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是死了吗?”
三傻子涣散的瞳仁盯着天花板,一边用短促的游丝声问出问题。
“三傻子。”
“自己办公室。”
“没死。”
贺文清觉得刘玉民就是个三傻子,还是个差点把他自己逼疯的三傻子。
“我叫三傻子?”三傻子说话很缥缈,似那藏在风里的一粒沙。带着点像是初生世界的茫然,宛若解脱的灵魂重生那般。
“不仅傻还死犟。”贺文清嘴巴快,痛快地骂他。
“我死了吗?”三傻子跟没听到他的话那般,自顾自地又重复问了句。
贺文清不厌其烦回道:“没死。”
“哦,原来……我没死,没死……”三傻子眼梢抬了一下,刹那像有光灌进去,紧接着很快就又暗淡了下去,漆黑一片似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洞。
贺文清见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透出一丝想要代他承受的坚毅。手心被他紧紧握出痛处,心里的理智冲刷刚才那个有点盲目的决定:“想知道怎么做才可以救他们吗?”
“黑心医生,黑心医院,你们都要偿命。”
“假药害人哪!”
“解释,解释,我们要刘医生的出来解释。”
医院前门的那帮要说法的人依旧霸占门口,高声呼喊讨要说法,说的好听那就要个解释。老黄站在办公室内忧思忡忡,最近医院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解决必须要体面且服众才行。
贺文清收回窗外的视线拉住帘子,吊儿郎当吹了个口哨,对着某位形同“死物”的人啧啧了几声:“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
三傻子没说话。
“也好……”
“早就跟你说过潜龙星盘非一般人能够承受。”
“干脆早断干净早好。”
说着贺文清也不看他,直接拿起给他支出一根手指,用力揉搓一番,然后不知从那儿变出一个尖锐的银针,作势准备扎进入他的手指。
“等。”三傻子手指惊弓之鸟似的快速弹回,言简意赅吐出一个字。
“速度挺快啊。”贺文清抬眼看他,“可惜了我的银针,用不上了。”
“顾志斌的死你不必太过介怀,记得我跟你是说过的神契等价交易吧。”三傻子眼皮微动,表示赞同。
“神契等价交易的代价分不同程度的‘痛’,具体辛酸过程想必你已经领略过了。或者你可以理解为顾志斌的死是神的惩罚,而……不是……你造成的。”贺文清的解释在他说出口后,牵强之意昭然若揭。
不过他依旧同程度上处于安慰他的道路上坚持:“我的意思你明白?”
贺文清的视线对上他的,他毫无波动的眸底掀起一丝涟漪,像是挣扎后的一丝松动,忽然扫见办公桌未合紧的抽屉露出一份暗黄色纸皮文件的一角,那是——向日葵计划。
“力挽狂澜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三傻子用游丝般细小的声音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喘息,仿佛一场猛烈的风暴席卷整个身心,空旷的心田有希望进来,黑洞的眼眶有白昼的光。
“我想我客观赞同你的建议。”但我的心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永远,永远,永远不。三傻子黑洞的眼眶开始变得猩红,嗜血的红想要把自己也一同拉入深渊。
“那这样我就放心了,眼睛的变化只要过了契约期就能变得正常。”贺文清感觉轻松不少,原来以为三傻子轴的一根经,还有他的傻自己也是领略过的。
“对了,这个给你。”贺文清拿了东西给到三傻子手里,“葵花籽?”
“非也,从外面看这是一颗寻常的葵花籽,其实……”贺文清欠揍的习性又回来了,“其实不然。”说话的时候眉尾特意高扬,看着卖弄的不行。
“额,说简单点这就是一个能量转换体,跟你们说的能量转移同一个道理。”三傻子没有太高的兴致配合他的“表演”,他就只能自己自导自演。
能量转移就是把高阶能量转移到低阶能量,从而低阶能量体可以拥有高阶能量体的能力,促使低阶能量体自如运用高阶能量体的能量。不过贺文清的能量转移与理论上的有区别,相悖于能量的正常规则。一定程度上,能量的转移就相当于能量的抽丝剥茧,可以凭空消失,凭空出现。
“所以从客观程度上说,葵花籽就是你的一部分,至于能量的转移也是凭你自己的想法。”
贺文清粗粗喘着气,终于说完了。
“懂。”对于他的劳动成果三傻子只给出一个字“好评”。
贺文清强忍着内心深度的不适,艰难蹦出几个字:“好吧,我走了。”
等他说完这话的三分钟以内,方寸皆寂静到恐怖。如果说每个人都是双面恶魔,温柔是他的善良面孔,那贺文清无条件赞同三傻子的冷比恶魔还要恶魔。
贺文清离开后,三傻子浑浑噩噩的又做了几个梦,然后又醒了几次,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时间昏暗的光从帘子的一个角悄悄爬进来,爬上他的床脚。
“不知道疫苗的浓度淬炼进行的怎么样?”
