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骑着“毛肚”飘在天上。
如果从下方细看的话,这“毛肚”的底面是一张巨大的黄纸,上面画着红色的奇怪符文。如果从上方俯视,会发现它的另一面密密麻麻贴满了成千上万更小的纸片,这些纸片仅有手掌大小,上面用各色奇怪颜料绘制着不同的符文。
大黄纸是“肚”,上面迎风招展的小纸片,便是它的“毛”。
它当然不是真的“毛肚”,它是张铁的座驾,是一张大大的符箓,一面光秃秃地绘着繁复的符文,另一面贴着无数小小的符箓。
张铁,面容只有二十岁上下,盘膝坐在这张“毛肚”上面,回去寻自己久别的未婚妻。
他到了。
透过稀疏的几绺薄云,俯视下方的城池。
……
定远城!大苏国的北地边城!
一道北城墙,成为黑红两色的分割线。
城墙外,是黑色的人潮,他们阵型散乱、旗帜纷杂、甲胄不一、所持的武器也五花八门,只有服饰上统一的黑色,能让人把他们归为一个阵营。这黑色的人潮又分为两部分,大片的黑色阵列于一箭之地外,随时准备轮换攻城;小片的黑色扛着各式打制粗糙的攻城器械,向高大的城墙发起殊死的攻击。
城墙上,是红色的阵线,他们身穿统一的红色战袍,外罩制式铠甲,按照兵种不同,列成整齐的阵势。三列长枪兵交替进退,轮番刺杀登城的敌人。两列刀盾兵随时填补被击穿的豁口。弓箭手则在更靠后的位置,向城外的敌人进行抛射打击。
正在攀着简易打造的云梯,舍死登城的黑色战士,在仰攻的过程中一个个呆了脸,手脚慢了下来。
杀光最后几个爬上城头的敌人之后,红色战士也发现了局面的异常,学着敌人的模样,仰头望向天空。
天上是蓝的天,白的云。
还有一片醒目的黄色。
……
蓝天白云之中,一片黄色徐徐降下。
一直降到双方数万人都能看清那“毛肚”的形状,看清上面盘膝坐着的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褐色长袍的男子。
张铁开口了:“塞北的勇士,听我一言!”
声音不大,语调舒缓清亮,却奇怪地让远近各处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黑红两色的阵线,鸦雀无声,都在聆听那从天而降的仙人的纶音。
“此城与我有旧,我今日要入城寻一位故人。请塞北诸部的首领暂息兵戈,在下不胜感激!”
黑红两色阵线,一阵耸动。
在张铁又重复了两遍方才的言语之后,黑色的人潮中终于有了回应。最初是一个轻微到几不可闻的男子声音在远远地回答,随后他的手下几十人、几百人整齐地将那声音复述出来,让城上城下的几万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修仙界自有铁律,仙人不得干涉凡间事务。违背这条铁律的人,将受到整个修仙界的追杀围剿,不死不休!请这位仙人自重身份,不要插手凡间事务!”
前方那黑色的人潮再次涌动起来,继续向定远城发起进攻!
张铁冷哼一声,伸手在“毛肚”上凌虚一拂,便有数不清的小符箓发出五颜六色耀目的光,脱离了黄色的大符箓,向着下方的战场激射而去!
这些小符箓像一阵离弦的箭雨,拖着五颜六色的光尾,飞射到正在舍命攻城的黑色人群当中,不多不少,准确地在每人身上贴了一张。参与攻城的小型黑色人潮,一瞬间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人还是那些人,他们怒目圆睁,他们张嘴欲吼,他们抬着器械、迈着步子、举着兵器,但是身体却已经像泥塑石刻的雕像一样,再也难得一动。
城上的红色阵列士气大振,将已经冲上城头却瞬间失去行动能力的黑色勇士斩杀干净。
后方未参与攻城的黑色人潮一阵骚动!
又有人远远说了几句话,他的手下依然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地将话语传扬开来。
“‘仙凡两隔,白云苍狗。破家灭国,神仙袖手。’这是修仙界的铁律!请这位仙人做好准备,面对将来可能要遭受的惩罚!”
