣脱的悲痛深渊,灵魂也会永恒地消散。他已经看到了不少灵魂安静地湮灭,变成阴间的一部分,像是薄雾融于浓雾。瘦子战友一直静静听着,期间没有表达自己的任何看法。
最后钟野说,他悄悄拖走了瘦子战友的尸体,藏到了一个不会被活人和死人打扰的地方,如果能成功找到马先生,就可以尝试着进行复活。说完这些他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准备离开阴间,瘦子战友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不打算走了。”他平淡地说,像身旁高大的雕像一样平淡。
闻言钟野低头与他对视,他肯定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在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开玩笑的意思。
“这是你的自由,”钟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许你会改变想法,我以后还会来的。”
飘渺的枪声突然在脑海中响起,先是响了一下,随后像新年时节万家燃放的鞭炮一样持续不断。这是钟野的身体在人间听到的声音,因为和灵魂的连接投射过来。钟野脸上爬满严肃的神色,他迅速在人间睁开眼睛。同在一个帐篷的战友们都已经被枪声惊醒,慌乱地坐起来。钟野伸腿用力把厚被子蹬开,麻利地起身戴上棉帽,一把拿起放置在桌上的冰凉步枪,然后弯着腰猛地拱出敞篷。
钻出帐篷的那一刻,枪声猛然变大,钟野发现外面竟然很明亮,适应黑暗的眼睛被一片诡异的光芒覆盖,一时间看不清事物,略微适应过后他眯起眼,看到绿色的极光像宽大缎带一样飘在墨黑色的夜空中,如同被飓风席卷般狂热扭动着,群星则混乱地围绕着它,整片冻土都被染上通透的绿色。大前方的军队正在开火,枪口的火光在远处看来像一片闪烁的火星,钟野爬上卡车的车顶,借着极光这明亮的光芒,他看到了远方一眼望不到头的死人群,似乎全世界的死人都在这里,他们躁动着叫嚣着,像绿色的潮水一样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