“是时候该去看看了。”
三傻子手掌撑在凹凸不平的床面上,细小的颗粒搁着手。感觉如现在他的心情,不是很明朗,亦不会太消极。
“残垣断壁”这个词用在三傻子心上,他竟然觉得贴切。目之所及,熟悉的环境,年老的躯体卧在一张狭小的病床上手上拿了一本书——《活着》,身旁的小孩扬着灿烂的笑,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泪滴在其上。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
腹部升起一种剧烈的震颤,此刻好像就只是一种生理本能,又好像超脱物外,他想吃掉,吃掉,吃掉。
他中午昏昏沉沉醒了又睡了下去,一天都没怎么正经吃东西,肚子空落落的发着声抗议。
心里有个声音在鼓动他,他现在要去完成一件事。
研究室的工作三傻子跟老黄交代给大家放三天假,这些日子研究室的大家废寝忘食,研究并没有太大进展,想着干脆就劳逸结合一下。
研究室玻璃门被三傻子从外面打开,紧接着又悄无声息关上。
走进那个单独的隔间,进去后在活动转椅上静静呆坐着,眼球滞在眼眶,就像没有生命力的玻璃球。两手挂在椅子把手上垂着,细看有丝丝颤抖的痕迹,仿佛内心有事纠结。
向日葵提取物是他回乡后考虑的另一种保守实验方案,没有具体落地实施。向日葵的花蕙可以入药,但它属于菊科植物,性属寒,与调配的“六味”中的一味药药性相冲。
药性是药剂调和的重要指标,直接关系到药剂研制的成功与否。
走廊外面的声音逐渐消弭,脚步三三两两的交错,值班护士依旧坚守在岗位上。
三傻子快速在一张纸上写下向日葵提取物和“六味”的调配方案,然后移步到研究室将显微镜往内旋,拉近目镜与载物台的距离,观察向日葵样本。
提取的分量需要他一步一步把控,多一份药性冲撞,少一份药性寡淡。他戴上眼镜仔细校正方案的细部,血红的丝线逐渐爬上纯白的眼球。
深夜九点,集齐的灯光扎在显微镜镜座和试剂台的间隙。一个清晰的轮廓在实体身影后隐隐绰绰跟随,就像粒子在强相互和电磁作用后,时而裂变成更小微粒,时而具象化成新的粒子形态。
三傻子捏着细框眼镜的一角,眼底的疲惫满满溢出,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松懈,视线专注在量器上,仪表盘上的量化单位是以微米来计,他拿着试管滴剂的手小心翼翼带着颤,一点,一点,再一点,果然加入后色值盘数值下降了。
期间他已经试过很多次,这样的结果就像一个死循环,不断反复又不断尝试。
如他所想,向日葵提取物和“六味”药性不兼容。要解决这个问题,思考的部分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实践只能听天由命。
挂钟的针脚紧紧跟随,转眼间三小时就过去了。
三傻子还在尝试把这两种药性成功融合,脑中回想着两个字“活着”。他想要妈妈活着,想要王姐活着,想要路老活着,想要……想要上一世死去的人都好好活着。
……
“听说了没,村头的刘家小子傻了!”
“这种傻子不知道上了这么高的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个傻的。”
“是啊,就是个三傻子。”
“一天天的不是推着个泥车收垃圾,就是去路边捡碎砖头铺泥路,钱还花在资助乡村小学上一分不给自己留,真不知道到底该说善良还是好心过了头。”
“收破烂的,这里还有嘞,别忘了。”
“三傻子。”
“三傻子。”
“三傻子。”
很多的声音的耳边回响,重叠着,相互交错,偏离着,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没有疯,也根本没有傻,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
赎罪。
——对不起,我的小丫头,这一次我可能又要违约了。
贺文清说的与神交易的代价无征兆地又复发了,三傻子掀起半垂着的眼皮,眼波各种异样的颜色交汇融合,红色吞噬绿色,然后白色一点点被黑色覆盖。忽然手上的试剂不经意间比上次压重一滴,直至他完全陷入黑暗。
一颗小小的向日葵种子从手底滑落,静寂无声。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
——《活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