将这段话重复两遍之后,黑色的人潮缓缓退却。
战争结束了,因一位仙人的到来而终止。
自城墙上红色的阵线中,发出响遏云霄的欢呼声。
……
稍后。
阻止了一场数万人大混战的张铁,此时已经混入定远城,像一个凡人那般,徜徉在街道上的人群当中。
他的外形颇有些引人瞩目,高大的体型,挺拔的姿态,出尘的气质,都让他在稀疏的行人中显得鹤立鸡群。更让人侧目的,是他身后背了一卷黄色的圆筒,原来是将那大大的黄色符箓卷了起来背在身后。这个圆筒有半人来高,靠一根背带斜斜挂在身后,两侧便伸了出去,幸好街上行人不多,倒也不虞左碰右撞。贴满小符箓的那一面被卷在外面,一遇风吹便哗哗作响,只是却都奇怪地老老实实贴在上面,没有任何一张被风卷走。
张铁一路前行,终于穿过熟悉的街巷,来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门之外。
他深吸一口气,拍响了木门上的铜环。铜环上锈迹斑斑,是罕有人至的样子。
良久,终于听到院内传来迟缓的脚步声。
大门被缓缓打开一道缝隙,露出的是半张刻满皱纹的妇人的脸,还有几缕如雪的头发飘出门外。
“你是?”
声音也是刻满了岁月年轮的苍老。
“我找李愿君。”
老妇人听到这个名字,打开大门走了出来。她佝偻着身子,站在阳光下,眯缝起眼睛,仰着头细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你……你是张……张铁?”
张铁身子一震,艰难开口道:“你……你是愿君?”
老妇人叹口气,道:“随我进来吧。”
随着老妇人迟缓的脚步,张铁走进破败的院落。
在院落的一角,一株可容一人合抱的桑树之下,有一座小小的,长满了野草的坟茔。
没有墓碑。
但是张铁已经猜到了躺在里面的是谁。
“原先的时候,我会随时为愿君姐拔草;后来力气越来越差,只好每年清明的时候拔一次……”
老妇人指着坟头的野草,絮叨着她的往事。
张铁为了她对坟茔的照料,躬身行了一礼。
“老人家,请问您是?”
“我?想来你也认不出了。我是……何浅浅。”
张铁呆了一下。没有想到记忆里那个纵马扬鞭的红衣俏娇娃,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老了,老了,老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是真不想让你看到我如今的模样。愿君姐倒是有福气,在你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么青春美丽。你走之后,她一直为你守着这座宅子,盼啊,盼啊,盼着有朝一日,你能回来娶她……”
在老人絮絮叨叨的言语中,李愿君短暂的一生,像画卷般在张铁面前徐徐展开。
她出生在定远这座北地边城,是贫苦人家的独女,从小听着征夫思妇的凄美故事长大。
十四岁的时候,她没有定亲,父母想为她招赘一个本分善良的女婿。
十六岁的时候,她没有嫁人,在这一年,遇见了流落至此的张铁。父母双亡。她与张铁定亲了,因为还在服丧,只能等三年后完婚。张铁被人追杀,她让他逃走。她守着父母留下的祖宅,守着爱人找回来的希望,一个人艰难度日。
十八岁的时候,有媒人上门,她婉拒了。
十九岁的时候,被富商看中,她将媒婆打出门去。
二十一岁的时候,定远城沦陷,她剪光了头发,拿碎瓷片划花了自己的脸,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继续苟活,继续等待。
二十八岁的时候,定远城光复。何浅浅找到她,留下来陪伴她,两个人相依为命。
四十岁的时候,她哭瞎了双眼,身体也垮了,卧床不起。
四十一岁的时候,她跟何浅浅说,我死后,不要和父母合葬,请把我埋在这院子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找到我。
她说,铁哥一定会回来,不管过多久,他一定会回来。
她还说,铁哥不会嫌我老,不会嫌我丑,她知道我是美的,他永远记得我年轻美丽的样子。
她没有活到四十二岁。
老妇人依言将她埋在院子里,陪她一起等待那个人的归期……
“她没有说错。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张铁的脸上流着泪,嘴角却挂着笑。
“当然,怎么可能不回来呢?愿君在等我啊,我一直知道的,一直知道的!”
“还走吗?”
“不走了。辛苦你了!余生里,我会一直陪着愿君的。真是辛苦你了!这里有颗药,不能让你返老还童,却能让你身强体健,百病不生,就以这颗药,作为对你的一点菲薄的谢礼吧。”
老妇人接过药,随手丢进了草丛里。
“这无聊的日子,我是活够了。我还要去陪我的亲姐姐,去找我的姐夫,说不定还能见到愿君和她的父母……”
张铁看着那颗能让凡世的皇帝以龙座相交换的宝贵药丸,看着它滚进草丛中不知去向,笑一笑,没有管它。
天上传来尖利的啸叫,是有剑仙御剑飞行发出的声音。
张铁抬头,数十道剑光出现在空中,他知道,那是因为违反了“破家灭国,神仙袖手”的铁律,前来围剿自己的剑仙。
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展开身后的圆筒,重新化为一张“毛肚”腾空直上,要与那些人决一死战!
赢了,就在小院里陪着她。
输了,就去地下陪着她。
上一次,他逃走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逃……